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神仙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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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褒江捉影人
    褒城地界,山裹著山,褒斜道上的驛馬鈴聲整年不斷。陳複休就在這山坳裏落了腳,五十來歲的模樣,每日扛著鋤頭下地,背著柴捆上山,混在農人堆裏毫不起眼。隻一樣古怪,年年月月,他臉上皺紋不見多一條,腰杆不見彎一分,倒似山間那棵雷劈不死的歪脖子鬆,任歲月風吹雨打,隻添些風霜顏色。
    日子一長,褒城幾個心思活絡的少年郎便盯上了他。這“陳七子”的名號,不知何時悄悄傳開。少年們認定這老農身上藏著神仙術,日日提了酒肉圍著他打轉,七嘴八舌:“七公,露一手唄!”“七公,收我們當徒弟吧!”陳複休隻是悶頭灌酒,被纏得緊了,便眯著眼,朝西一指:“明日西郊,誰攆得上我,便傳誰。”少年們喜不自勝。
    第二日天剛亮,西郊土路上煙塵揚起。陳複休在前頭慢悠悠踱著,青布鞋底沾著草屑露水。五六個少年撒開腿狂奔,腳板拍起黃土,個個累得眼冒金星,喉嚨裏拉風箱似的響。可怪了,那老農明明步履閑散,卻總隔著十來步,影子似的粘在前頭,怎麽也夠不著。追到日頭曬人,少年們癱軟在地,眼睜睜看著那青布背影轉過山腳,消失不見。塵土落下,隻餘下他們呼哧帶喘的懊惱。
    少年們仍不死心,隔三差五請陳複休進城吃酒。一日又在市集酒肆裏圍住了他,七公長七公短,鬧哄哄一片。陳複休被吵得頭疼,又被灌了幾碗黃湯,搖搖晃晃起身:“走,外頭醒醒酒。”眾人簇擁著他來到郊外一棵老槐樹下。他盤腿坐下,剛說了句“道法自然,強求不得”,話音未落,身子猛地一挺,直挺挺向後倒去,“砰”地一聲砸在黃土地上。
    眾人一愣,隨即哄笑起來:“七公醉了!”有人上前去扶,指尖剛觸到衣襟,一股濃烈的惡臭猛地炸開!隻見地上那張臉瞬間浮起駭人的青黑,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塌陷下去,皮膚下仿佛有無數氣泡在鼓脹、破裂,黃綠色的膿水滲了出來,惡臭濃得化不開,熏得人幾欲暈厥。
    “詐屍啦!”不知誰一聲變了調的尖叫,少年們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鞋都跑丟了一隻,再不敢回頭。自此,褒城再無人敢輕易糾纏這古怪的老農。
    陳複休倒似解脫了,常日裏隻愛在市集上狂飲爛醉,衣衫不整,步履蹣跚,口中念念有詞,全無半分高人模樣。新任褒城統帥李讜,是個講究官威體統的,聽聞治下有這等狂悖之徒,當街撒瘋,有礙觀瞻,勃然大怒:“刁民惑眾,成何體統!拿下!”
    如狼似虎的衙役將醉醺醺的陳複休拖入大牢,砸上最重的死囚枷鎖,鐵鏈纏身,丟進最陰濕的死囚牢裏,隻待尋個由頭重辦。牢飯送進去,原封不動退出來。不過兩日,那惡臭便再次彌漫開來,比上次更甚。牢頭捏著鼻子提燈一照,嚇得魂飛天外——枷鎖鐵鏈間,那軀體已然爛成一灘膿水,白花花的蛆蟲在腐肉膿血裏翻滾蠕動,幾乎要爬出柵欄!消息報到李讜案前,他也頭皮發麻,隻當是惡疾暴斃,連連揮手:“快快快!拖出去,丟遠些!莫汙了我褒城地界!”
