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神仙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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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龍湫口信
嵩山深處,鬆風陣陣,潘法正尊師盤坐青石之上,閉目如古鬆。忽一日,他對弟子司馬道士言道:“陶弘景真人在嵩山伯位上已百年,近來向天帝求替。天帝許他舉薦一人,他舉薦了我。天界文書已定,我留於塵世的光陰,所餘無幾了。”弟子聞言悲戚,尊師卻神色如常。果然不幾日,他靜坐蒲團之上,氣息漸微,竟化作一縷清風,悄然離去,隻餘下滿室鬆香清遠。
歲月流轉,嵩陽觀西那幽深龍湫之水依舊寒碧照人。一日,附近村民張辿提了桶汙穢衣物,竟在龍湫口漿洗起來。水花四濺間,猛然一股無形大力攫住了他!他昏昏沉沉,如墜深淵,隻覺耳邊風聲呼嘯,寒氣砭骨。
不知過了多久,他雙腳觸到實地,睜開眼來,驚得魂飛魄散:眼前一座殿宇嵯峨,朱門高聳,門前竟盤踞著數條巨蛟,鱗甲森然,目光如炬。他身不由己被推入大門,十餘步後,豁然見一宏大正廳。廳中寶座上端坐一人,手握朱筆,正批閱案上堆積如山的書卷——竟是嵩陽觀裏仙去的潘尊師!
潘尊師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你是觀旁鄉民,可還認得我?”
張辿腿一軟,伏地叩首:“認得,您是潘尊師!”
“既識得我,為何還要玷汙群龍棲居的清靜水府?”尊師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張辿抖如篩糠,汗如雨下,唯有連連叩首謝罪。
尊師沉默片刻,話鋒忽轉:“你可識得我弟子司馬?”
“識得!識得!”張辿忙不迭應道。
“如此甚好。”潘尊師放下朱筆,取過案頭一柄素白羽扇,輕輕一拂,遞向張辿:“煩你歸去,將此扇交予司馬道士,替我問他一句——”尊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渺遠人間,“天地廣闊,仙途已開,他為何還戀棧紅塵,不舍那片刻浮華之樂?”
語畢,尊師微微頷首。張辿隻覺一股柔力托起,眼前景物急速倒流,瞬間天旋地轉。冷水猛地嗆入口鼻,他竟已跌坐在龍湫岸邊,手中緊攥著那柄白羽扇,涼意透骨。
張辿不敢耽擱,踉蹌奔至嵩陽觀。司馬道士接過那纖塵不染的羽扇,指尖微顫。扇麵映著他驟然蒼白的臉,師父那句穿越幽冥的詰問,如同驚雷在心頭炸響:“何不來而戀世間樂耶?”他呆立良久,山風穿過道觀,吹拂羽扇上潔白翎毛,輕輕搖曳,仿佛無聲的催促,又似永恒的叩問。
紅塵有樂,終歸泡影;仙途無涯,亦非空寂。
潘尊師脫卻形骸,赴任神職,是歸途亦是新征;司馬執迷世間煙火,忘形骸之可舍,終究困於一隅。
那柄白羽扇輕搖,扇不盡人間執念——所求是真樂,亦或隻是懼憚那扇門後未知的無限?
2、玉樓記
隴西李賀,字長吉,生來便是寫詩的魂魄。七歲能詩,少年時筆下詞句便如新荷帶露,字字清奇。長安城裏那些苦吟的文人,聽聞“李長吉”三字,莫不悄然擱筆,自歎弗如。然而一道無形的牆橫在他麵前——父親名諱中有個“晉”字,他便永遠被擋在進士科考的門外。青雲路斷,他隻得了個太常寺的小官。二十四歲那年,秋葉未落盡,這位驚才絕豔的詩人便如流星般倏然熄滅,空留人間一聲悠長的歎息。
最剜心刺骨的,是他的母親鄭氏。自那日素幡白燭後,她便跌入一片無聲的苦海。案頭猶攤著兒子未幹的墨跡,窗外春日遲遲,她卻隻覺寒徹骨髓,淚痕早已幹涸在蒼老的臉頰上,心卻日日淌著血。
一夜,更深漏盡,寒月浸透窗紗。鄭夫人於混沌中忽覺有人立於榻前。抬眼望去,竟是賀兒!青衫如舊,眉眼含笑,活脫脫是生前模樣。
“母親,”他聲音溫潤如昔,又帶著一絲渺遠的空靈,“兒有幸托生為您的骨肉,深恩未報萬一。自幼苦讀詩書,奮筆為文,何嚐是為了一官半職、錦上添花?兒是想重振門楣,叫母親揚眉吐氣於天地之間啊!”他眼中灼灼的光黯淡下來,化作一聲歎息,“豈料天命不永,一朝身死,竟不能奉養母親於晨昏……這難道不是天意弄人麽?”
