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神仙五十三

字數:11970   加入書籤

A+A-


    1、麒麟客
    華山腳下的張家莊院,主人張茂實望著新雇的仆役王籙,心中納悶。此人年過四十,手腳麻利得不像話,眼裏永遠有活計——窗欞的浮塵未落,他已搭了梯子擦拭;簷下燕子剛銜泥,他已備好清水置於巢下。月錢五百文,張茂實過意不去要加倍,王籙竟躬身推辭:“東家厚道,小人足矣。” 這一做,便是五年。王籙沉默如石,勤懇如牛,張家上下無人不敬。
    第五年頭上,王籙忽向張茂實長揖:“承蒙東家收留。小人本非困頓之人,隻為禳解一場命數之厄,方來府上傭作。今厄運已消,當歸矣。” 張茂實雖驚疑,亦不強留。
    日落時分,王籙卻又悄然折返,立於廊下暗影中:“感念東家五年恩義,無以為報。寒舍離此不遠,內中略有景致可觀,不知東家可願隨我一遊?” 張茂實心頭一跳,這悶葫蘆似的仆人,何時如此神秘?他按捺好奇,低聲道:“願往!隻莫驚動家人。”
    王籙頷首,隨手折了段青竹,削作三尺短杖,又以指為筆,蘸了不知何物,在竹身上蜿蜒勾畫出朱紅符文。他將竹杖遞與張茂實:“握緊,閉目。” 張茂實依言閉眼,隻覺杖身微熱,腳下土地似棉絮般軟陷,耳邊風聲驟起,獵獵如刀刮過麵頰。待風聲止歇,王籙道:“可矣。”
    張茂實睜眼,驚得倒退一步——哪裏還是張家院落?眼前奇峰聳峙,雲海翻騰如沸,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嵌於絕壁之上,琉璃瓦映著霞光,灼灼刺目。更奇者,一條白玉長階自雲海深處蜿蜒探出,直鋪到他腳下,階上雲霧繚繞,難測盡頭。
    “隨我來。”王籙踏上玉階。張茂實緊隨其後。初時腳步輕快,行至中途,那玉階竟變得陡峭異常,似一麵豎起的鏡子!每登一步,腳下便傳來強大的吸力,如踏泥沼,肩頭更似負了千斤巨石,喘息艱難,冷汗瞬間濕透重衫。回首來路,卻是平緩如履平地。張茂實麵如土色,扶膝急喘:“這、這登天梯,怎地上去如此艱難,下來卻這般輕易?”
    王籙駐足,目光穿透雲靄,望向極遠處:“東家此問,直指修行根本。世人求道,不正如這登階?逆流而上,步步艱辛;若隨波逐流,墜落隻在瞬息之間。” 他聲音低沉,字字敲在張茂實心坎,“我曆劫七世,回望所棄軀殼,堆積如山嶽;四海之水,半是我生生世世父母妻兒訣別之淚!然一念精誠,倏忽便是一世。形骸雖遠,此心不忘精進,那仙途便也並非遙不可及。”
    言語間,二人已登至仙宮深處。瓊樓玉宇間,仙娥往來,衣袂飄飛,有童子捧上金盤玉盞,所盛仙果瓊漿,異香撲鼻。張茂實恍在夢中。宴畢,王籙引他至一偏殿小憩。張茂實倦極,眼皮沉重如鉛,朦朧中忽聽一聲清越長嘶,裂帛般劃破仙宮寂靜。他強撐精神望去,隻見殿外雲霞蒸騰處,一頭通體如金的麒麟踏雲而來,麟甲在霞光中流淌著火焰般的光澤。麒麟背上,端坐著一位頭戴星冠、身披鶴氅的仙人,威儀赫赫。
    仙人目光如電,掃過王籙,聲如洪鍾:“時辰已至!” 王籙神色一肅,對張茂實深施一禮:“東家待我至誠,本當引您同證大道。然您塵緣未盡,仙骨未堅,強留反為禍患。” 他自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塞入張茂實手中,“此中百鎰黃金,助您營生。歸去珍重!” 隨即一聲呼哨,那麒麟竟溫順伏地。王籙攙扶張茂實跨上麒麟背,令一黃衣童子執轡,自己則隨行於側。
    麒麟四蹄騰空,踏雲而行。張茂實隻覺風馳電掣,雲氣撲麵,不及細看,已落回自家院中。未及站穩,便聽內宅傳來震天動地的悲嚎!他心頭一緊,疾步入內,隻見滿室縞素,妻子兒女正圍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屍身嚎啕大哭——那停靈床榻上的,分明是他自己!
