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神仙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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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廢柴”外甥
大唐吏部侍郎韓愈府上,近來添了一樁不大不小的煩心事——他那個失蹤近二十年的外甥,突然像一粒被風吹回窗台的塵埃,無聲無息落回了長安城。
這外甥,名字早已無人提起,隻記得他少年時便如脫韁野馬,書卷扔在一邊,專好杯中物。弱冠之年,他北上洛陽探親,誰料竟一頭紮進山水雲靄之間,從此杳無音訊。二十載光陰如流沙般從指縫漏盡,韓府裏關於他的記憶都蒙了塵,淡得幾乎要消盡了。
而今歸來之人,卻似從泥淖裏滾過一圈:衣衫襤褸,汙垢斑斑,行止更是怪異乖張。韓愈望著眼前這全然陌生又依稀殘存幾分舊影的親人,心中五味雜陳。他終究歎了口氣,喚仆役收拾出一間廂房,隻道:“回來就好,先住下吧。”
為讓這外甥沾染些書香,韓愈安排他進自家書院與眾表兄弟相處。可這外甥端坐書齋如泥塑木偶,對聖賢詩書毫無興趣。他的去處,不是馬廄裏醉臥三五日,便是溜出府去不知夜宿何方。韓愈聽聞,憂心忡忡,唯恐他惹出禍事,隻得尋機規勸幾句。可外甥眼神渙散,似聽非聽,韓愈也隻能搖頭作罷。
一日午後,韓愈踱步至偏院,正撞見外甥懶洋洋倚著廊柱曬太陽。韓愈忍不住問:“你離家這許多年,總該學得一二本事吧?”
外甥眯著眼,慢悠悠吐出幾個字:“別的不會,唯善‘卓錢鍋子’。”
“‘卓錢鍋子’?”韓愈疑心自己聽錯了。
“正是。”外甥眼中懶散忽而一收,竟浮起一點奇異光彩,“取枚銅錢,我立根鐵條,百步之外,我能將它穩穩釘於鐵條之上。”
韓愈隻覺是天方夜譚,卻不忍拂他顏麵,遂命人於庭院中豎了一根尺餘長的鐵條,又備下銅錢。眾人遠遠圍立,竊竊私語,滿是等著看笑話的神情。
隻見外甥立於百步開外,掂了掂手中一枚銅錢。他目光沉靜下來,周身那股頹唐之氣瞬間斂去,整個人如一張無聲拉滿的弓。倏忽間,手臂一揚,一道黃澄澄的光影破空而去,不聞撞擊之聲,那銅錢竟已穩穩懸於鐵條之頂!陽光下,銅錢邊緣泛著細碎金光。
一枚、兩枚……眾人由竊笑轉為屏息。三百六十枚銅錢,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一枚枚精準無誤地“釘”上了那纖細的立錐之地。銅錢叮叮當當如雨落,又似一串沉默的驚歎號。待最後一枚歸位,鐵條頂端已聚起一簇奇異而閃耀的“果實”。
院中死寂片刻,繼而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歎。韓愈立於階上,震驚地望著那在微風中微微晃動的錢串,又看看外甥——他臉上那點神采已然褪去,又恢複了先前的木然與散漫。
“還有別的麽?”韓愈的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探尋。
外甥也不言語,踱至五十步外,俯身隨手折下兩段枯草莖。他左右手各執一段,竟以草莖代筆,淩空勾畫起來。手臂揮動,時而大開大合,時而精雕細琢,仿佛在書寫一篇無人能見的華章。片刻後,他直起身,拍拍手上塵土:“成了。”
眾人湊近細看,地上赫然現出“天下太平”四個大字,雙鉤輪廓,點畫遒勁工整,竟如刻印一般!這絕非潦草塗抹,分明是浸淫多年的深厚功夫。
外甥似乎意猶未盡,又踱至院角的炭爐旁。他默默蹲下,將三十斤黑炭一塊塊壘入爐膛。那動作不疾不徐,卻有種奇異的韻律。炭塊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相互依偎、支撐,竟在爐中搭起一座精巧、穩固的“塔”。火種投入,烈焰騰起,奇異的是,這火勢自第一日燃起便始終如一地熾烈旺盛,既不衰減,亦不暴烈,直燒了三天三夜,直到炭火耗盡,才悄然熄滅,隻餘下一爐溫熱的灰白。
韓愈心中波瀾起伏,再也按捺不住。他屏退左右,將外甥引入靜室,懇切問道:“你這般本事,究竟從何而來?莫非……是得了道?”
