第46章 神仙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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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王太虛
    王屋山下,縣令王大人卸了官袍,一身布衣站在深秋的風裏。衙門口那株老槐簌簌落著葉子,也像在替他卸去最後一點塵世的牽絆。他癡迷《黃庭經》半生,蠅頭小楷注滿了書頁空白,可那些玄奧真意,總如煙似霧,隔著一層看不透的紗。唯有日誦五六千遍,直至唇舌麻木,仿佛聲音本身能鑿開那堵牆。為這執念,他自請調任這王屋小縣——隻為靠近傳說中藏於山腹的小有洞天,那座神仙府邸。而今,終於拋卻了烏紗印綬。
    數月絕粒咽氣,鬆針朝露為食,山嵐清氣為飲。形銷骨立之際,卻覺一股奇異的清流自丹田升起,四肢百骸漸次輕靈,仿佛要掙脫這沉重的肉身。他最後回望了一眼山腳下塵煙依稀的縣城,毅然轉身,踏入了王屋山深處那道幽暗如巨獸之口的天然石隙。
    洞初尚可直立,越深入越逼仄。石壁濕滑冰冷,滲著千年寒氣。他隻能匍匐,額頭抵著黏膩的苔蘚,手腳並用在泥濘與尖銳的碎石上爬行。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唯有指尖摸索石壁的觸感,告訴他前路未絕。呼吸在狹道裏撞出空洞回響,仿佛整座山壓了下來。不知爬了多久,某一刻,前方驟然開闊!
    他掙紮著站起,眼前景象驚得他幾乎窒息。一個巨大無比的穹窿豁然洞開,高不見頂。一壁峭崖如天神巨斧劈開,直插虛空。崖底,竟嵌著一方寬闊石室,足容數百人。石床、石幾,光滑齊整,靜靜陳列,仿佛主人剛剛拂袖離去,餘溫猶存。
    石室中央,一方玉案瑩瑩生輝。案上,一卷古經靜靜橫陳,非帛非紙,其色如暗夜凝結的深青,隱隱流轉著難以言喻的柔光。王大人心跳如鼓,口幹舌燥。他踉蹌上前,卻不敢靠近玉案三尺之內。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石地上,額頭觸地,虔誠叩首:
    “下土賤臣,形濁氣穢,隻慕長生微光。今日萬劫幸入仙府,得睹天書……不敢褻瀆聖物,但求真仙垂憐,許此凡胎濁目,略窺玄經片語,此生無憾矣!” 聲音在空曠石室回蕩,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
    話音方落,石室深處,一點微光亮起。光暈中,一位道人身影悄然凝實,白發垂肩,青袍素淨,麵容卻如古潭映月,沉靜得不見一絲漣漪。正是東極真人王太虛。他目光落在王大人身上,無悲無喜,隻如深秋寒潭,映出叩拜者渺小的身影。
    “塵心未死,何以窺天?” 真人的聲音不高,卻似從岩壁深處透出,帶著山嶽的沉渾。
    王大人渾身一凜,伏得更低:“弟子……弟子隻求……”
    “求?” 真人唇角似有一絲極淡的、看透萬古的微諷,“你求長生,是懼此身腐朽?求大道,是慕仙家逍遙?亦或……隻是放不下那書齋裏注解未成的執念?” 字字如針,刺破他層層包裹、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妄念。
    王大人猛地抬頭,冷汗涔涔而下。真人洞徹的目光下,他注解《黃庭經》時的沾沾自喜,幻想得道後超然物外的飄飄然,甚至此刻跪在這裏那份隱秘的、欲將仙緣據為己有的貪婪……所有粉飾轟然剝落,露出赤裸裸的“我執”本相。原來自己追逐半生的,不過是個精心構築的幻影,隻為喂養那個永不滿足的“我”子。他麵如死灰,嘴唇哆嗦,卻發不出一聲辯駁。
    真人不再言語,隻抬手,寬大的袍袖朝著玉案上那卷玄經輕輕一拂。如同撥開一層無形的紗帳,深青色的卷軸驟然光華大放!無數金色符文自經卷中噴薄而出,旋轉飛舞,充斥整個巨大洞府。它們並非靜止的文字,而是流動的星河、呼吸的山脈、生滅的草木、奔騰的江海……天地間至深的韻律與法則,以最本真的形態,浩蕩奔湧於這方石室乾坤!