    “東家速歸軀殼!” 王籙低喝一聲,猛地抽出張茂實懷中那根竹杖。張茂實頓覺一股大力推來,身不由己撲向床榻,直直沒入那具冰冷的身體!
    “咳、咳咳……” 白布下忽傳出劇烈的嗆咳。滿屋哭聲戛然而止,家人驚恐後退。張茂實掙紮著掀開白布坐起,隻見滿堂驚駭欲絕的臉。
    “我……我方才腹痛如絞,” 他喘息著,強自鎮定,“恍惚間似被什麽召去……不知昏沉了多久?”
    妻子撲到床邊,淚痕滿麵,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取藥的家仆回來喚你,你便無聲無息……已整整七日了!都道你急病去了!” 她撫摸著丈夫溫熱的臉頰,恍如隔世。
    張茂實默默望向窗外,庭院寂寂,唯餘清風掃過石階。王籙,麒麟,仙宮玉階,盡如朝露消散。他悄然起身,趁無人留意,將懷中那袋燙手山芋般的黃金,盡數沉入後院深井。
    翌日清晨,張茂實獨自登上華山蓮花峰。天邊晨光熹微,倏然間,一片瑰麗無匹的彩雲自峰巔蒸騰而起,雲氣翻湧,幻作車駕之形,霞光流轉,瑞氣千條,向著浩渺東海方向,疾馳而去,轉瞬融入天際朝霞,再無蹤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山風拂過他的衣襟,井中黃金沉甸甸墜著人心。張茂實終於徹悟:那登天玉階上的“上難下易”,便是仙凡永隔的隱喻。仙人一念可越千山,凡塵七日已是死生劫數。
    2、五穀仙緣
    劍州臨津縣外有座荒頹古觀,泥胎神像積滿浮塵。村童玩耍至此,常朝神像扔石子取樂,唯王法進從不。這女孩兒自幼古怪,常踮腳為神像拂塵,偷供家中米粒擺上香案,對著斑駁泥塑喃喃自語。爹娘隻當她癡氣。
    十歲那年,觀裏忽來了個雲遊女冠,青布道袍洗得發白。法進一見,如遇故人,圍著女冠寸步不離。爹娘見她心誠,便托女冠照拂。女冠凝視法進良久,道:“汝名法進,當知敬畏。” 授她一卷《正一延生小蒙經》,飄然而去。自此,法進晨昏供奉,香火不斷,更效仿古書,采鬆柏嫩葉充饑,竟日漸神清氣爽,麵有瑩光。
    幾年後,劍州大旱。烈日炙烤下,千裏赤地,餓殍塞道。米價飛漲如登天梯,十戶倒有五六戶掛起喪幡。村人餓得兩眼發綠,漫山掘野葛、刨山芋,連苦澀的草根樹皮都成了救命稻草。法進家中早已斷炊,她日日采回柏葉,分與垂死的鄰人,自己卻愈發清瘦,眸中神光卻更亮。
    一日黃昏,法進正跪在古觀殘破的供桌前默誦經文,忽見三道青碧光華破開暮色,墜入院中!光華中走出三位青衣童子,眉目如畫,周身清氣流轉。
    “王法進,”為首童子聲音清越如擊玉,“汝稟賦仙骨,心向大道,精誠感天。上帝敕令,迎汝赴天庭聽用!”