鄭夫人心如刀絞,正欲伸手去撫他麵容,李賀卻溫言道:“母親切莫悲慟,兒雖身死,靈魄卻未曾消散。”
“魂魄?我兒魂魄在何處?”鄭氏急問。
“在天庭,”李賀的眼中倏然燃起奇異的神采,“神仙居處,近日正逢一件大事——天帝遷都於月圃仙境,築起嶄新宮闕,名曰‘白瑤’!”他語中帶著少年般的雀躍與自豪,“因兒薄有詩名,天帝特召我與幾位文友,為新宮撰《白瑤宮記》。”他頓了頓,笑意更深,“如今又建凝虛寶殿,玉陛瑤階,天帝命我等再譜新樂章……”
話音未落,窗外一聲寒雞破曉,李賀的身影倏然變得透明,如煙似霧,唯餘最後一句叮嚀飄散在清冷的晨光裏:“母親珍重,兒在天上……執筆為仙官,不寂寞了。”
鄭夫人猛地坐起,榻前空空如也。窗欞透進第一縷微光,映著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新淚痕,卻並非全是悲傷。她緩緩抬手,仿佛想握住方才那縷消散的輕煙,最終隻觸到滿室清寒的空氣。指尖微微顫抖著,唇角卻悄然彎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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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失路,天界執筆。
李賀的才情在塵世被父諱的樊籠所困,卻在九霄之上找到了鋪展雲箋、揮灑星鬥的殿堂。
原來有些翅膀,注定要掙破人間的繭殼,方能觸到真正屬於它的蒼穹——那裏容得下所有被塵世辜負的璀璨光芒。
3、仙篆同夢
青州城外,張及甫與陳幼霞這對同窗,擠在油燈將盡的鬥室裏苦熬。桌上攤著發黃的經卷,窗外月色溶溶,蟲聲如織。夜半時分,兩人竟伏案沉沉睡去。
恍惚間,身子一輕,竟飄至一處仙境。雲氣氤氳,數位羽衣星冠的道人立於白玉階前,衣袂無風自動,麵容在流嵐中模糊不清。其中一位道人廣袖一拂,兩管墨玉雕成的巨筆便懸於二人麵前,筆尖毫光微吐。又見一卷素帛無聲鋪展,其上空無一字。
“書。”為首道人聲音縹緲,如金石相擊。
張及甫與陳幼霞心神俱震,下意識接筆。那筆一入手,竟似有靈,牽引著他們的手腕在帛上疾走。筆下字跡蜿蜒古奧,是前所未見的篆文,筆畫間似有雲氣流轉。碑額題曰:“蒼龍溪主歐陽某撰太皇真訣”。
二人屏息凝神,奇異篆文從毫端自然流淌。及甫記得四句如刻心間:“昔乘魚車,今履瑞雲。躅空仰途,綺錯輪。”詞句瑰麗玄妙,卻又渾然天成,仿佛早已藏於魂魄深處。
待書至末尾,筆鋒一轉,竟自行題下兩行小字:“五雲書閣吏陳幼霞、張及甫”。
落筆刹那,雲階仙影倏然消散。陳幼霞猛地睜眼,晨光刺目,自己仍趴在冰涼的書案上,墨跡未幹的習字紙被口水洇濕了一角。他驚魂未定,轉頭欲喚及甫,卻見張及甫也正撐起身,臉色煞白,四目相對,皆從對方眼中看到未散的驚悸。
“幼霞……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張及甫聲音發顫。
“可是夢見……道士……命我們書碑?”陳幼霞脫口而出,心跳如鼓。
“正是!碑文可是‘昔乘魚車,今履瑞雲……’?”