外孫抬眼,目光穿過二十年塵煙,終於變得清晰而平靜。他不再嬉笑,話語如深山幽泉緩緩流淌,所言皆是天地玄機、陰陽至理、萬物生滅之道,其見識之廣博精微,竟令飽學鴻儒的韓愈也聞所未聞,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向浩渺宇宙的窗扉。
後來有傳聞,韓愈似乎又見過這外甥一麵。那夜月光如練,傾瀉在寂靜庭院。外甥的身影在月華中顯得格外清朗,他對韓愈低語了幾句關於“月華度世”的玄妙法門——月光普照,不分貴賤妍媸,皆被其溫柔籠罩。可惜韓愈身陷官海浮沉,此道終究未能深究。而那位驚鴻一現的外甥,亦如他來時一般,悄然消失在茫茫人海,隻留下長安城一段關於“廢柴”逆襲的傳奇,漸漸隱沒於市井喧囂之中。
韓府庭院裏的鐵條早已撤去,地上草書的痕跡也早被風塵抹平。然而,那外甥的存在本身,便如一枚擲地有聲的銅錢,在世俗的框架上敲出一記清響:人間多少珠玉,偏裹在襤褸塵土之中行走?庸常目光所判定的“無用”與“墮落”,或許隻是另一種生命在沉默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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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奇才,有時恰以最不堪的形貌示人,隻為等待一雙不被浮塵遮蔽的眼睛。
2、山野間的真言
大唐宰相劉瞻的府邸門庭若市,車馬喧囂。可少有人知,這巍巍相府深處,還藏著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家事——劉瞻有位兄長,單名一個“劉”字,鄉裏喚他宜哥。
宜哥與劉瞻同根而生,性情卻如同涇渭。宜哥天生一副疏淡筋骨,偏在這貧寒的屋簷下,竟對那飄渺仙道生了執念。劉瞻則不同,小小年紀便知功名可貴,埋首書卷,字字句句皆指向那金光熠熠的長安城。
一日,有風塵仆仆的道人路過劉家柴扉,瞥見宜哥倚門遠眺山巒的側影,心頭一動,上前問道:“小郎君,可知‘道’為何物?”
宜哥收回目光,坦然一笑:“略知一二。隻是我這人,一身俗氣太重,塵緣未盡,怕也強求不得。”
道人眼中精光一閃:“可願隨我修行?”
宜哥深深一揖:“豈敢不從命?”
於是,他依著道人吩咐,散開發髻,隻隨意挽了個山野村夫的丫髻,換上粗布短衣,就此別過寒窗苦讀的弟弟。臨行前,他對劉瞻留下幾句石破天驚的話:“我這般性子,科場功名怕是無緣了,隻能歸隱山林圖個自在。你定能登科及第,隻是那富貴場中,勞心勞神,未必如我逍遙。記住,富貴二字,要慎之又慎。四十年後,且看今日之言!”