    王大人如遭雷擊,目眩神迷。這磅礴無邊的“道”之洪流,瞬間淹沒了他腦中所有對《黃庭經》的注解、所有推敲過的義理、所有苦苦持誦的經文。他那些耗盡心血的字句,在這活生生的宇宙大化麵前,渺小如塵埃,僵硬如枯骨。他第一次真正“看”見了道——不是書上的墨跡,而是天地本身宏大無言的運行。巨大的震撼與前所未有的卑微感,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光華漸斂,符文隱去。石室重歸幽暗,玉案依舊,古井如初。真人王太虛的身影也漸漸淡去,隻餘一句箴言,如磬音般在洞府間嫋嫋縈繞,字字敲在王大人心坎:
    “道在呼吸,在草木枯榮,在日升月恒。何曾鎖於竹帛?何須注解分明?心若蒙塵,縱得萬卷,亦是迷途。”
    餘音散盡,洞府一片死寂。王大人癱坐在地,久久無法回神。那卷深青色的古經依舊靜靜躺在玉案上,散發著幽微的光。他凝視著它,眼中再無半分熾熱的攫取之意,唯有無邊的空茫與了悟後的平靜。他緩緩起身,最後對著玉案深深一揖,再無留戀,轉身走向來時的黑暗甬道。回程的匍匐似乎不再那麽痛苦難熬。回頭。
    山道上,一滴露水自葉尖墜落,無聲地砸在布滿青苔的石上,碎成更小的水珠,每一顆都映著完整的天空。他停下腳步,看著那轉瞬即逝的晶瑩,忽然明白了真人的話。大道至簡,何須遠求?腳下每一步,葉上每一滴露,風中每一聲鳥鳴,皆是真經流轉,生機盎然。他仰頭,對著莽莽蒼蒼的王屋群峰,無聲地笑了。山風灌滿他洗盡鉛華的布衣,吹向山下喧囂人間,也吹過亙古無言的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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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王子芝
    酒香,是王子芝遊蕩人間最深的錨。這位白雲緱氏山飄出的散仙,蹤跡出沒京洛五十餘年,麵貌卻始終停在四十許人。他嗜酒如命,腹中卻仿佛裝著無底深潭,任多少玉液傾入,隻化作頰上兩抹微紅,眼神清亮依舊。
    蒲帥王重盈初鎮此地,奉他為上賓,安置在紫極宮雅室,每日送去三壇禦酒。王子芝倚窗慢飲,酒雖醇厚,喉頭卻總膩著一層富貴脂膏,缺了筋骨。
    一日薄暮,他踱出宮門。斜陽熔金裏,一個擔柴漢子正歇腳牆根。粗布短褂,赤腳草鞋,汗氣混著山野辛烈撲麵而來。王子芝目光落在他臉上——眉宇疏闊,眼神卻沉靜如古井深潭。他買下柴薪,多塞碎銀。樵夫坦然接了,道聲謝,仿佛接過幾片落葉。
    王子芝望著背影融入市井,低聲吩咐道童:“跟著他。”暮色四合時道童回稟:“那人直奔城西‘劉記酒肆’,把銀子全換了酒,一氣飲盡,步履如飛往西山去了!”
    隔日樵夫再來,王子芝捧出禦酒相邀。樵夫仰脖三大碗下肚,抹嘴笑道:“好酒!富貴氣十足!不過嘛……”他目光投向遠山,“比起解縣石家土灶燒的濁酒,終究差了口地氣!前日獨飲,未能盡興。”
    “解縣石氏?”王子芝心頭微動。
    樵夫擔起空柴擔:“先生若有心嚐這山野味,明日午時,城西三十裏老君坡古鬆下見!”說罷大步流星而去,背影踩著暮雲消失。
    次日王子芝踏路疾行。山勢漸陡,正午時分,千年古鬆下空無一人,唯有鬆濤陣陣。他正疑惑,鼻端忽鑽入一縷奇異的酒香!濃烈、霸道,帶著柴煙焦灼、泥土腥氣、穀物酸酵野蠻衝撞,卻勾魂攝魄。
    循香轉過山岩,豁然開朗——幾間茅舍依山,柴扉半掩。老梅樹下,樵夫盤坐青石,麵前兩隻粗陶海碗。土灶柴火劈啪,蒸騰著灼熱酒氣。
    “先生果然信人!”樵夫笑著斟滿海碗。酒液渾濁琥珀,浮著糟粕。“山野村釀,莫嫌。”
    王子芝端起粗碗,濃烈氣息衝鼻。他啜飲一口,酒液滾燙如火線貫喉!辛辣激得舌麻,焦糊甘甜彌漫,暖意轟然炸開四肢百骸。額角沁汗,酣暢淋漓直衝頂門!
