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神仙四十七
字數:12721 加入書籤
1、長生匣
大唐元和五年,海麵浩渺,內給事張惟則的船隊正駛離新羅。星月交輝,他獨倚船欄,忽聞風中隱約傳來雞鳴犬吠,又見一縷青煙嫋嫋飄搖。他心頭一顫,命人泊船,獨自循聲踏浪而去。不過一二裏,眼前豁然洞開:瓊花玉樹間,金戶銀關的樓閣巍然聳立,幾位身著紫霞衣、頭戴章甫冠的公子臨風談笑,恍若畫中仙人。
張惟則拜謁,其中一位公子抬眼含笑:“唐皇帝乃我故人。煩勞將此物帶回。”一位青衣侍女捧出一方璀璨寶匣,匣中金龜印光芒流轉。公子叮囑:“代向皇帝致意。”
歸舟回望,那片仙島竟已杳無蹤跡,海天茫茫,恍如一場大夢。張惟則緊握寶匣,金龜印在月光下靜臥其中,龜鈕昂首,背負一方溫潤玉印,篆文如龍蛇盤踞:“鳳芝龍木,受命無疆”——字字都似仙境的回音,無聲叩擊著凡塵。
金殿上,張惟則恭敬獻上仙島奇物。唐憲宗李純屏息凝視那方金龜印,指尖輕輕拂過“受命無疆”的古篆,唇邊泛起一絲迷離笑意:“如此說來,朕的前身,莫非正是那雲中仙客?”他將那方金龜印置於禦案最尊貴處,日日凝望,仿佛透過它便能窺見雲階月地的門徑。帝王的目光日漸熾熱,長生不死的念頭,如藤蔓悄然纏繞住整座大明宮。
恰在此時,一位形貌清奇、自稱來自東海仙島的方士玄解,被引至禦前。憲宗如獲至寶,待之甚厚,更將金龜印示之。玄解目光掠過那“受命無疆”四字,嘴角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淡笑,隻道:“陛下洪福。”這微妙神情恰被皇帝捕捉,心中那團求仙之火,愈發灼灼燃燒起來。
不久,西域貢使呈上兩方奇玉:一圓一方,皆徑五寸,光華清冷如水,毛發映照其上亦纖毫畢現。玄解正陪侍帝側,目光掃過玉璧,從容言道:“此乃龍虎二玉。圓者生於水府,為龍所寶,投之深淵,必有霓虹貫日;方者出自幽穀,乃虎之精魄,若以虎須拂拭,則紫氣衝霄,百獸懾伏。”
皇帝驚奇,即刻命人試之。圓玉沉入太液池深處,片刻間水波翻湧,一道七彩霓虹破水而出,直貫蒼穹,久久不散。方玉則以虎須輕拂,霎時紫光噴薄,殿內恍如白晝,隱隱有虎嘯之聲回蕩,殿角銅鑄的狻猊竟似畏縮垂首。滿殿皆驚,貢使伏地奏報:“圓玉得自漁人網罟,方玉獲於獵人陷阱。”
皇帝大喜,鄭重以錦囊分裝二玉,珍藏內府。他目光灼灼望向玄解:“仙師真乃神人也!”玄解卻於此時躬身請辭,欲歸東海。皇帝心中正依賴得緊,自然溫言慰留。
新年元日,宮中新落成的蓬萊仙山木雕流光溢彩,珠玉點綴其間。皇帝興致勃勃攜玄解同觀,手指那雕梁畫棟的“蓬萊”,慨然歎道:“若非上仙指引,朕此生恐難親履此仙境了!”話音未落,卻見玄解凝視那巧奪天工的假山,眼中竟浮起深重悲憫,如觀鏡花水月。