劉瞻隻當兄長癡人說夢,搖頭道:“神仙縹緲,秦皇漢武耗盡心力尚且難求;功名卻在咫尺,如馬周、張嘉貞,才是你我該效仿的榜樣。”話語間,是少年人誌在必得的鋒芒。
宜哥不再多言,轉身隨道人踏入羅浮山那蒼翠無垠的深處。山門一閉,便隔斷了兩個世界。
自此,劉瞻在塵世的名利場中奮力泅渡。他果然高中進士,從此平步青雲,官袍越換越鮮亮,從清貴翰林一路做到當朝宰相,位極人臣。他調和鼎鼐,處理朝政也頗有能臣之聲,長安城誰不讚一聲“劉相賢明”?那“慎於富貴”的兄長箴言,早已被宦海浮沉的浪濤衝刷得模糊不清了。
而羅浮山中的宜哥,青絲早已染上寒霜,一身布衣洗得發白。他在雲深霧罩處結廬而居,與麋鹿為伴,同流泉清談。功名富貴,連同那曾寒窗共讀的胞弟,皆成了山外渺茫的回響。
世事翻覆,竟如宜哥所料。劉瞻宦海行舟,一朝不慎觸了礁。一道敕令如寒冰貫頂,將他從相位上狠狠拽落,貶往那瘴癘橫生的日南荒僻之地。車馬行至廣州,泊船於江濱的朝台碼頭。正是黃昏,暮靄沉沉壓著渾濁的江水。劉瞻獨立船頭,望著這陌生的嶺南風物,心頭百味雜陳。半生榮華,竟落得這般天涯孤旅,兄長的預言如冷箭般射中心扉。
正自黯然神傷,江麵忽有異樣。隻見浩渺煙波之上,一道人影踏浪而來,竟如履平地!那人影漸近,一身粗布短衣,頭上丫髻如舊,不是宜哥又是誰?
劉瞻渾身一震,如遭雷擊,踉蹌著撲到船舷:“兄長!果真是你麽?”
宜哥立於水波之上,江風拂動他洗舊的衣襟,神情卻比這江水還要平靜。他微微頷首:“是我。昔日一別,已近四十寒暑,今日應驗之期到了。”
劉瞻望著兄長那與年齡不相稱的清朗麵容,再想起自己半生沉浮、今日潦倒,巨大的悲愴與悔意洶湧而至,不由伏在船頭失聲痛哭:“兄長!當年是我愚鈍,不識金玉良言!如今身敗名裂,流放天涯……悔不當初啊!”
宜哥看著弟弟雙肩聳動,須發間已染盡風霜,眼中並無得意,隻有一絲悲憫的微瀾,輕如江上掠過的水痕。“榮辱興衰,本是世途常態。”他的聲音穿過水汽傳來,帶著山泉的清澈,“今日見你,隻為一踐當年四十載之約。塵路崎嶇,各自珍重吧。”言畢,他深深望了胞弟最後一眼,如同看盡他半生的跌宕與執迷。
劉瞻淚眼朦朧中抬頭,隻見宜哥的身影已在暮色水光中漸漸淡去,如一滴墨融入了無邊的蒼茫。最終,水波依舊,仿佛從未有人踏足其上。唯有宜哥那超然物外的身影,和那句“各自珍重”的餘音,久久烙印在劉瞻心上,比那貶謫的敕令更令他刻骨銘心。
船在暮色裏緩緩啟程,載著失魂落魄的前宰相駛向蠻荒日南。劉瞻獨立船尾,回望廣州城漸漸模糊的燈火,又望向羅浮山那一片沉默的、深不可測的暗影。
山間明月升起來了,清輝灑滿江麵,也冷冷地照著他華發早生的鬢角。他終於徹悟,當年兄長踏入的並非逃避之路,而是勘破了另一重天地的真相。人間富貴,烈火烹油,終有燃盡成灰之時;而那山野清風,明月流水,看似寂寥,卻蘊藏著亙古不易的安然。
世人總道神仙渺茫,卻不知那真正洞悉世情、超然物外的境界,或許就藏在一顆肯放下執念、歸於質樸的心裏。山巔鬆濤,江上清風,皆是大道無言的印證。
3、盧鈞遇仙記
大唐宰相盧鈞早年科場得意,金榜題名後入朝為官,前程似錦。可一場來勢洶洶的惡疾,卻將他從煌煌廟堂直拽入均州那間孤寂的山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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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勢沉重如磐石壓身,盧鈞日漸枯槁,連人生都成了折磨。他屏退仆從,獨自蜷縮在後山書齋裏。窗外日光移過斑駁的牆,唯有風聲作伴。就在這死水般的日子裏,某日黃昏,一個身影竟無聲無息翻過院牆——來人衣衫襤褸,滿麵塵灰,卻自有一股山野清氣。
盧鈞強撐病體,聲音嘶啞:“尊駕何人?從何處來?”