    “好!”王子芝脫口讚道。這酒野性難馴,卻蘊著最蓬勃的山野精魄。禦酒與之相比,如同修剪的盆景,失了莽林元氣。
    兩人不再言語,山風鬆濤間一碗接一碗對飲。酒氣蒸騰,樵夫麵容在熱氣中模糊,唯雙眼愈發清澈,映著雲天。
    幾碗下肚,王子芝如墜雲端。朦朧中,樵夫身影倏然站起,遙揖長笑:“濁酒已盡,仙緣已了。先生珍重!”話音未落,人影如輕煙散入莽莽山林。
    王子芝酒意驚散。古鬆下,青石上,空餘兩隻粗陶海碗。一隻倒扣,一隻碗底尚存幾滴殘酒,兀自散發粗糲餘香。茅屋柴扉半掩,寂靜如從未有人煙。
    他怔立良久,拾起空碗。碗底殘酒在正午陽光下折射渾濁卻熾熱的光。山風浩蕩,灌滿泥土、腐葉、鬆脂的氣息,裹挾那霸道酒香最後的倔強。
    王子芝仰天大笑,聲震林鳥。仙蹤渺渺,可這碗底殘存的灼熱,便是最真切的點化。
    下山路上步履輕快。城郭在望,紫極宮飛簷浮現。他懷中似還揣著那山野烈酒的滾燙餘溫。唇齒間野蠻的甘香辛辣翻湧,那滋味,勝過千壇禦酒,萬卷丹書。
    至味何須尋玉甕?真仙不必覓雲蹤。一碗山間火,燒透名利繭;幾滴泥灶漿,照見天地心。原來最深的道,不在紫極宮繚繞的香火,而在樵夫擔上那捆帶露的薪柴,在那碗渾濁滾燙、足以燙穿世故的酒漿裏。
    3、長安酒幡
    長安城裏的劉商,少年時便以才名動京華。他寫的《胡笳十八拍》,連深閨稚子都能吟上幾句。進士及第後,一路做到郎官,官袍加身,人人稱羨。可每當夜深人靜,燭火搖曳,劉商撫摸著案頭冰冷的官印,心頭卻空落落的。書房裏兵書與丹經並置,案頭朱批的公文旁,總攤著幾卷翻毛了邊的《黃庭經》。他遍訪長安道士,拜師求教,煉丹服氣,傾盡俸祿,隻為捕捉一絲飄渺的長生氣息。
    眼見鬢角染霜,筋骨漸衰,他常對月長歎:“浮名如朝露,官身似囚籠!古之賢者棄官求道,終得超脫。我妻兒已安,俗債已了,難道還不及古人的灑脫?”這念頭如藤蔓纏繞,日益瘋長。終於一日,他稱病掛印,脫下官袍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道衣,向東飄然而去。
    船抵廣陵揚州),正是午後。街市喧囂,人流如織。忽見前方人潮圍攏,水泄不通。劉商好奇進入,隻見一個中年道人席地而坐,麵前攤開幾包草藥。道人麵容清臒,雙目卻亮得驚人。求藥者七嘴八舌,皆言此藥靈驗非凡。
    道人正低頭分藥,目光無意掃過人群邊緣的劉商,陡然一頓!那眼神,仿佛千年古井投入一顆石子,漾開一絲異樣的漣漪。道人倏然起身,對滿場求藥者團團一揖:“今日緣分已盡,諸位請回!”不顧眾人錯愕,他徑直撥開人群,一把拉住劉商手腕,力道沉穩:“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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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商不及反應,已被道人拽進街邊一座臨河小樓。道人熟稔地喚來一壇陳年花雕,拍開泥封,醇香四溢。他也不客套,先自斟一碗,仰脖飲盡,才看向仍有些怔忡的劉商:“郎君心中,所求為何?”
    劉商心頭微震,將辭官訪道、求仙無門之苦娓娓道來。道人聽罷,隻淡淡一笑,手指蘸著酒水,在油膩的木桌上勾畫起來:“神仙道術?縹緲難求。不如說說實在的——你看那嬴政掃六合,築長城,求不死藥,聲勢煊赫,最後如何?不過驪山一抔土!漢武開疆,封禪泰山,遣方士入海,折騰半生,終究未脫凡胎!”他口中秦漢魏晉,曆代興衰秘辛,帝王將相軼事,竟如親曆親見,字字鑿鑿,聽得劉商脊背發涼,冷汗涔涔。這哪是尋常藥販?分明是位洞穿千年煙塵的奇人!