    幾個倒黴差役捏著鼻子,用破草席卷了那團汙穢,遠遠扔到亂葬崗的臭水溝邊,連土都懶得掩,逃也似的跑了。
    誰知三日未過,李讜正在府衙處理公務,門子連滾爬進來,舌頭都打了結:“大、大人!那、那陳七子……在、在市集上買酒喝呢!”李讜驚得手中朱筆跌落,墨汁汙了公文。他親自趕到市集,果見那陳複休好端端坐在老酒鋪的條凳上,捧著一碗濁酒,慢悠悠地啜飲,麵色紅潤,全無異狀,仿佛那場爛在牢裏的酷刑從未發生。李讜站在街對麵,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當夜,李讜府中燈火通明。隔日,褒江南岸便破土動工,依山臨水,為陳七公起了一座清雅院落,米糧布帛,時鮮果品,流水般送進去。李讜執禮甚恭,口稱“仙師”。陳複休也不推辭,安然住了進去,隻是偶爾仍會溜達到城中酒肆,喝個爛醉如泥。
    又一年,陳複休家中忽傳死訊。鄰裏幫忙,將他葬在江南山麓,背山麵水,也算塊好地。李讜親自拈香祭奠,心下方才稍定。數月後,幾個膽大包天的潑皮,聽聞仙師墓中必有寶貝,趁著月黑風高,帶了鐵鍬鎬頭,偷偷掘開了那座新墳。
    棺蓋撬開,一股陳腐的土腥氣撲麵而來。火把湊近,照得棺內纖毫畢現——裏麵空空蕩蕩,莫說金銀寶物,連半根骨頭、半片衣角也無!唯有一層薄薄的浮土,鋪在棺底,像是從未有人躺過。
    “見鬼了!”盜墓賊嚇得屁滾尿流,扔了家夥逃下山去。
    幾乎就在同一日,長安西市熙攘的人流裏,有人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青布舊衫,在胡商的香料攤子前駐足,鼻翼翕動,嗅著異域的芬芳。又過了幾日,皇帝禦駕駐蹕華州,興德府的驛站小吏,也信誓旦旦說曾見一個醉醺醺的老農,倚在驛站外拴馬石上打盹,眉眼分明是那褒城陳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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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輾轉傳回褒城,李讜望著褒江湯湯流水,默然良久。
    人間種種,欲念如鎖,權柄如牢,生死如墓。世人隻道仙蹤縹緲,卻不知那真正的逍遙,原是不被形骸所困,不被執念所係,如褒江之水,散則為霧,聚則成流,任你千般羅網,萬般追索,它隻輕輕一轉身,便已自在天外,空留一個抓不住的影子,在紅塵裏徒勞地傳說。
    2、醉仙殷七七
    涇州城裏,藥香壓不住疫癘的陰慘。靈台鎮外蕃漢雜居之地,屍氣熏天。就在這愁雲慘霧裏,一個麵皮光潔的白衣人支起個寒酸藥攤。他自稱殷七七,葫蘆裏的藥丸烏沉沉不起眼,可病人吞下,枯黃的臉上竟能透出血色,僵冷的四肢漸漸回暖。得了命的窮苦人千恩萬謝,掏出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奉上。他看也不看,隨手便塞給旁邊餓得眼發直的乞兒,隻仰頭灌一口烈酒,喉結滾動,酒氣混著藥氣彌散開來。
    街角陰影裏,有人死死盯住這酒鬼郎中,心頭驚濤駭浪——涇原節度使周寶,昔日長安舊識!當年長安酒肆裏,這殷七七便是這般醉醺醺模樣,二十餘年過去,自己兩鬢染霜,此人竟容顏如昨!周寶壓下心頭狂跳,以重禮將殷七七請入府衙,奉若上賓,言語間極盡恭敬,暗中卻渴求那房中秘術與長生之道。
    殷七七照舊日日醉眼朦朧,在節度使府的花園裏且行且歌:
    “彈琴碧玉調,藥煉白朱砂。
    解醞頃刻酒,能開非時花。”
    歌聲清越,帶著三分醉意七分不羈。
    周寶半信半疑。時值深秋,園中百卉凋零。殷七七隨手一指枯枝:“取水來!”仆從抬上清水。他含一口,“噗”地噴向枝頭。水霧彌漫處,幾點嫩芽竟以肉眼可見之速鑽出、舒展,頃刻間,一朵碗口大的嬌豔牡丹在肅殺秋風裏灼灼綻放!滿園失色。周寶驚得手中玉杯跌落,碎了一地晶瑩。
    又一日,殷七七興起,折了根細柳條權作釣竿,對著府中一方小小蓮池甩下空鉤。池水無波,片刻後,竟真有幾尾紅鯉躍出水麵,爭相咬那無形的鉤線!更有府中庖廚送來生肉,他隨手抓起案頭一塊頑石,以掌為刀削下薄片,那石片入口竟化作了噴香的肉脯滋味!滿堂賓客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最奇的是鶴林寺那株百年杜鵑。枝幹虯結,高過屋簷,年年暮春花開如血,燦若雲霞。寺中老僧講起舊事:“貞元年間,有西域高僧攜此花籽自天台來,言此乃仙種,待逢真仙,方能怒放於非時。”周寶心念一動,備下重禮,親請殷七七往觀。
    時值隆冬,大雪壓枝。殷七七立於古樹之下,仰首望那枯寂的枝椏。他輕撫樹幹,口中念念有詞,複又解下腰間酒葫蘆,傾盡瓊漿於樹根。酒香與泥土氣息氤氳交織。他盤膝坐下,闔目調息。眾人屏息守候,從晌午直等到金烏西墜,寒星初上。周寶漸生倦意,正欲開口,忽聞身邊小沙彌一聲壓抑的驚呼!