他忽向皇帝深深一揖,言語間竟有訣別之意:“陛下,此間瓊樓玉宇,終是人間斧鑿。海上真山,雲深霧繞,實非凡骨可至。強求長生,或成心囚。”皇帝愕然,正欲挽留,玄解卻已轉身,青衫飄然,幾步之間,身影竟融入了殿外濃重的暮色之中,再無蹤跡可尋。
殿內霎時一片死寂。憲宗獨立於那金碧輝煌的假蓬萊山下,指尖觸到懷中錦囊裏龍虎玉的微涼,案上金龜印的“受命無疆”四字在燭光下刺目地亮著。他環顧這滿殿珠玉堆砌的永恒幻夢,心頭第一次湧上深不見底的虛妄——原來那仙島公子托付的信物,玄解臨別時悲憫的目光,連同這滿宮苑精雕細琢的不死幻象,從未許諾過一條通天之梯;它們倒像一麵麵冷澈的鏡子,照出他這位人間至尊,在生之鐵律麵前,與漁夫獵戶,甚至池魚林獸,竟並無二致。
長生之術的錦匣,終究封存著凡俗生命最深的執念與最重的歎息。帝王苦苦追逐的永恒,終究比不過玄解飄然遠引時那襲融入暮色的青衫——那背影提醒著眾生:人間真正的清醒,是懂得在無限蒼穹之下,安住於自己那一段有涯而珍貴的光陰。
2、蒜香伴青鸞
大唐潤州,希玄觀。晨鍾餘韻未散,一股奇香卻霸道地鑽入眾道人鼻尖。循味尋至後廚,隻見新來的宋玄白道長正蹲在青石階上。他一身素白道袍不染纖塵,麵如冠玉,眉目清朗,活脫脫畫中謫仙。可這位謫仙手裏捧著個粗陶大盆,蒜瓣韭菜堆得冒尖。腳邊更駭人——半扇油光光的熟豬肉,足有五六斤!道長挽起雪白寬袖,瑩潤的手撮起厚厚肥肉,裹滿辛辣蒜韭,大口咀嚼,嘖嘖有聲。
末了,他提起碩大酒葫蘆,仰頭豪飲,喉結滾動,兩鬥烈酒頃刻入腹。最後拈起一枚白梅含入口中,滿足地舒了口氣。唇齒間噴薄的氣息,混著肉香、酒氣與梅子清冽。起身拂袖,衣袂飄飄,方才的饕餮之態煙消雲散,複又是不食煙火的出塵之姿。
觀中道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大著膽子,偷嚐了道長吃剩的一小片蒜瓣。辛辣直衝腦門,旋即化作一股奇異的甘甜幽香,在齒舌間縈繞終日不散!更奇的是,此人自此竟再未生病,活到八九十歲依然硬朗。消息如風,希玄觀門檻被踏破,人人爭求一片“仙蒜”。凡得蒜者,皆身輕體健,壽數綿長。世人驚疑:這玉麵道長,莫非真得了彭祖返老還童的秘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宋玄白並未久留。他雲遊名山,足跡遍及括蒼仙都。所到之處,必擲下豐厚金帛,購得二三絕色佳人相伴。賞花吟月,飲酒論道,溫柔繾綣,神仙眷侶。可一旦起意離開,便毫不留戀地將女子妥善安置,贈予資財,任其自去。身後徒留香豔傳說與不解目光——他究竟是仙是俗?