    “所以,”道人放下酒碗,目光如炬,直刺劉商心底,“神仙渺茫,強求何益?道不在蓬萊,而在……”他頓了頓,手指輕輕一劃,指向窗外熙攘的街市,“這紅塵萬丈之中。”
    劉商如遭棒喝,僵坐當場。窗外市聲、槳聲、叫賣聲、孩童嬉鬧聲,匯成一股洶湧的濁流,衝擊著他多年築起的清修高台。他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念頭翻騰:難道半生所求,竟是歧路?這喧囂市井,真能藏得住大道?
    暮色四合,樓內光影漸暗。劉商隻覺千頭萬緒,難以理清,隻得先行告辭。那道人也不挽留,隻含笑目送他下樓。劉商走出酒肆,忍不住回頭望向小樓窗口——燈火闌珊處,空空如也!道人竟如輕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商驚立街頭,夜風拂麵,酒意頓消,唯餘一身冷汗。翌日清晨,他懷著一線渺茫希望,重訪那座小樓。樓內酒保打著哈欠擦拭桌椅,對劉商的詢問一臉茫然:“昨日?哪有什麽道士?客官莫不是吃醉了?”
    劉商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在廣陵城中遊蕩。三日後,他行至城西一處荒僻廢園。斷壁殘垣間,荒草沒膝。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蜷縮在破亭下,抱著隻豁口的粗陶酒壇,正醉眼朦朧地哼著俚俗小調。劉商目光掃過,本欲離去,腳步卻猛地釘住——那老丐懷中緊抱的酒壇,樣式粗陋,泥封猶在,分明與昨日小樓裏那壇一模一樣!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攫住了劉商。他緩緩上前,摸出幾枚銅錢輕輕放入老丐破碗。老丐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竟將懷中的酒壇往劉商麵前一推,含糊不清地嘟囔:“喝……喝點?”
    劉商凝視那粗糙的壇身,昨日道人那聲“道在紅塵”的斷喝,仿佛又在耳邊炸響。他不再猶豫,接過酒壇,拍開泥封,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如刀割喉,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迸出。這滋味,與昨日樓中醇厚的花雕,天壤之別!
    然而幾口烈酒下肚,一股奇異的暖流卻在胸腹間彌漫開來。他環顧四周:斷壁上的藤蔓在風中輕搖,荒草間蟲鳴唧唧,遠處城郭的喧囂隱隱傳來。老丐滿足地咂咂嘴,蜷縮著沉沉睡去,鼾聲如破舊的風箱。劉商抱著冰冷的酒壇,跌坐在荒亭石階上。他望著老丐溝壑縱橫的睡臉,又望向長安的方向——那裏有他半生追逐的浮名與虛妄的仙途。而此刻,口中烈酒的燒灼感如此真實,破亭下乞丐的鼾聲如此真切,廢園裏草木的氣息如此鮮活。
    懷中酒壇漸空,映出廣陵城頭一片混沌的暮雲。
    劉商終未尋得仙丹,卻在粗陶壇底嚐到了大道的真味——它不在遠遁的雲山,而在足下的煙火。
    那道士如驚鴻一瞥,隻為點破迷障:心若囿於方外之執,縱處山林亦染塵;心若能安於鬧市,則販夫走卒皆是仙蹤。
    4、碧虛玉幢
    長安城裏的白幽求,名字取得清雅,運道卻實在不濟。年複一年,青麻紙上朱筆落榜,墨痕未幹,心已涼透。貞元十一年春闈放榜,他又名落孫山。望著滿城新科進士打馬遊街的喧騰,他心灰意冷,一咬牙,跟著一隊渡海去新羅的商賈,登上了搖搖晃晃的海船,隻想遠遠逃離這片傷心地。
    船行至大謝公島附近,天變了臉。白日裏還波平如鏡,入夜卻狂風驟起,墨黑的海水像被無形巨手瘋狂攪動,掀起山嶽般的巨浪。船如一片枯葉被拋上浪尖又狠狠砸落深淵。桅杆折斷的巨響混著人的驚叫,瞬間被狂風撕碎。白幽求死死抱住半截船舷,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裏浮沉,眼睜睜看著同船的人影被巨浪吞噬。不知過了多久,風勢稍緩,他發現自己竟攀附著一塊破船板,隨波逐流。
    漂了兩天兩夜,水盡糧絕,神智昏沉。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葬身魚腹時,風浪奇跡般平息了。茫茫水霧中,一片深黛色的巨大輪廓在前方顯現——是一座島,一座高得望不見頂的山島!更奇的是,那山南麵的半山腰上,竟嵌著一片金碧輝煌的城郭,亭台樓閣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氣象非凡,絕非人間所有。