    話音未落,法進隻覺腳下土地化為無形,身體輕飄飄向上飛升!罡風撲麵,身下山川急速縮小,赤黃幹裂的大地、枯槁的村落、蜿蜒如死蛇的幹涸河床,盡收眼底。哭聲、呻吟聲被呼嘯的風撕碎,飄入耳中,字字泣血。她心如刀絞,不忍再看,閉目間,已置身於一片浩瀚無垠的雲海瓊樓之中。
    大殿高聳入雲,祥光瑞靄彌漫。天帝端坐寶座,威儀萬方。侍者捧上玉杯,杯中霞光流轉,異香撲鼻。法進依禮飲下,一股溫潤浩蕩之氣瞬間滌蕩四肢百骸,饑渴疲憊一掃而空。
    天帝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威嚴中透著悲憫:“人居三才之中,得天地之精,擁人身,生中土,是何等福緣!天運四時之氣,地蘊五行之秀,生五穀百果滋養眾生。然世人愚昧,不知感念天地養育之恩,輕賤米粟,厭棄桑麻,驕奢淫逸,暴殄天物!更有甚者,為求口腹之欲,殘害生靈,烹宰無度,怨戾之氣上衝霄漢!此等惡業,豈非自絕於天地?”
    天帝目光如炬,投向殿外雲海之下那片焦灼的土地:“今三川饑饉,餓殍遍野,正是人間輕賤五穀、自招惡報之顯證!世人不知悔悟,反怨天尤人!”
    法進伏地聆聽,想起村中餓死的阿婆,想起鄰家小兒啃食觀音土脹斃的慘狀,淚水無聲滑落。
    天帝歎息一聲,目光落在法進身上:“汝生性仁厚,精誠向道。今命汝暫返下界,化身凡俗,將此‘珍重五穀、敬畏自然’之理,曉諭世人。若人心向善,天災自緩;若執迷不悟,便是自取滅亡!”
    天帝袍袖輕拂,法進隻覺一股柔和大力將她托起,向下界墜去。風聲在耳邊呼嘯,她落在一處龜裂的田埂上,已化作一個白發蒼蒼、滿麵塵霜的老嫗。
    她拄著根枯枝,蹣跚走進一片死寂的村落。幾個麵黃肌瘦的農人正癱在枯樹下,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
    “老嫂子…省點力氣吧,”一個漢子有氣無力地擺手,“地都裂成龜殼了,說甚耕種?等死罷了。”
    法進搖頭,抓起一把滾燙的沙土,聲音嘶啞卻清晰:“天地生五穀,一粒粟,一滴汗,皆是天恩地德!今日之災,非天不仁,實乃人心不古!輕賤米糧如糞土,奢靡揮霍無度,方招此罰!” 她指向遠處光禿禿的山梁,“桑麻本可蔽體,卻嫌粗陋,強索綾羅;雞豚本足果腹,卻貪口欲,濫殺生靈!怨戾之氣,塞於天地,甘霖如何得降?”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在滾燙的土裏刨出幾粒幹癟的稻種,捧在手心,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你們看,天地未絕人之路!這點種子,便是生機!若人人知悔,敬天惜物,勤耕不輟,地脈終有回潤之時!”
    農人們怔怔望著老嫗手中那幾粒渺小的種子,又抬頭望望她眼中灼灼的光,死灰般的臉上,似有微弱的火星跳動。
    法進走遍三川焦土,身形愈發佝僂,步履愈發蹣跚,聲音卻始終如清泉,流淌在絕望的心田。漸漸地,龜裂的田疇間,重新出現了微駝的脊背,人們掙紮著,將僅存的種子埋入滾燙的土中,如同埋下最後一絲微茫的期盼。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法進拖著疲憊至極的身軀,終於回到臨津那座荒頹古觀前。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她倚著斑駁的門框,遙望天邊最後一抹殘霞,嘴角浮起一絲釋然的微笑。