行至越州,恰逢百年大旱。驕陽似火,大地龜裂,禾苗枯焦,河床曝露。官府無奈,設壇“暴禜”——請法師日夜曝曬於烈日之下,以求感動龍王。可憐那法師,皮開肉綻,氣息奄奄,天空卻萬裏無雲,赤日更烈。
這日,宋玄白路過祭壇。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在枯焦塵土中格外刺眼。他看著高台上奄奄一息的法師,壇下無數絕望深陷的眼窩,微微蹙起了秀挺的眉。
“凡間祈雨,豈能如此強求?”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入旁邊一位枯槁老農耳中,“雲行雨施,皆循天時,須得上達天聽,方得甘霖。”老農茫然看他,渾濁眼中滿是死氣。
宋玄白不再多言,飄然走向城外荒僻的玄真觀。觀中冷清,唯有年幼道童守著將斷的香火。他尋了間靜室,閉門不出。
當夜,萬籟俱寂,唯熱風嗚咽。靜室門窗縫隙,忽有異光流瀉。室內,宋玄白肅立簡陋香案前,神色莊重,再無平日疏狂。爐中香煙嫋嫋,竟在他身前凝而不散,漸漸顯化出一隻青鸞振翅的虛影!他取出一卷素帛,指尖淩空虛劃,點點清光凝聚成文字,烙印帛上。雙手捧起這卷“青詞”,對著煙凝青鸞,深深一揖,口中念念有詞。青鸞清越長鳴,銜起素帛,化作一道流光,穿透屋頂,直入蒼穹,消失不見。
幾乎同時,城外祭壇上,苦苦支撐的法師與絕望的百姓,忽覺臉上一涼!抬頭望去,墨汁般的濃雲如萬馬奔騰,瞬間吞噬星月。狂風驟起,卷起漫天塵土。
“轟隆——!”驚雷撕裂長空!豆大雨點劈啪砸落,轉瞬密如瀑布!久旱大地貪婪吮吸甘霖,龜裂縫隙被雨水填滿,枯焦草木在雨中顫抖舒展。壇下,無數枯槁麵孔仰天,雨水混著淚水奔流,有人跪倒泥濘,嘶聲哭喊:“雨啊!”法師癱軟壇上,任冷雨衝刷灼痛肌膚,臉上是癲狂的解脫。
玄真觀內,宋玄白推開靜室門。清涼濕潤的空氣撲麵。小道童癡立廊下,望著滂沱雨幕,小臉滿是敬畏。宋玄白走到他身邊,看庭院積水成窪,臉上無喜色,唯洞悉天道的淡然。
雨下整夜,至晨方歇。越州內外,溝滿河平,焦土複萌生機。太守攜金珠玉帛,浩蕩趕至玄真觀酬謝“活神仙”,卻隻見懵懂小道童。童言:“白衣道長天未亮已去,不知所蹤。”唯餘庭院青石地上,幾瓣被雨水打濕的白梅,幽幽冷香浮動。
太守悵然若失。一旁枯槁老農卻豁牙笑了:“走了好!這等人物,豈是金銀留得住的?昨夜透雨,便是他留與越州最好的寶貝!”
宋玄白的足跡依舊散落名山大川。時而大嚼肥肉蒜韭,醉臥鬆石;時而辟穀清修,餐霞飲露;依舊某處擲金買笑,溫柔繾綣;又於某晨揮袖別紅顏,片葉不沾身。世人愈發看不透,議論紛紛:或言深諳彭祖采補之術,或斥其放浪終非真仙。
唯有那些曾同桌共飲、分食過一瓣“仙蒜”的凡人,在漫長歲月裏身無病痛,壽至耄耋。他們偶爾摸著不再酸痛的關節,咂摸著齒頰間似有還無的奇異餘香,望著遠山流雲,會心一笑。辛辣入喉化作回甘的仙蒜,沛然解旱的透雨,道士身上饕餮與清修、縱情與灑脫的悖逆圓融——不過是一體兩麵。
大道無形,不囿清規戒律的枯槁形骸,亦不溺放縱無度的聲色皮囊。它隻在方寸心田的通達:捧起時,便傾情品味個中真味;放手時,亦如竹影掃階不留塵痕。這份不滯於物的圓融,才是渡越濁浪與雲霄的扁舟。
3、龍馬墜仙崖
大唐貞元年間,岐陽書生許棲岩,是個腳踏兩界的妙人。白日裏,他在長安昊天觀中焚香苦讀,案頭堆著四書五經,牆上卻掛著三清祖師像。晨昏定省,他必對那仙風道骨的真容虔誠叩拜,口中念念有詞,求的是長生久世,羽化登仙。可一轉眼,袖中又滑出幾頁時務策論的草稿,墨跡未幹,字裏行間盡是功名灼熱。
蜀中太尉韋皋,坐鎮成都,禮賢下士的名聲如春風般吹遍天下。無數士子懷揣著錦繡文章和熾熱野心,踏上艱險的蜀道。許棲岩的心也被撩撥得蠢蠢欲動。奈何囊中羞澀,連匹像樣的腳力都置辦不起。他隻得在西市胡商馬販堆裏反複踅摸,最終目光落在一匹瘦骨嶙峋的栗色老馬身上。那馬骨架高大,毛色黯淡無光,肋骨根根分明如搓衣板,牽馬的蕃人開價極賤。許棲岩咬咬牙,將僅有的銀錢遞了過去,權當賭一把前程。