“還有‘躅空仰途,綺錯輪’!”陳幼霞接口,字字清晰。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夢境細節嚴絲合縫,連那玄奧篆文的筆鋒轉折都如出一轍。當說到“五雲書閣吏”的落款時,書齋內陷入一片死寂。窗外鳥雀啁啾,案頭油燈早已冷透,唯有那“陳幼霞、張及甫”六個字,帶著非人間的寒氣,沉沉壓在兩個年輕書生的心頭。
陳幼霞望向窗外浩渺青天,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桌麵,仿佛還能觸摸到夢中那玉帛的細膩肌理。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裏褪盡了恐懼,隻剩下一種奇異的清明:“及甫,你說那‘五雲書閣’,究竟在九霄哪一片雲上?”
張及甫默然良久,緩緩撫平案上揉皺的習字紙,目光卻投向渺遠虛空:“既署名你我,終有尋到的一日。”
一夕同夢,筆落仙篆。
那幽冥共赴的書寫,是神啟還是魂魄深處久伏的靈犀?
原來最離奇的夢境,都是魂魄投往人間的路標——凡胎所見的荒誕,恰是仙骨未褪盡的回響。
4、赴任幽冥錄
溫州刺史鄭冊,案牘勞形之餘,唯好黃老之術。這日,他病臥榻上,忽見紗帷無風自動,竟有三百餘女仙嫋嫋而至,衣帶飄舉,容光清絕,齊聲道:“奉命來迎鄭公。”鄭冊心下了然,不驚不懼,命人設香案果品,整肅衣冠,深深拜下。又急喚兄長鄭冉前來,指著虛空道:“兄且看,仙駕在此,速速同拜!”鄭冉隻見弟弟神情端肅,對著空蕩蕩的廳堂禮拜,滿室唯有檀香繚繞,何曾見半點仙蹤?心下駭然,卻也隻能依言照做。
翌日,天光未透窗欞,鄭冊忽又正色道:“陰司官吏已至,言我陽間祿運已盡,催我速速登程。”遂命人再備酒果祭奠。片刻後,他側耳傾聽狀,繼而轉述道:“陰司授我新職,六月初一便須上任視事,午時正刻,當有儀仗相迎。”
鄭冊素與天台山道士金柔交厚。到了六月初一這天,金柔惦記著老友病情,早早前來探視。鄭冊便將連日異象細細道來。言畢,他強撐病體,邀金柔同入淨室禮拜。室內香煙如柱,鄭冊忽而仰首,似對虛空言道:“職牒既至,不敢遲延。”說罷,竟抬手向空中穩穩一接——分明空無一物,他卻如同捧住了千鈞之重。繼而以指代筆,在虛空中點畫押字,動作清晰流暢,仿佛麵前真有一紙文書,口中低語:“……的然不逾時。”隨即對金柔道:“時辰將至,金柔道友,煩請看護此間門戶,切勿關閉。”
又喚家中老仆阿鹿速速備飯,特意叮囑:“蒸餅要快!”話音未落,鄭冊臉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他勉力抬起手,似要指向桌案。金柔循著他目光望去,隻見案上供果紋絲未動,唯見一束晨光斜斜穿過窗欞,照亮了飛舞的微塵。鄭冊的手,終於無聲地垂落。
人間卸印,幽冥受牒。
鄭冊視死如赴任,交接分明,點虛空如按朱砂。
這從容一去,照見生命最深的玄機——人間冠冕終須卸下,唯有那赴任之心,方能穿越陰陽界碑,於永恒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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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石橋一步天
天台山國清寺的晨鍾蕩開薄霧,陳惠虛隨僧眾往深穀行去。至石橋處,眾人倒抽冷氣——萬丈深淵之上,孤石懸空,青苔裹著濕滑水氣,急流在腳下轟然墜入不可見的幽冥。同學個個麵如土色,雙腿打顫。惠虛卻似被什麽無形之力牽引,竟獨自提氣踏上了那滑膩石梁。一步,兩步,身如風中柳絮飄然過橋,頭也不回地隱入對岸石壁的藤蔓深處。眾僧呼喊半晌不見回應,隻得惶惶歸去。
惠虛撥開藤蘿,石隙後竟豁然開朗:一條小徑蜿蜒鋪展,漸入平闊天地。眼前景象令他魂飛魄動——十裏宮闕連雲而起,雕梁玉柱直刺青冥,飛簷下金鈴搖曳,聲如碎玉。正中巨門懸“會真府”雲篆匾額,左有“金庭宮”,右掛“桐柏宮”,三門鼎峙,金窗映日,高逾百丈。瑤階浮動著溫潤光暈,水渠裏流淌的竟是融化的翡翠,奇花異卉流光溢彩,連風都帶著清甜的異香。他如墜幻夢,穿行於千門萬戶,曲廊回環,空寂無人。
忽聞笑語玲瓏,五六個青衣童子轉過朱廊,手捧仙葩嬉戲而過。惠虛急追詢問,童子回眸一笑:“去問張老!”話音未落,一陣奇異花香隨風而至。石徑盡頭,一位布衣老叟拄著青竹杖,杖頭顫巍巍挑著幾朵從未見過的奇花,緩步而來。
老叟見惠虛,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塵俗中人,怎會踏足此地?”