“姓王,山裏來。”那人答得簡單,目光卻清亮如泉,直照進盧鈞頹敗的眼底。
盧鈞苦笑:“原來是王山人大駕,不知有何指教?”
王山人搖頭直言:“大人貴極人臣,可惜福壽根基不牢,眼下災星當頭,沉屙纏身,命若懸絲。貧道此來,隻為救你。”
盧鈞正欲喚人奉茶,王山人卻擺手止住。隻見他解下腰間那條沾滿塵土的舊布巾,徑直走到院中那口深井邊,將布巾往冰涼的井水裏一蘸。接著,他從懷中摸出一粒赤紅如火的丹丸,竟將那濕淋淋的布巾用力一絞,滴滴水珠裹著丹丸,被盧鈞一口吞下。
盧鈞咽下丹水,目瞪口呆。王山人目光灼灼:“五日之內,沉屙必退。此後康健,更勝往昔。隻是——”他語氣轉沉,“兩年之後,另有一場大劫橫在眼前。大人務必謹記:廣積陰德,救人憫物,乃唯一生路。明年夏初,貧道自當再會於你。”
話音落,人已如輕煙般飄出院牆,唯餘井台石縫裏幾點未幹的水痕,證明方才並非幻夢。
說來奇絕,自那日起,盧鈞胸中塊壘如冰雪消融,一日好過一日。未及十日,竟已行走如常。病愈後他卸任返京,心頭卻時時懸著那“兩年大厄”的警語。自此,他待人接物判若兩人:昔日門庭森嚴的盧府,常為孤苦無依者敞開;朝堂之上,他亦不避權貴,屢次為蒙冤者仗義執言。行善救人,成了他心頭一盞不滅的燈。
光陰似水,兩年倏忽而過。又是初夏時節,盧鈞奉旨南巡,舟行湘江。那夜月色如霜,鋪滿江麵,他獨立船頭,遙望兩岸山影如墨。水聲汩汩中,忽見一葉扁舟自煙波深處悠悠蕩來。舟上人青衫磊落,不是王山人又是誰?
兩舟漸近,王山人立於船頭,對著盧鈞遙遙一揖,臉上是洞悉世情的微笑:“大人果然不負所托,善功圓滿,大厄已悄然消解。貧道特來一晤,從此別過。”言罷,那小舟竟似被無形之力牽引,輕盈掉頭,滑入江心濃霧深處,頃刻間蹤跡杳然,唯餘一江碎月搖金。
盧鈞久久立於船頭,江風拂動他的衣袍。回首前塵,那場幾乎奪命的惡疾,與眼前這煙水茫茫的偶遇,恍如大夢一場。他攤開手掌,月光流過掌心縱橫的紋路。
原來命運並非鐵板一塊的讖語,善念如鑿,能在看似注定的石壁上刻出生路。王山人那粒丹丸化開了他體內的沉屙,而他此後的善行,才是真正消弭命劫的良藥。天道幽微,常以慈悲為引——凡人手中一點微光,有時足以照亮前路,甚至重寫那看似無情的天書。
4、薛刺史的天倉夢
鹹通年間,綿州刺史薛逢剛赴任一年有餘。這夜,他沉入一場奇夢:踏入一處宏大洞府,眼前石床上羅列珍饈,香氣繚繞,卻空寂無人。他不敢擅動,惶惑間退出洞門,忽聽身後有人道:“此乃天倉。” 驚醒後,窗紙已透微光,夢中景象揮之不去。
晨起議事,薛逢將夢境說與幕僚賓客。座中一位老吏沉吟道:“使君此夢,或有所指。州內昌明縣境確有一洞,鄉野喚作‘天倉洞’。傳聞洞中常有現成飲食,偶有遊方道人、雲水散客誤入其中,得以果腹。” 薛逢心中驚疑交織,立即喚來精通道術的孫靈諷,點了一名親信老吏隨行:“速去昌明縣境,探訪此洞虛實!”