    忽然,古觀後山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三道熟悉的青色光柱自九天垂落,將法進籠罩其中。光芒裏,她佝僂的身軀挺直,白發轉青,皺紋平複,神采煥然如初。三位青衣童子含笑立於雲端,躬身相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古觀前,幾株枯死的古柏旁,竟悄然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村中老農指著天邊久久不散的霞光,對懵懂孫兒絮語:“瞧見沒?那是法進姑姑……她教咱們敬重每一粒米,莫負了老天爺的恩德啊……”
    仙境不在雲外,而在人間煙火裏那份對造化的虔誠與珍惜。當世人學會以指尖捧起一顆穀粒如同捧起星辰,以心頭敬畏一簞食一瓢飲如同敬畏天地律法時,那登天的雲梯,便已悄然鋪就在每一寸俯首耕耘的土地之上。
    3東塘一碗粥
    維楊地界,運河湯湯,十位富家翁的名號,在城裏響得很。這十人田產不少,卻無半點驕矜氣,守著本分,知足常樂,既不鑽營官位,也不貪求橫財,偏生愛聚在一處談玄論道。他們結為異姓兄弟,輪流做東,十日一聚,遍嚐珍饈。
    海內承平,歲月靜好。十友的宴席越發精致:象牙箸碰著瑪瑙碗叮當脆響,金齏玉鱠堆滿琉璃盤,酒是三十年陳釀,琥珀光在夜光杯裏流轉。絲竹管弦晝夜不休,衣香鬢影繚繞庭前。
    忽一日席間,來了個不速之客。一身麻衣補丁疊著補丁,泥汙板結如甲,散發著一股酸腐氣。老者枯瘦如柴,顫巍巍挨進門來,渾濁的眼珠怯生生掃視滿堂錦繡。眾人一愣,見他可憐,便添了一副碗筷在末座。他也不推辭,埋頭便吃,喉結滾動如困獸咽食,湯汁沿著花白胡須滴落衣襟。席散,他佝僂著背消失在夜色裏,無人問其來處。
    此後每逢宴聚,這老叟必如影子般悄然落座末位。十友寬厚,依舊容他。如此蹭了九回酒食,眾人隻當他是個落魄老饕。第十次宴畢,老叟忽然離席,鄭重向眾人一揖到底:“老朽承蒙諸位不棄,白吃了九頓珍饈。明日請隨我至東塘郊外,容我備些粗食薄酒,略表寸心。”
    十友相視而笑,隻當老頭說醉話,卻也好奇,應承下來。
    次日天未亮,那麻衣身影果然候在約處。引著十人出城東行,初時堤柳拂麵,漸行漸荒僻。蘆葦高過頭頂,泥濘小徑蜿蜒,露水打濕了錦緞鞋麵。十友眉頭微皺,仍耐著性子跟隨。
    日上三竿,眼前豁然出現兩間茅屋。葦稈為牆,茅草覆頂,歪斜欲倒。屋前泥地上,胡亂支著半片破席權當桌案。老叟掀開草簾,捧出一隻豁口粗陶盆,盆裏是半稠白粥,熱氣稀薄;又擺上幾隻缺口陶碗,粗糲紮手。
    “寒舍簡陋,怠慢諸位了。” 老嫗搓著手,指甲縫裏盡是泥垢。
    十友呆立當場。為首的陳員外臉皮發燙,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老丈盛情,隻是……” 他瞥了眼那盆寡淡的粥,又望望同伴們沾滿泥漿的華服下擺,終是沒忍住,“我等尚有俗務,就此告辭。” 幾人轉身欲走,衣袂帶起的風幾乎掀翻破席上那盆粥。
    “慢著!” 老叟的聲音陡然清亮,如金石相擊。眾人愕然回頭,隻見他佝僂的脊背不知何時挺直,渾濁老眼精光四射,哪裏還有半分衰頹?他伸手指向茅屋:“諸位既已踐約至門前,何妨入內稍坐?此粥雖薄,亦是老朽一番心意。”
    網友麵紅耳赤,進退維穀。終是陳員外一咬牙:“罷了,喝一碗再走便是!” 他率先撩開草簾,低頭鑽進茅屋。一股陳年黴味撲麵而來,其餘幾人掩鼻跟進。
    茅屋低矮昏暗,地上坑窪不平。十人擠坐於草墊,局促不安。老叟親自執勺,為每人盛了大半碗粥。那粥色如清水,米粒稀疏可數。眾人硬著頭皮,捏著鼻子啜了一小口——
    霎時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清甜自舌底炸開!仿佛春日新雨洗過的嫩芽初綻,又如深澗寒泉滌蕩肺腑。四肢百骸的濁氣被這清流一衝而散,連日酒肉積滯的昏沉一掃而空,靈台從未如此清明!十人目瞪口呆,再顧不得儀態,捧起粗碗,將稀粥喝得涓滴不剩,連碗底都舔得光亮如洗。
    老叟捋須微笑,眼中似有深意:“粥味如何?”