惠虛合十道:“貧僧陳惠虛,迷途誤入仙闕,望乞指引歸路。”
老叟目光如古井無波:“此乃桐柏仙宮,非迷途可至。你自有夙緣。”他端詳惠虛片刻,“你眉宇間沉屙之氣縈繞,可是抱恙已久?”
惠虛苦笑:“沉臥床榻月餘,連寺中輪值齋供都托鄰僧代行,所得薄資,尚不知夠不夠換幾劑草藥……”言罷取出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老叟不語,隻取過銅錢納入袖中,反手卻拈出三粒丹丸,其色如赤霞凝露:“此丹名‘刹那清’,以晨露送服,沉屙自消。”
惠虛依言吞服。丹丸入喉,化作一股清泉直貫四肢百骸,陳年積痛如冰消雪融。老叟身影已在花徑盡頭淡去,唯餘清音嫋嫋:“歸去吧!”
國清寺僧眾正憂心如焚,忽見惠虛飄然回返。不及相詢,惠虛忽揚手止住眾人:“且慢近前!貧僧沉屙已愈,此刻濁氣外泄,恐汙了諸位。”言畢竟從榻上騰身躍起,輕若飛羽。眾僧驚駭未定,惠虛已含笑接過一位僧人遞來的潔淨僧衣換上。那舊疾纏身的頹唐之氣蕩然無存,眉宇間竟流轉著玉質清輝。
忽見他雙袖一展,如白鶴舒羽,身形已飄然立於大殿鴟吻之上。山風鼓蕩僧衣,他俯瞰著寺中驚愕的同修,合掌作別,笑意澄澈如洗。足尖在瓦簷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似一片無重的雲,朝著桐柏峰方向,冉冉升入青冥。最後一點素影融入長空時,鍾聲正蕩開大中十二年的晨光。
多年後,桐柏觀中偶有鶴發道者談及舊事。雲深霧繞處,曾見惠虛身影出沒於宮闕樓台間,采藥搗丹,行跡飄忽。有道士問及仙緣,他隻遙指雲霧深處:“當年石橋畔贈藥老叟,便是桐柏宮中司藥張君。”言罷一笑,衣袂拂過山階,隱入鬆濤雲海之中,再無蹤跡可尋。
一步石橋通碧落,三粒丹霞蛻塵身。
惠虛踏過的不止是萬仞深淵,更是心念裏那點遲疑的邊界;
世人隻見飛升的飄然,卻不知真正的羽化,始於對那未知一步的決然跨越——刹那清輝照徹的,原是心底早已埋藏的雲階。
6、白龍劫
鹹通年間的長安城,誰不知京兆尹溫璋的威名?這位父母官治下如寒霜覆地,法令嚴苛到了極致。舊製裏,京兆尹出行,需靜街閉戶。曾有百姓在儀仗前不慎笑出了聲,被溫璋瞧見,當街便是一頓亂棍,生生斷了氣。是年深秋,溫璋的皂蓋儀仗浩浩蕩蕩碾過天街,銅鑼開道,鞭梢撕裂空氣,朝南邊五門行去。衛士的嗬斥聲震得道旁槐樹葉簌簌直落。
忽見道心晃出個佝僂身影。一個老道士,破舊道袍打滿補丁,拄著根磨得油亮的竹杖,竟顫巍巍要橫穿那殺氣騰騰的儀仗隊!執戟衛士厲聲嗬斥,老道卻似聾了一般,渾濁的眼隻盯著前方,腳步蹣跚依舊。溫璋在車中冷哼一聲:“拖來!”