三人策馬疾馳,尋至洞口。那洞口不過丈許,隱在藤蔓荒草間,毫不起眼。初入時漆黑如墨,火炬高舉,也隻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陰冷濕氣裹挾著陳年苔蘚的味道撲麵而來,腳下碎石濕滑。孫靈諷領頭,老吏居中,薛逢的親信墊後,摸索著向深處行去。
走了約莫十裏,洞壁漸漸不再吞噬火光,前方隱隱透出微光,空氣也清爽起來。再行三五裏,眼前豁然開朗!巨大穹頂籠罩之下,是一片難以想象的廣闊空間,足可容納千人。洞府中央,巨大的石床平整如削,其上杯盤羅列,珍饈百味:蒸騰熱氣的雪白麵點、油亮噴香的炙肉、瑩潤飽滿的鮮果、琥珀般的美酒……一切宛若剛剛出鍋,色香誘人,觸手溫熱。
“天倉……果真有天倉!” 孫靈諷驚歎出聲。他恭敬整肅衣冠,對著石床深深一拜,方小心翼翼地取食。入口的瞬間,軟糯甘香盈滿齒頰,絕非人間凡味。他心中敬畏更甚,又鄭重地選了幾樣精致點心,小心包好:“此乃仙家之物,請容貧道帶回,獻與薛公為信。”
三人繼續前行,洞壁兩側景象更是奇絕:雪白的麵粉如細沙堆積成丘,一旁是發酵好的麵團小山;成堆的鹽粒晶瑩似雪,黑亮的豆豉醬料香氣撲鼻……種種食材堆積如山,仿佛取之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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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行一二裏,忽聞水聲轟鳴。一道寬闊溪流橫亙眼前,水流湍急,深不可測。溪水對岸,竟是另一番天地——青山疊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儼然一處祥和村落,曆曆在目!三人被這咫尺天涯的景象震懾,徘徊岸邊,終究不敢涉險渡溪。
正躊躇間,薛逢的親信忽指著溪邊濕潤的砂地低呼:“看!” 隻見鬆軟的沙地上,赫然印著幾個清晰的人形足跡!這腳印來自何處?是曾有人渡過了這急流,還是對岸之人留下的痕跡?無人知曉。這神秘的印記,讓這仙境般的所在更添撲朔迷離。
孫靈諷捧著那幾樣“仙品”回到州府,獻與薛逢。薛逢親手接過,指尖所觸,卻是一驚——那本該溫軟的點心,竟已變得冰冷堅硬,入手沉甸,色澤暗淡,分明成了幾塊形態宛然的石頭!再看包裹的布帛,也瞬間朽壞如塵。
薛逢捧著這幾塊奇石,久久無言。洞中盛宴猶在眼前,手中食物觸感冰涼。他最終釋然一笑,將這“仙家信物”鄭重置於案頭。從此,昌明天倉洞的傳說,伴著刺史案上那幾塊不會腐敗的“點心”,在綿州百姓口中代代相傳。
凡人窺見仙家一角,已是莫大機緣。那溪流對岸的煙火人間,或許正是紅塵倒影——可望而不可即,恰是天道為凡俗劃下的界限。薛逢案頭冰冷的石食,默默訴說著:人間煙火自有溫度,仙家珍饈縱好,終究隔著不可逾越的流水。安守本分,珍惜眼前溫熱,或許才是凡塵最踏實的福澤。