    “瓊漿玉液不過如此!” 陳員外脫口而出,聲音竟微微發顫,“老丈……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話音未落,茅屋四壁的葦稈如活物般舒展、褪色、化為縷縷青煙!屋頂茅草飛旋升騰,化作漫天流霞。破席矮桌寸寸碎裂,綻出溫潤玉光。十友驚覺自己竟端坐於白玉雕成的蓮台之上!
    老叟立於雲端,麻衣化作星紋道袍,白發轉青,麵容清臒如古鬆,周身清氣繚繞。他俯視著驚駭欲絕的十友,朗聲道:
    “吾乃東華帝君座下司命真君。爾等十人,家資豐厚而心慕清虛,不逐名利,本是難得。然日日珍饈,口腹之欲日盛,道心亦不免蒙塵。故化身貧叟,九次叨擾,觀爾等待人之心——所幸尚有幾分真淳,未逐我於門外。今日這碗薄粥,非為果腹,乃洗爾等膏粱之膩,開爾等壅塞之竅。”
    真君袍袖輕拂,十隻盛過粥的粗陶碗自蓮台飛起,懸於十友麵前。碗身裂紋處流淌著金色光暈,內壁竟顯出各自姓氏,古樸如篆。
    “此碗伴我曆劫,今贈爾等。盛滿時不過清水,傾之則有瓊漿。然需謹記——” 真君目光如電,掃過眾人,“瓊漿之甘,非在玉液,而在持碗之心。若存驕奢,碗中便是刷鍋水;常懷素樸,白水亦有仙滋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語罷,雲霞四合。真君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投入東方天際那輪初升的旭日之中,消失不見。
    十友恍然驚醒,發覺仍擠坐在東塘郊外那兩間破敗茅屋裏,手中緊緊攥著那隻粗糲的陶碗。碗底,幾粒未化的糙米粘著,在晨光裏閃著微光。
    自那日起,維楊十友輪值做東,必親手熬一大鍋白粥待客。米是尋常新米,水是山澗清泉。十人圍坐,捧起那曾盛過仙漿的陶碗,細細品味粥中清甜。說來也怪,每每心緒浮躁時啜一口粥,便覺靈台清明;城中富戶聞此奇事,爭相效仿“食粥會”。
    4、異香客
    終南山子午穀深處,新羅人金可記的竹籬小院,總飄著奇異的香氣。這異鄉人原是賓貢進士,卻棄了錦袍玉帶,終日一襲素麻道袍,荷鋤栽花。他種的草木也怪:有花似金鈴,風過無聲卻暗香襲人;有果如墨玉,入口清苦後回甘如蜜。穀中樵夫偶爾窺見,他常閉目靜坐於花叢,膝頭攤著卷《道德經》,唇無聲動,周身清氣氤氳,仿佛一尊沐著山嵐的玉像。
    三載花開花落,金可記忽駕一葉扁舟東歸故國。眾人隻道仙蹤已渺,不料次年春風又將他吹回終南。麻衣依舊,眉宇間卻更添幾分出塵之氣。他行蹤愈發飄忽,或贈藥於深澗垂危的采藥人,或施粥於風雪阻路的行腳僧,所求者無不應允,卻無人能伴他翻越一道山梁——那身影總在雲霧深處一閃,便再也尋不著了。
    大中十一年冬,長安城落了大雪。一紙素箋忽呈禦案,墨跡清峻如竹:“臣金可記,伏奉玉皇詔敕,授英文台侍郎,來年二月廿五日,當離塵升舉。” 宣宗覽表驚起,丹陛下的暖爐熏不散脊背升起的寒意。他急遣中使,捧詔入山征召。
    子午穀竹籬前,金可記對煌煌天威躬身卻步:“山野之人,豈敢汙穢宮闕?” 中使強求玉皇詔書一觀,他淡然道:“天書雲篆,非凡目可窺,亦不留塵寰。” 宣宗聞報,愈覺神異,再遣中使,攜四名絕色宮女,並香藥金帛,浩浩蕩蕩送入穀中,名為“供奉仙師”。
    小院立時喧騰如鬧市。宮女們鶯聲燕語,金絲錦緞映得陋室生輝,禦賜的龍涎香、蘇合香堆滿案頭,濃烈得蓋過了院中草木清氣。金可記隻取一間偏狹靜室,閉門不出。任門外環佩叮咚,嬌聲軟語,他心如古井,唯誦經聲隱隱透出門隙。