如狼似虎的差役撲上去,將那枯瘦身軀摜在冰冷街石上。溫璋眼皮都不抬:“笞背二十。”鞭影呼嘯,帶著風聲狠狠咬上老道嶙峋的脊背。劈啪聲令人齒寒。二十鞭畢,老道竟慢吞吞爬起,撣了撣道袍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朝溫璋方向深深望了一眼,那眼神古井無波,隨即拄著竹杖,一步步挪進了人群。
溫璋心中莫名一凜。他喚過心腹老吏:“跟著那老道,看他落腳何處,有何言語,一字不漏報我!”
老吏遠遠尾隨。暮色四合時,老道踅入蘭陵裏一條陋巷,推開一扇朽敗木門。老吏閃身貼牆,窺見門內竟別有洞天——幾個羽衣星冠的道士恭敬迎出,當頭便問:“真君何故來遲?”老道輕歎一聲:“路遇凶人,受了些折辱。且備湯水,滌此塵汙。”一名梳著雙髻的青衣童子上前攙扶,引他入內。老吏心一橫,趁門未合攏,也擠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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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重重院落,竟似無垠。修篁夾道,亭台樓閣隱在暮靄裏,飛簷鬥拱直逼雲霄,竟比王府還要氣派。未至正堂,老道忽駐足回望:“有客尾隨,請入內一敘吧。”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傳入老吏耳中。
溫璋聽完老吏密報,掌心滲出冷汗。夜半,他竟隻帶此吏,循著白日路徑,鬼使神差摸到了那扇朽木門前。深吸一口氣,溫璋抬手叩門。門無聲滑開,青衣童子提一盞琉璃宮燈立在階前,燈火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真君已候多時。”
穿過重重月洞門,庭中古鬆下,一人背身而立,正是白日那老道。溫璋上前,撩袍便拜:“下官溫璋,白日有眼無珠,衝撞真君仙駕,罪該萬死!望真君念下官肉眼凡胎,不識仙顏,恕我闔族性命!”他聲音發顫,額頭重重抵在冰涼的青磚上。
老道緩緩轉身,一身破舊道袍不知何時已化作雲霞般絢爛的星圖道袍,白發盡墨,麵上溝壑也奇跡般平複,隻餘一雙眼睛,深邃如古潭寒星。他沉默良久,庭中唯有風過竹梢的沙沙聲,壓得溫璋幾乎窒息。
“溫璋,”真君終於開口,聲音如金玉相擊,“汝白晝之凶戾,本難寬宥。然……”他目光掠過溫璋低伏的脊背,“真仙化形,遊戲人間,豈是俗子肉眼所能識?白龍若自棄鱗甲,屈身而為魚遊淺水,便難免遭漁夫豫且之困厄。”他輕輕一歎,“此亦吾自招之禍。罷了,且恕你家族。此地非汝久留之所,去吧。”
溫璋如蒙大赦,叩首再拜,與老吏踉蹌退出。直到奔回府衙,聽得晨鍾第一響,溫璋才覺魂靈歸竅。此夜之事,他嚴令老吏死守,從此諱莫如深。
次年春寒料峭,同昌公主薨逝。懿宗皇帝悲慟欲絕,認定是禦醫韓宗紹等用藥不效所致,下詔嚴辦。案子落到京兆府,溫璋心中冷笑:此乃天賜良機!他暗中收受韓宗紹等四家巨賄,金帶珍寶價值數千萬,竟在禦前曲意回護,拖延行刑。
然天道好還。贓銀未及暖熱,禦史台彈章已如雪片飛至禦案。鐵證如山,溫璋被鎖拿下獄。聖旨降下之日,獄卒端來一杯禦賜鴆酒。溫璋盯著那澄澈毒液,恍惚間又見真君那雙洞穿人心的眼,耳邊響起那句“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他慘笑一聲,仰頭飲盡。鴆毒穿腸之際,眼前竟浮現出那日陋巷朽門——門後重重華宇,修竹搖曳,恍如隔世。
真龍化魚,終困於淺水;猛虎垂涎,反噬於貪泉。
溫璋之鞭笞真仙,是眼濁不識雲中客;其貪墨巨賄,卻是心盲自掘九泉路。
權勢如霜,能凝千裏肅殺,卻凍不住心頭一點未泯的敬畏——那朽門後的一瞥,原是天道投給人間最後一麵照妖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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