    白幽求拚盡最後力氣,用破木板劃水靠岸。山壁陡峭如削,他手足並用,攀爬了不知多久,終於接近那片奇異的城池。離城尚有二三裏,山路兩旁的情景卻讓他魂飛魄散——道旁竟盤踞著無數龍虎!那龍,金鱗閃爍,須髯戟張;那虎,白額吊睛,目光如電。它們或蹲或踞,如同守衛宮門的石像,卻又分明是活物!白幽求一出現,千百道冰冷銳利的目光齊刷刷盯在他身上,空氣仿佛凝固,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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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兩股戰顫,冷汗浸透殘破衣衫,想後退,腳下卻是萬丈深淵;想呼救,同船人早已無影無蹤。絕望中,他連滾帶爬躲到道旁一棵虯枝盤結的古樹下,瑟瑟發抖。山風掠過,枝葉摩擦,發出奇異的“沙沙”聲響,仔細聽去,竟似人語,反複吟誦著幾句飄渺的詩句:
    “玉幢亙碧虛,此乃真人居。
    徘徊仍未進,邪省猶難除。”
    白幽求聽得心驚肉跳,這詩仿佛在點破他的窘境:徘徊不敢進,是因心中俗念未除?他正驚疑不定,忽見那巍峨的城門豁然開啟,一位身著大紅官袍、麵如冠玉的朱衣人飄然而出,朗聲宣道:“西嶽真君駕臨!” 道旁那些令人生畏的龍虎聞聲,竟齊齊俯首,發出低沉恭敬的回應:“真君尚未駕到!”
    白幽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此刻也顧不得許多,連滾帶爬撲到路中,朝著朱衣人方向嘶聲高喊:“大人!大人!落難書生白幽求,誤入仙山,求大人垂憐指引!”
    那朱衣人儀態萬方,聞聲隻淡淡側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既無驚訝,亦無憐憫,仿佛隻是看見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甚至沒有片刻停留,衣袂飄飄,徑直穿過俯首的龍虎行列,向山下飄然而去,轉瞬消失在雲霧深處。白幽求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頹然落下,巨大的失落與茫然淹沒了他。朱衣人的無視,比龍虎的威壓更讓他心寒,那是徹底的、居高臨下的漠視。
    就在他萬念俱灰之際,頭頂那棵古樹繁密的枝葉間,忽地傳來一聲極輕微、極清晰的歎息。緊接著,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如同貼著他的耳根響起:“癡兒,歸路在足下,何須叩問仙門?速回!速回!” 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將他向後一推!
    白幽求隻覺天旋地轉,腳下虛空,整個人如墜雲端。耳邊風聲呼嘯,眼前光影迷離。不知過了多久,“噗通”一聲,他重重摔在一片柔軟的沙灘上。鹹腥的海風撲麵而來,海浪溫柔地拍打著腳踝。他掙紮著爬起,環顧四周,遠處竟有嫋嫋炊煙升起!
    他踉蹌著奔去詢問,海邊捕網的漁夫用濃重的鄉音告訴他:“此地明州也。”明州!竟是故國海岸!白幽求呆立當場,望著熟悉的漁村和歸航的帆影,恍如隔世。那碧虛玉幢的仙城、森嚴的龍虎、漠然的朱衣人、樹間的歎息……一切清晰得如同烙印,卻又遙遠得如同幻夢。
    回到長安,他默默變賣了僅剩的書卷筆墨,在城郊結廬而居。案頭不再有聖賢書,隻常備幾塊茯苓,渴飲清泉,饑餐山果。他不再踏入科場一步,隻背著簡單的行囊,開始用腳步丈量五嶽的雄奇。當他在華山西峰,看雲海翻湧吞沒群山;當他在泰山極頂,沐朝霞染紅天地,往昔求取功名的焦灼,如同被山風徹底滌蕩。
    白幽求嚼著茯苓,倚在嵩山古鬆下。
    那碧虛仙境的玉幢,終究是遙不可及的幻影;而足下五嶽的鬆濤,才是真實的回響。
    朱衣人那一眼的漠然,原是天地最大的慈悲——它擊碎了人心中對虛幻仙緣的妄念,讓迷途者看清:真正的歸途,不在雲外仙台,而在放下執念後,腳下這片堅實而豐饒的塵世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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