    深夜,值夜宮女蜷在回廊下,常被靜室內奇景駭住——明明隻得一人,卻聞清談笑語交錯,間或琴聲泠泠,似有高山流水之意。偶爾門隙泄出一縷光,竟見室內雲氣蒸騰,隱約有數個綽約身影對坐,衣袂流光非世間所有。宮女驚疑窺探,門內立刻聲光俱寂,隻餘一室清冷月光,與案頭嫋嫋的孤煙。
    二月廿四,穀中草木無風自動。金可記焚盡禦賜香藥,濃膩甜香嗆得宮女們連聲咳嗽。他推開所有窗扉,山風湧入,卷走最後一絲宮廷氣息,隻餘下滿院草木倔強的冷香。
    翌日清晨,霞光初染峰巒。兩名中使強壓心頭悸動,叩響靜室門扉。三叩不應,鬥膽推門——室內空蕩如洗!唯見窗扉洞開,案頭清茶尚溫,蒲團猶存坐痕。仰頭望去,東天雲海翻湧,一道七色雲柱自小院衝天而起,直貫霄漢!雲柱中隱有白鶴盤旋,清唳之聲裂帛般響徹山穀,久久方絕。
    宮女們手中金盤玉盞“哐當”墜地。禦賜的龍涎香藥散落塵埃,被山風一吹,頓失所有氣味。穀中經年不散的異香,此刻卻絲絲縷縷升騰,纏繞著那通天雲柱,飄向目力難及的瓊樓玉宇。
    宣宗聞訊,親臨子午穀。人去廬空,唯見金可記手植的奇花異卉,於早春寒風中灼灼怒放,清氣直透肺腑。皇帝俯身細看一株金鈴般的奇花,指尖沾染了冷冽芬芳。他忽然徹悟:這異客遺下的草木之香,遠勝宮廷百盒香藥;其心誌之堅,更非人間富貴可染。金可記所求的,不過是子午穀中這一方清淨,連飛升之期亦坦然相告,無懼亦無戀。
    終南山嵐起落,雲柱仙蹤早成樵夫口中的傳說。唯穀中花草歲歲榮枯,幽香如縷。那香氣非蘭非麝,似在低語:真正的仙緣,不在九重丹詔的榮光,而在心無一物的澄明;縱有潑天富貴、傾城顏色近在咫尺,心香不染塵者,方得見雲外天梯。金可記帶走的,不過是終南一片雲;留下的,卻是對人間所有“俗香”的清冷叩問。
    5書蠹拒仙記
    弘農楊真伯,自小便是個書裏刨食的癡人。別的孩童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他獨愛一頭紮進書堆,常讀得燭淚堆滿銅盤尚不自知。爹娘憂他熬壞身子,藏過他的書卷,吹滅他的燈火。真伯竟趁著夜色翻出後窗,背上幾卷最愛的典籍,一路向南逃去。
    他在洪州、饒州一帶的荒寺破觀裏流連,尋得半間蛛網密結的偏殿安身。窗紙早被風雨撕爛,他便借著月光誦讀;腹中饑鳴如鼓,便飲山泉充饑。如此半年,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仿佛燃著兩簇不熄的燭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中秋之夜,荒寺浸在寒涼的清輝裏。真伯蜷在斷牆下,借著破窗透入的月光,指頭在殘破的書頁上艱難挪移。二更時分,窗欞“篤篤”輕響。他渾然未覺,心神早沉入字句的深海。片刻,朽壞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梳著雙髻的青衣少女悄然步入,周身似籠著一層薄霧。
    “郎君安好。”少女聲音清泠,打破一室寂靜,“我家女郎久居洞庭雲水深處,素仰君子清骨如雪,誌堅似玉。知君至此,特遣婢子相邀,願敘清話。”
    真伯的眼珠粘在書頁上,連眼皮都未曾撩動一下。青衣女靜候半晌,隻得悄然退去,融入門外的月色裏。