    抬頭望去——虯枝之上,一點、兩點、千百點猩紅的花苞,竟在凜冽寒風中悄然鼓脹!似有無形暖流拂過樹身,花苞次第炸裂,猩紅的花瓣掙脫束縛,層層疊疊怒放開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那株古木已披滿赤霞,在雪光月色映照下,紅得驚心動魄,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將寒夜映得亮如白晝!寺中老僧撲通跪倒,涕淚橫流:“仙跡!真仙跡也!”
    殷七七的手段遠不止此。他舀一瓢清水,指尖輕點,頃刻化作醇香美酒;削一段枯木,竟成珍饈美味;路人倒退行走,船隻隨他手指而停駐;空中飛鳥聞他輕喚,便自落掌心;垂死的魚兒得他一唾沫,擺尾遊入深水。最奇是閑坐庭中,撮起一撮泥土信手塗畫,地上便顯出山川形勝,折幾根茅草引來蟻群,蟻隊竟依草排列,化作一座微縮城池!有行商細看,驚呼正是他故鄉街市,惟規模略小,卻纖毫畢現!種種神異,不可盡述。
    然而好景不長。二十年後,薛朗、劉浩舉兵作亂,江南震動。周寶倉皇南逃杭州,驚魂甫定,那昔日對仙道的敬畏早被亂世的戾氣衝刷殆盡。他搖身成了杭州說一不二的“寶總成”,為固權柄,不惜羅織罪名,大行殺戮。上饒舊官陳全裕過境,不知何事觸怒於他,竟被周寶構陷,滿門百餘口盡遭屠戮,血染錢塘。
    此時的周寶,已是八十三歲老翁,卻精力旺盛如壯年,府中蓄養歌姬舞女上百,據說盡得當年殷七七所傳秘術精髓。然而夜半無人時,他常被噩夢驚醒,仿佛聽見陳全裕滿門淒厲的哭嚎在枕畔縈繞。一日清晨,侍從發現他暴斃於華榻之上,麵目扭曲猙獰,似見了極怖之物。強健的筋力,無盡的財富,精妙的秘術,終究未能敵過那索命的冤魂。
    至於殷七七?甘露寺兵亂那日,有人親眼見他被潰兵推搡,失足墜入波濤洶湧的大江,瞬間沒了蹤影,都道是淹死了。可怪的是,不出數月,江西洪州街頭,又見那白衣身影,背著藥葫蘆,醉醺醺地穿行於市井之間,向病者施藥。再過些年,蜀道上的挑夫,也說在青城山腳見過他。鶴林寺那株曾開非時之花的仙種杜鵑,終究未能逃過兵燹,連同古寺一道,焚毀於衝天烈焰之中。寺中老僧合十歎息:“仙根已歸閬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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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七七的行蹤,如同他指尖頃刻綻放又凋零的花朵,如同那聚蟻而成又隨風消散的城池。他贈人間的刹那芳華,終究照見的是人心的無常與貪妄。周寶強求長生,反速其死;仙術能令枯木開花,卻化不開人心頭一點暴戾的堅冰。原來真正的仙家妙法,不在顛倒時序,不在幻化無方,而在那濁酒一壺、草藥幾丸、醉眼觀世的疏淡裏。他贈了世人無數神跡,世人隻記住了神奇,卻忘了那醉歌裏最尋常的一句——花開自有時,雲去本無心。
    3、三生石上無貴賤
    長安城西槐樹胡同深處,鄭又玄推開蒙館的雕花木窗,目光落在鄰座少年磨出毛邊的袖口上,嘴角便浮起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峭。他鄭家累世清貴,出入朱門,豈是閭丘子這等寒門賤戶可並肩同窗的?