牽回觀中,許棲岩心知蜀道艱險,對這唯一的夥伴不敢怠慢。每日精挑細選的草料豆子,鍘得細細的,清水飲得足足的。怪事卻發生了,那馬非但沒長膘,反似被無形的抽脂機日日抽取,皮毛下的骨頭愈發硌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許棲岩心裏直打鼓:這風都能吹倒的老夥計,真能馱著自己爬過那“難於上青天”的蜀道?莫不是要一同喂了山澗裏的虎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躊躇間,他踱進一家門臉破舊的卦攤。攤主是位雞皮鶴發的老道,眼皮耷拉著,仿佛睡了幾百年。許棲岩說明來意,老道眼皮也未抬,枯瘦的手指隨意撥弄幾下龜甲銅錢,叮當作響。忽然,他渾濁的眼珠猛地爆出一絲精光,死死盯住卦象,枯枝般的手指竟微微發抖:“乾卦九五……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小子,你買的哪裏是馬?分明是蟄伏潛淵的龍馬!好生珍重,莫要明珠暗投!” 老道的聲音帶著某種穿透歲月的顫栗。
許棲岩聽得雲裏霧裏,半信半疑。前程催人,他隻得硬著頭皮,收拾行囊,騎著這匹愈發瘦削、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老馬,踏上漫漫蜀道。
這一日,行至一段懸於絕壁的棧道。木架年久失修,腐朽不堪,腳下是萬丈深淵,雲霧蒸騰。老馬本就虛弱,蹄下猛地一滑,一塊朽木應聲斷裂!許棲岩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連人帶馬,便如斷線的風箏,直直墜向那無底深澗!
風聲在耳畔淒厲呼嘯,死亡的冰冷觸手仿佛已扼住咽喉。不知下墜了多久,預想中的粉身碎骨並未到來。身下傳來厚實柔軟的觸感,還伴著枯葉碎裂的窸窣聲。許棲岩掙紮著爬起,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頭頂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遮天蔽日;腳下是深穀幽壑,堆積著不知多少年的枯枝敗葉,厚達數丈,如同天然的巨毯,承接住了這滅頂之災。那匹瘦馬竟也奇跡般地站在不遠處,雖打著響鼻,抖著腿,卻也無大礙。
絕境求生,許棲岩強迫自己冷靜。他卸下馬鞍轡頭,拍拍馬頸,苦笑道:“夥計,如今你我皆困於此,聽天由命吧。你若有靈,自尋生路去罷!” 老馬似懂非懂,打了個響鼻,竟真地邁開四蹄,慢悠悠地走向穀底深處,隱沒在濃密的藤蔓之後。
許棲岩在厚厚的枯葉層中摸索,竟意外發現幾枚拳頭大小、外殼堅硬的野栗。剝開粗糙的硬殼,內裏果肉金黃飽滿,甘甜異常。幾枚下肚,不僅饑渴頓消,連日跋涉的疲憊也一掃而空,四肢百骸竟湧動著奇異的熱流。
他循著瘦馬消失的方向,撥開層層疊疊的藤蘿與古樹氣根。果然,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顯露出來。洞內並非漆黑一片,石壁上星星點點嵌著些會發光的奇異苔蘚,散發出幽藍或淡綠的光芒,勉強照亮腳下濕滑的石徑。洞中石筍林立,鍾乳懸垂,奇形怪狀,宛如巨獸的獠牙。地下暗河在腳邊無聲流淌,寒氣刺骨。許棲岩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竟隱隱傳來水聲轟鳴,空氣也變得濕潤溫暖起來。
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片巨大的地底洞天。穹頂高懸,綴滿璀璨如星辰的發光晶石。中央一泓碧潭,清澈見底,潭心湧出汩汩熱泉,水汽氤氳,彌漫著硫磺與奇花混合的異香。潭邊怪石嶙峋,石縫中生長著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散發著柔和的熒光。
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此刻正站在潭水中央!溫熱的泉水浸沒了它的四蹄,它仰頭向天,發出一種低沉悠長、完全不似馬嘶的奇異鳴嘯!隨著這嘯聲,它瘦削的軀體竟開始劇烈地顫抖、膨脹!一層黯淡的栗色老皮如蛇蛻般寸寸開裂、剝落,露出底下閃爍著青銅光澤的鱗甲!額頭上,兩個鼓包猛地刺破皮膚,一對珊瑚般剔透的犄角破繭而出!渾濁的馬眼變得金黃璀璨,威嚴如日月。轉瞬之間,一匹神駿非凡、頭角崢嶸、遍覆青鱗的龍駒,傲然立於水汽蒸騰的碧潭之中!