    三更鼓過,一股奇異的冷香悄然彌漫開來,非蘭非麝,倒似深秋夜露凝在霜菊上的氣息。環佩叮咚,如碎玉輕撞,由遠及近。青衣女再次推門,低聲道:“女郎親至。” 話音未落,滿室驟然一亮!一位少女盈盈立於門內,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頭戴一頂碧雲為底、金鳳展翅的冠子,光華流動,似有煙霞氤氳;身著紫雲織就的廣袖長衣,日月紋樣隨步生輝,清冷光芒映得四壁生寒。
    少女徑自走到真伯破舊的木案前。那書呆子依舊埋首書卷,仿佛案前立的不是天仙化人,隻是一縷穿堂而過的月光。少女凝視他片刻,眼波流轉,似有期待,又似幽怨。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拈起案頭一方粗劣石硯。青衣女立刻鋪開一卷素白詩箋。
    少女提筆蘸墨,腕底風生。筆鋒遊走間,竟有細碎星芒自箋上迸出,如螢火明滅。墨跡流轉,字字珠璣,冷香愈發馥鬱。最後一筆落下,她深深望了真伯一眼,那目光複雜難言,終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環佩聲再起,清光倏忽收斂,冷香亦隨風散盡,荒寺重歸破敗寂靜。
    直到晨光熹微,真伯方從書卷裏拔出神魂。他伸個懶腰,這才瞥見案頭硯下壓著的素箋。箋上墨痕未幹,數行清麗小字躍入眼簾:
    > 幽蘭在空穀,本自無人識。
    > 隻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字跡飄逸,似有煙水之氣纏繞筆端。真伯捏著這來曆不明的詩箋,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卻也不過是水過無痕。他隨手將其夾入常讀的《南華經》中,便又沉浸入另一卷書海。
    幾日後翻書,那詩箋竟不翼而飛!唯餘幾點幽微冷香,固執地縈繞在泛黃的紙頁間。真伯翻遍書篋亦無所獲,便將此事拋諸腦後。
    時光荏苒,真伯終返故裏,閉門苦讀,竟得高中。一日整理舊書,翻至《南華經》那頁,忽覺指腹觸到一點微凸的硬物。定睛細看,書頁夾縫裏竟嵌著一小片溫潤晶瑩的紫玉!玉質內隱隱流動著雲霞紋路,握在掌心,一縷清寒直透肺腑。那日洞庭女郎衣袂間的異香,案頭迸濺的星芒,箋上如煙如水的墨跡,霎時潮水般湧回腦海。
    他猛地頓悟——那夜荒寺,他錯過的何止是一場清談?那環佩叮咚,那冷香馥鬱,那紫衣星冠,分明是雲水洞庭間一段千載難逢的仙緣!那首詩,是試探,是期許,亦是仙人低回的悵惘:空穀幽蘭,馨香自持,原不必求人賞識;她踏月而來,隻為酬答他清骨如玉的知己,他卻渾然不覺,吝於抬首一顧!
    真伯緊握紫玉,立於書齋窗前。窗外市聲喧囂,而他的心神已飛越關山,直抵洞庭浩渺煙波。他仿佛看見那紫衣仙子獨立水雲深處,衣袂飄飄,正隔著萬丈紅塵,對他投來似悲似憫的一瞥。
    從此,他案頭多了一枚紫玉鎮紙。每夜秉燭,清輝灑落,玉中雲霞似在緩緩流轉,冷香若有若無。真伯伏案依舊,筆尖沙沙,卻常於墨字間隙,神思飄向那不可及的雲水之鄉。他成了書蠹,亦成了仙緣的守墓人。
    世人皆道仙蹤難覓,卻不知仙緣如風,拂過紅塵隻在一瞬。楊真伯的案頭燭火,曾照徹仙娥真容;他指尖書頁,曾托起雲霞墨痕。可當機緣叩門時,他的眼與心,皆被方寸字句砌成的高牆牢牢困鎖。那頁夾入書中的詩箋,終究未能點醒夢中人,隻化作一片冰涼紫玉,鎮住他後半生的悵惘——原來最深的迷障,並非仙路迢遙,而是沉迷書卷時,對身外天光雲影的渾然不覺。有些門扉隻為無心者敞開一次,錯過,便是碧落黃泉,永隔雲煙。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