    “閭丘氏,”鄭又玄故意拔高了聲調,引得滿堂側目,“你祖上可有半片青史?與我同席,縱我不言,你心裏就不覺羞慚麽?” 窗外的蟬鳴霎時靜了,滿室筆墨紙硯的窸窣也凝住。閭丘子猛地埋下頭,脖頸漲得通紅,握著筆的手指骨節泛白,薄薄的肩胛在洗得發白的舊衫下微微發抖。他始終未發一言,隻把身子往牆根縮了又縮,仿佛要嵌進那冰冷的磚縫裏去。那沉默的羞慚,成了鄭又玄年少記憶裏一抹模糊又刺目的底色。幾年後,閭丘子便如深秋的枯葉般無聲飄零,一場急病帶走了他,也帶走了鄭又玄心頭那點微末的愧怍——死了更好,眼不見為淨。
    十年寒窗,鄭又玄攜明經及第的榮光,春風得意馬蹄疾,赴任唐安郡參軍。郡守一番美意,令他暫代唐興縣尉之職。同僚中有一仇姓少年,商賈巨富之子,年方弱冠,家中錢財堆積如山。這仇生為人熱絡,常攜美酒佳肴邀約鄭又玄,金銀器物流水般送入他府中,隻為與這位清流名門子弟攀附交友。鄭又玄麵上含笑,酒照喝,禮照收,心底卻如明鏡:終究是個銅臭滿身的市井之徒!言語間那份刻意維持的疏離,如同築起一道無形的牆。
    一日,鄭又玄在府邸設下華宴,高朋滿座,絲竹盈耳。酒過三巡,有人忽地提起:“咦?今日怎不見仇生兄?”滿座目光投向鄭又玄。他麵皮一熱,強作鎮定道:“些許俗務纏身罷了。” 立刻有仆役被遣去相請。仇生匆匆趕來,衣冠尚未來得及整理齊整。鄭又玄積壓的鄙夷借著酒勁轟然爆發,他猛地擲杯於地,一聲脆響驚破滿堂喧鬧:“汝一介商賈賤流,有何麵目登我清貴之門?滿身銅臭,汙我廳堂!還不速滾!” 酒漿潑灑,濺了仇生滿身滿臉。仇生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光芒驟然熄滅,他死死盯了鄭又玄一眼,那目光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旋即轉身,踉蹌消失在門外夜色裏。
    不過數日,噩耗傳來。仇生歸家後竟一病不起,藥石無效,遽然辭世。鄭又玄聽聞,心頭隻掠過一絲微瀾,旋即被“總算清淨”的念頭覆蓋。不久,他官拜汧陽令。到任後,縣內事務冗雜,常覺精神困頓。一日午後,他倚在書齋窗下假寐,朦朧間,見一青衣小童推門而入,不過八九歲模樣,眉目清秀,通身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凜然之氣。
    “鄭又玄,”童子開口,聲音稚嫩,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可還認得我麽?”
    鄭又玄睡意頓消,驚疑不定:“小郎君是……?”
    童子冷笑一聲,眼中驟然射出洞穿人心的寒光:“你前生輕賤閭丘子,致其含恨而終;今生辱罵仇生,使其鬱鬱而亡。我仇生,便是那閭丘子再世為人!”
    鄭又玄如遭五雷轟頂,霍然站起,冷汗涔涔而下:“你……你胡說!”