潭邊一塊形如臥牛的青石上,不知何時端坐著一位麻衣老者。須發皆白如雪,麵容卻溫潤如嬰兒。他望著潭中完成蛻變的龍馬,又看看呆若木雞的許棲岩,撫須微笑,聲音溫和如泉水流淌:“此龍駒乃天界司辰禦者偶遺凡塵,蟄伏日久,蒙垢受屈。今日借此地脈靈泉洗盡凡胎,重歸本相。你能在危崖之下放它自由,便是你二人一段未了的塵緣牽引。”
老者招手,許棲岩身不由己地飄至石前。老者自袖中取出一隻粗陶小碗,舀起半碗潭中清泉遞給他:“飲此石髓,可滌凡塵濁氣。” 泉水入口清冽甘甜,一股難以言喻的生機瞬間流遍全身,多日困頓煙消雲散。老者又指指潭邊石縫中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草上結著幾顆龍眼大小、赤紅如血的果子:“此乃地脈精魄所凝朱果,摘一枚食之,可暫脫饑餒,增力健體。此間非汝久留之地,緣盡當歸。”
許棲岩依言摘下一枚朱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再抬頭時,潭中龍馬已踏波而起,周身鱗甲青光流轉,四蹄下竟有水霧自然升騰托舉。它深深望了許棲岩一眼,那目光威嚴而複雜,似有感激,似有告別。一聲清越龍吟響徹洞府,龍馬化作一道青色流光,衝破洞頂一處隱秘的天光豁口,直上雲霄,瞬間消失在渺渺青冥之中。
許棲岩怔怔地望著龍馬消失的天際,心潮澎湃,久久無言。麻衣老者不知何時也已杳無蹤影,隻餘碧潭汩汩,晶石熠熠。他對著青石深深一揖,轉身尋路出洞。歸途竟異常順暢,仿佛有冥冥之力指引。當他終於鑽出那幽深的洞口,重見天日,竟已身在成都府郊外!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懷揣著那枚神奇的朱果,許棲岩並未立刻去拜謁那位名動天下的韋皋太尉。他尋了間僻靜客棧住下,每日隻以清水度日,偶爾咬下米粒大小的一點朱果。那朱果果然神異,小小一點便令人精神飽滿,氣力充沛,腹中毫無饑餓之感。
一日清晨,許棲岩取出朱果,想再切下些許。手指觸及那赤紅果皮的瞬間,他忽然頓住了。窗欞透進的晨光裏,那飽滿的果實依舊鮮紅欲滴,散發著溫潤的生命氣息。他腦海中閃過昊天觀裏煙熏火燎的三清像,閃過西市胡商手中那匹瘦馬的嶙峋肋骨,閃過墜崖時耳邊淒厲的風聲,閃過潭中龍馬破繭化形時那威嚴又複雜的眼神……最後,是那麻衣老者洞悉世情、溫和淡然的話語:“此間非汝久留之地,緣盡當歸。”
他緩緩將朱果放在窗台上,推開窗戶。春日溫煦的風帶著錦官城特有的濕潤花香湧入。樓下街市已漸喧囂,販夫走卒的吆喝、車輪碾過青石板的碌碌聲、孩童的嬉鬧……這些平凡而鮮活的市井之聲,如暖流般湧進房間。
許棲岩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裏,有泥土的腥,有草木的澀,有炊煙的暖,那是萬丈紅塵最真實的味道。他輕輕拈起那枚曾被他視為仙緣憑證的朱果,指間微微用力。飽滿的果實並未破裂,卻有一粒細小如芝麻、烏黑發亮的果核,從果蒂處悄然脫落,無聲地滾入窗台下濕潤的泥土縫隙中。
他不再看那朱果,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間煙火,嘴角浮起一絲釋然的笑意。他小心地收拾起行囊,裏麵不再有那枚鮮紅的朱果,卻多了一枚在崖底枯葉中尋得的、已經幹癟發黑的巨大栗殼。他決定不再去叩那太尉府金光閃閃的門環,而是轉身,朝著來時巍峨險峻的秦嶺方向,邁開了腳步。
求仙問道的執念,如同追趕那直上雲霄的龍馬,終究是鏡花水月。而放下的那一刻,腳下沾滿塵泥的歸途,竟有了別樣的踏實與清明。那枚落入泥土的果核,與這枚來自深淵的栗殼,在袖中輕輕相碰——它們無聲地訴說著:真正的超脫,不是逃離人間煙火,而是在這煙火深處,認出那顆不被妄念遮蔽的本心。
4、杖責化龍緣
大唐京兆杜陵地界,有個怪人韋善俊。訪遍名山,衣衫襤褸如丐,偏生一雙洞徹世情的眼。時而盤坐林間數日不動,時而醉臥官道任塵土沾身。奇的是身邊總跟著條通體黢黑的大狗,名喚“烏龍”。但凡討得吃食,必先掰下一半,小心翼翼喂到烏龍嘴邊,眼神溫柔如對故友。路人嗤笑:“瘋道士餓得打晃,倒先伺候畜生!”
歲月流轉,烏龍卻染了惡疾。渾身疥瘡流膿,黑毛大塊脫落,露出潰爛皮肉,惡臭刺鼻。路人掩鼻疾走,頑童擲石驅趕。韋善俊恍若未聞,照舊分食喂水,手指撫過潰爛處,非但不嫌,反似安撫受屈稚子。
韋善俊有位嫡親兄長,自幼出家嵩山名刹,熬成德高望重的長老。這日行至嵩山腳,韋善俊仰望雲霧峰頂,忽對路旁野叟道:“欠了舊債,該還了。”遂牽著那條人人避之的禿毛癩犬,朝寶刹行去。
寺僧見長老俗家胞弟至,雖驚詫其落魄形容與惡臭病犬,仍勉強禮待,安置僻靜僧寮。齋鍾響,僧眾肅穆入堂。韋善俊竟牽著流膿的烏龍,大剌剌踏入!眾僧色變。他卻旁若無人坐定角落,將缽中飯菜撥出一半置於地上。病犬嗚咽舔食,膿水滴落,腥臭彌漫。滿堂喉頭滾動,入口齋飯味同嚼蠟。
如此數日,眾僧跪倒長老禪房外,痛陳病犬汙穢佛門清淨,懇請驅逐。長老本念胞弟漂泊,心有戚戚,聞此“褻瀆”之舉,無名業火直衝頂門!多年清修定力,在至親“荒唐”前土崩瓦解。
“孽障!滾進來!”怒喝震落梁上微塵。
韋善俊牽狗垂首而入。不待開口,長老手中沉重禪杖已裹風砸下!杖身著肉悶響,十數下結結實實落於肩背。他身形微晃,不躲不吭,隻將牽狗繩攥得更緊。禿毛烏龍瑟縮腳邊,眼中似有悲鳴。
杖畢,長老喘息指門:“滾!帶著醃臢畜生,永不許再來!”
韋善俊緩緩直身,無半分怨懟,反端端正正行大禮:“多謝師兄成全。宿債已清,就此別過,永不複來。”目光澄澈,“臨行乞一浴,滌此塵垢。”
長老餘怒未消,揮袖道:“速去!”