    “胡說?”童子向前一步,小小的身軀竟散發出磅礴威壓,“閭丘子寒窗苦讀,心誌高潔,你以門第辱之;仇生家財萬貫,待你至誠,你以出身輕之。你可知閭丘子死後,魂魄漂泊,怨氣難消?天帝念其本有慧根,方允其托生富家,再與你結一段塵緣,望你前車可鑒,消解心魔。豈料你——變本加厲!”
    鄭又玄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仙童恕罪!我……我知錯了!萬望指點迷津!” 他匍匐向前,想抓住童子的衣角。
    青衣童子身形未動,眼神卻已渺遠如九天寒星:“我乃太清真人。天帝察你祖上積德,本具一絲道氣,故遣我降世,願欲與你結為道友,授你登仙真訣。” 他微微一頓,看著地上抖如落葉的鄭又玄,歎息如寒風吹過深穀,“奈何你心性傲慢,如頑石蒙塵,眼中隻見貴賤高低,心中不存半分悲憫。仙路迢迢,首重修心。你心門緊閉,自絕於道,可悲!可歎!” 語聲未絕,童子身影倏然淡去,如同水滴蒸發於烈陽之下,唯餘一室寂寥冷風。
    鄭又玄僵跪於冰冷的地磚上,童子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他的魂魄。羞慚、恐懼、絕望,無數毒蟲啃噬著他的五髒六腑。他一生賴以自傲的“清貴門第”,此刻仿佛變成沉重的石棺,將他牢牢困鎖其中。窗外天光慘淡,映著他失魂落魄的臉。沒過多久,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貴公子,便在無邊的慚恚憂懼中耗盡了最後一絲生氣,黯然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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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至死方悟,卻又為時已晚:原來塵世最大的牢籠,並非寒門陋巷,而是心中那道傲慢堆砌的高牆。三生石上,仙凡之路,從不烙印門第的徽章,隻映照靈魂本真的重量。貴賤之分,不過是蒙眼自縛的繩索;那一念平等與悲憫,方是叩開永恒的唯一鎖鑰。鄭又玄用兩世跋扈,最終將自己鎖死在“清貴”的虛名裏,空餘一場紅塵大夢,驚醒時,仙蹤已渺,歧路已絕。
    4、隔山煙
    開元年間,蜀地書生張卓,一匹瘦驢馱著寒酸衣箱和幾卷書,孤零零走在斜穀山道上。明經及第的春風尚在心頭,家山已在望。他心疼驢子,自己徒步,隻以吆喝聲驅趕那畜生前行。
    山穀深處,林木蔽日。忽聞一聲淒厲嘶鳴,那驢子似被無形鞭子猛抽,發瘋般撞開灌木,直墜入黑黢黢的深澗!張卓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撲到崖邊,隻見亂石猙獰,藤蔓糾纏如鬼爪,哪還有驢子的蹤影?一箱書卷,連同那點可憐的盤纏,盡付深淵。
    暮色四合,林濤嗚咽似鬼哭。他深一腳淺一腳在無路的莽林裏亂撞,荊條撕破衣衫,勾出血痕。遠處狼嚎隱隱,每一聲都刺得他頭皮發麻。冷汗浸透單衣,山風一吹,冷得牙齒打顫。他抱緊雙臂,仰頭望見一彎慘白冷月懸在樹梢,竟比長安孤館的燈火還要遙遠。
    不知掙紮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條平坦大路奇跡般鋪展在月下。沿路疾行二三裏,密林深處竟矗立一座巍峨宅院!朱漆大門西向洞開,門內泄出柔和光暈,溫暖得不似人間燈火。張卓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踉蹌撲到門前。