浴堂水汽氤氳。一人一犬浸入池中。奇事頓生:烏龍身上膿血觸水即化,裸露皮肉竟生細密鱗片!禿癩軀體在水波下隱隱膨脹。
浴畢更衣。守門小沙彌瞥見烏龍,驚揉雙眼——那狗皮毛完好如錦緞,身形威猛,雙目金芒流轉,威嚴懾人!
韋善俊牽狗行至大雄寶殿前廣場。烈日當空,青石耀目。他輕拍烏龍頭頸:“老友,該走了。”
平地驟起怪風!烏龍仰頭震天長嘯!眾僧驚駭欲絕中,其軀迎風暴漲:四肢化遒勁龍爪深陷石中,頭顱生珊瑚犄角,遍覆漆黑巨鱗!眨眼間,數十丈黑龍盤踞佛殿之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韋善俊微微一笑,衣袂獵響,飄然落於龍首。黑龍金睛掃過癱軟僧眾,掠過洞開禪房門內——長老扶門框抖如篩糠,麵無人色,眼中盡是無邊驚駭、悔恨與茫然。
龍吟裂雲!黑龍騰空而起,攪動風雲。韋善俊青衫舒展,立於龍首如無牽雲朵。他回望渺小山寺人影,目光穿越千仞紅塵,唯餘澄澈悲憫。
龍影沒入雲海,唯餘長吟回蕩嵩嶽。廣場青石上,隻餘幾道龍爪裂痕。
長老頹坐門檻,老淚縱橫望空。忽悟那飽含怒火的杖責驅逐,非是懲戒瘋癲胞弟,竟是親手斬斷塵世最後骨血親緣。所求一浴,何曾為洗凡塵?分明是洗去紅塵羈絆,好輕身入青雲。
杖落皮肉痛是假,刃斷塵緣是真。汙穢禿犬原是蟄伏真龍,不識大體瘋癲竟是俗眼難窺至情。
韋善俊乘龍而去,留寂然佛門與驟然蒼老的魂。修行真諦不在雲端蓮座,而在俯身擁抱塵世不堪的悲憫深心。
5、無心入仙窟
大唐寶曆二年秋,五台山的楓林正紅得灼眼。燕地來的李球與好友劉生一路攀登,山風凜冽,吹得人衣袂翻飛。行至一處幽深山穀,向導神色陡然凝重,指著前方一處黑黢黢的洞口,聲音壓得極低:“此乃風穴!萬莫高聲喧嘩,更不可投物驚擾。曾有莽撞者,隻扔了顆小石子,便惹得狂風大作,屋倒樹折,人亦遭了殃!”
眾人屏息靜氣,躡足而過。唯獨李球,這生性悍勇的青年,聽著向導的告誡,心底那點逆反的野性倒被撩撥起來。他立在風穴邊緣,探頭望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嘴角一揚,竟彎腰抱起一塊沉甸甸的山石,朗聲笑道:“我倒要看看,它有多大威風!”話音未落,巨石已脫手擲入那無底深喉。
刹那間,洞中死寂。眾人麵如土色,劉生一把拉住李球手臂,指尖冰涼。短暫的沉默後,地底傳來轟隆悶響,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驟然激怒!一股狂暴的腥風猛地從穴口噴薄而出,裹挾著飛沙走石,其勢之猛,竟將幾棵碗口粗的鬆樹連根拔起!更駭人的是,風中竟裹著一根巨大的木柱,如同被無形巨手投擲,呼嘯著直衝雲霄!
風柱撲麵,眾人驚惶伏地躲避。唯有李球,骨子裏的悍氣被徹底點燃。他非但不退,反而迎著那毀天滅地的風柱,大吼一聲,竟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那根橫衝直撞的巨木!巨木裹挾的力道何其驚人,李球隻覺雙臂劇震,整個人竟被木柱帶著,一同墜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風穴!洞口外,隻留下劉生撕心裂肺的呼喊:“李球——!”
下墜,無休止的下墜。耳邊唯有風聲淒厲的咆哮。不知過了多久,李球隻覺身體猛地一頓,身下並非預想中的嶙峋亂石,反倒觸之綿軟。他驚魂未定地睜開眼,四周景象已非人間——頭頂是溫潤流轉的玉色穹頂,腳下踏著細密柔軟的金色沙礫,奇花異草散發著柔和清輝,將偌大洞府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
“何人擅闖仙府?”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起。李球循聲望去,驚得幾乎魂魄出竅!隻見一尊巨影佇立在前:身形雄壯如獅,周身覆蓋著熔金般的毛發,熠熠生輝,而頸項之上,赫然是一張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人麵!
“我…我乃燕人李球,不慎墜入此地…”李球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那獅麵人身的守衛金眸微閃,審視他片刻,竟微微頷首:“隨我來。”
守衛引他穿過幾重流光溢彩的門戶,來到一處更為開闊的洞廳。廳中兩位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凝神對弈於一方白玉棋枰之上。棋子落處,隱有星輝明滅。見獅麵守衛引了個凡俗青年進來,其中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抬眼掃過李球,眉頭微蹙:“吾等至道玄機,隻授於有仙根道骨、精誠向道之士。汝何故引此凡庸濁物,汙我清修之地?”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守衛獅麵人立刻垂首,聲如洪鍾:“啟稟仙尊,非是小神妄為。先生曾有法旨:‘若有巨石自洞門天降,正中吾門中玉柱者,便是塵世將有得道之人,當受命職司於此。’小神謹遵仙諭,引他進來。豈知…”獅麵人無奈地瞥了李球一眼,“竟是此子嬉戲投石,誤打誤撞中了玉柱。”
仙人聞言,目光再次落在李球身上,帶著一絲洞悉塵寰的了然:“無心插柳,亦是前緣。罷了。”他抬手,一隻瑩潤玉杯憑空出現在李球麵前,杯中清水澄澈見底,倒映著洞頂流轉的微光。“飲此玉髓泉,可滌汝塵濁,增些氣力,速返人間去吧。”
李球依言飲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多日攀爬的疲憊一掃而空,精神為之一振。仙人袍袖輕拂,示意獅麵人引他離去。
離開那清輝流淌的仙廳,李球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未能得道的失落,又有死裏逃生的僥幸。獅麵人默默引路,行至一處僻靜回廊,方才停下腳步。他那雙熔金般的眸子凝視李球良久,竟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罕見的滄桑: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小子,你可知我為何是這般模樣?”李球茫然搖頭。
“我亦曾向道苦修,積功累德,本該早登仙籙。奈何…”獅麵人一聲歎息,沉重如悶雷,“口業深重,言語刻薄,傷人無數。雖有宿世功果蔭庇,得以鎮守此神仙洞府三門要道,卻終因口舌造孽,不得全功,化為此半人半獅之軀,在此贖罪三百年。那三門,一通昆侖祖脈,一達人間山岩,而你墜入的那風穴,正是洞府的正門。皆有龍蛇真靈把守,非有緣者不得其入。”他看著李球年輕而茫然的臉,語氣複雜,“你這一石,無心插柳,竟中了先生法旨所言的天機。數百年來,投石者寥寥,能中玉柱者,唯你一人。仙緣雖暫不可得,然既入此門,冥冥中自有玄妙氣運加身。此乃北岩秘徑,可送你速返塵世。”
獅麵人說著,自腰間解下一條看似樸素的布帶,又取了三枚龍眼大小、色澤溫潤如玉的藥丸。他指尖輕點,那三枚藥丸竟穩穩懸空,自行穿在一段枯槁的樹枝尖端,仿佛枯木瞬間綻出了奇異的花朵。
“歸途險峻,若遇妖邪穢物攔路,”他將這奇特的“枯枝藥杖”鄭重遞到李球手中,“以此藥丸遙指之,可保無虞。”獅麵人頓了頓,熔金般的眼眸裏竟流露出一絲洞穿世事的悲憫,“小子,謹記:世人多求道,鮮少修道。仙緣縹緲,莫再強求;心口如一,方是坦途。”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