    天光微亮時,一個梳著雙髻的青衣童子推門而出。張卓嘶啞著嗓子討水。童子不答,隻深深看他一眼,轉身入內。片刻,一位頭戴赤玉冠、足踏雲紋履的老者拄杖而出,周身清氣繚繞。張卓如見神隻,撲通跪倒,將丟驢迷路、險死逢生的遭遇泣訴一番。
    老者拂須而笑:“迷途而遇此門,便是有緣。” 引他入內坐定,童子奉上一杯清水。那水入口清冽甘甜,一股暖流瞬間滌蕩四肢百骸,連日的饑寒疲憊竟一掃而空!接著,玉盤珍饈流水般呈上,皆是張卓聞所未聞的奇香異味。飯畢,童子引他至西院沐浴。溫湯滑過肌膚,如融化的暖玉。更衣時,童子捧來一箱素雅衣袍,質地非絲非麻,觸手生溫,穿上後飄飄然如踏雲絮。
    “小友根骨未固,塵緣未盡,強留反損仙基。”老者目光洞徹,話鋒卻一轉,“然既入此門,不可無因緣。吾有一女,願與君締結秦晉之好。” 張卓如在夢中,恍恍惚惚伏地叩謝。
    當夜仙宅張燈結彩。沒有喧天鼓樂,唯有清風穿廊,送來異草幽香。新娘由彩衣侍女簇擁而出,身姿綽約,輕紗覆麵,行動間環佩無聲。張卓偷眼望去,隻覺那朦朧麵紗後一雙眸子清亮如寒潭秋水,望之令人心神俱靜。交拜之時,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鑽入鼻端,非蘭非麝,倒似雪山初融的氣息。宴席上仙果瓊漿,入口即化,賓客皆風姿清絕,談吐玄妙。張卓身處其間,初時如墜雲端,漸漸卻覺這完美無瑕的歡喜,如同隔著一層極薄的琉璃,觸不到半分真實暖意。
    仙居不知歲月。園中奇花永不凋零,簷下清風四季如春。張卓終日錦衣玉食,與仙子舉案齊眉,卻總覺心頭缺了一塊。一日行至後園高台,恰見一群秋雁排成人字,嘎嘎鳴叫著掠過碧空,振翅南飛。那熟悉的鳴叫撕開仙境的靜美帷幕,故鄉秋日稻浪翻滾的金黃,母親倚門望歸時鬢邊的霜色,鄰家灶頭柴火劈啪的暖響……無數瑣碎滾燙的人間煙火,轟然撞入腦海,燒得他眼眶發熱。
    “娘子,” 當夜,他對著燈下撫琴的妻子,聲音艱澀,“我……我想家。”
    仙子撫弦的手指一頓,清越琴音戛然而止。她沉默良久,麵紗無風自動:“君心既動,此間緣盡矣。” 語氣平靜無波,卻似深潭投入寒冰。
    翌日清晨,老者立於庭前,手中托著一枚瑩潤玉瓶:“瓶中之藥,可度厄延年。歸去後,好自珍重。” 張卓含淚拜別。老者袍袖輕揮,一股柔和大力裹挾而來。他隻覺天旋地轉,耳邊風聲呼嘯,再睜眼時,已跌坐在一處陌生山坡上,懷中緊抱著那隻玉瓶。環顧四周,荒草萋萋,古木參天,昨夜仙境,杳無痕跡。
    他跋涉多日,終於尋路回到故鄉。村莊依舊,卻處處透著古怪。村口老槐更加粗壯虯結,樹下玩耍的孩童全然不識。他跌跌撞撞奔向自家老宅,門內走出的卻是個白發老翁,滿臉驚疑:“張卓?你是張卓?我祖父的兄弟?他……他八十年前進京趕考,便再無音信了!”
    張卓如遭雷擊,呆立當場。懷中玉瓶溫潤依舊,卻重似千鈞。他默默轉身,循著模糊記憶走向當年迷途的斜穀方向。穿過熟悉的密林,跋涉約六十裏,眼前豁然出現一座青鬱山峰,雲霧繚繞,氣象非凡。
    山腳下有樵夫歇息。張卓上前打聽山名,樵夫灌了口粗茶,隨意一指:“喏,隔仙山唄!老輩人都說,山裏頭藏著神仙洞府。早年有個張姓書生,騎著驢子進了山,再沒出來!後來有人在山上立祠祭拜,香火倒還不斷。” 樵夫的話散在風裏,張卓卻如泥塑木雕。他仰望著雲霧深處,那朱門玉階、仙子清眸、異果奇香……原來並非幻夢一場,它們就在眼前,就在這隔仙山的煙霞深處,近得仿佛觸手可及,卻又被一道無形的、名為“光陰”的深淵,永恒隔絕。
    他最終在山腳結廬而居。
    仙境或許隻在一步之遙,而這一步,邁不過的,從來都是心頭那座無形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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