5、秋浦仙酒
費冠卿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馬蹄疾。離京前,他特意拜別宰相鄭餘慶。鄭相國與秋浦縣令劉某交厚,聞費生歸鄉必經秋浦,便鄭重取出一封手書。信劄厚重,墨跡淋漓。鄭相國親手封緘,殷殷叮囑:“劉縣令性情耿介,不拘俗禮,屢屢得罪考官,才屈居下僚。你見了他,萬勿以科第驕人。”
費生心頭一熱,懇請道:“相國何不在信末添幾句提點?若蒙青眼,晚生感激不盡。”鄭相國略一沉吟,竟當真啟封,提筆在信尾疾書數行,重新封好遞過。費生袖了這沉甸甸的倚仗,隻覺前途暖陽融融。
舟車輾轉,費冠卿踏入秋浦縣衙。他恭敬遞上名帖,滿以為縣令會降階相迎。誰知劉令端坐堂上,接過名帖隨手一丟,目光如掃過堂前塵埃,再無下文。費生垂手肅立,汗珠悄然浸透新科進士的衣領。堂上寂靜如古井,唯聞更漏滴答。他心中那點暖意寸寸涼透,終於取出鄭相國的書信,請門吏代為呈上。
劉令拆信展讀,眉頭愈擰愈緊。忽地冷笑一聲:“鄭餘慶這老兒,拿此等閑書作甚?”話音未落,竟將信紙“嗤啦”撕作兩半,揚手擲於案下!紙片如枯蝶飄落,費生腦中轟然作響,積攢的惶恐化作孤注一擲的勇氣。他顧不得禮數,推門直入堂中,撲通跪倒:“晚生費冠卿,拜見明府!”
劉令猛抬頭,眼中寒冰忽融。他盯著階下惶恐的年輕人,竟立座親自扶起:“起來說話。”暮色漸濃,劉令吩咐備馬送客去驛館。費生躊躇道:“城門將閉,求明府暫借一隅容身。”劉令目光一閃,引他穿過幽深回廊,推開西廂盡頭一扇小門:“且在此閣中歇息,切記勿窺勿問。”
閣室清冷,費生枯坐良久。忽聞異香氤氳,似有瓊漿玉液的氣息穿透板壁。仙樂泠泠響起,非絲非竹,直透靈台。他按捺不住,舔破窗紙偷窺——堂上燈燭煌煌,劉令竟跪坐在地布設杯盤。主位端坐一人,霞姿月韻,非塵世形容。滿案珍果異饌,香氣竟能洗髓伐毛。
仙人持杯忽問:“鄭餘慶安否?”劉令恭答:“甚安。”片刻又問:“有書信否?”劉令道:“費進士自長安來,攜有書信。”仙人莞爾:“費冠卿?倒是可喜。他人在何處?”劉令答:“正在閣中。”
“此時尚無緣相見。”仙人輕歎,“且賜他一杯酒。轉告他:及早修行,自有相見之期。”劉令斟滿碧玉杯,轉身送入小閣。費生接過,隻見酒色澄澈如春水。他忽瞥見方才劉令自飲時,竟悄悄將杯中酒傾去一半,又從階下銅盆舀了清水摻滿!一念遲疑間,酒未沾唇。
堂上忽起清風。仙人離席步下石階,隨從如雲霞簇擁,須臾間騰空而去,沒入皎皎月輪之中。劉令伏地嗚咽,仙人清音自九天飄落:“爾見鄭某,但勸修行,便可相見。”
仙蹤渺渺。劉令疾步闖入小閣,見那杯酒原封不動置於案上,跌足長歎:“此乃萬劫難逢的瑤池瓊漿!你……你竟未飲?”他劈手奪過玉杯,清冽酒液在月光下流轉著碎金般的光澤。費生怔怔看著杯中物,那點疑慮早化作滔天悔浪——原來劉令摻水自飲,是凡胎承受不得純陽仙醪;而特意調調的這一杯,正是仙人為他備下的登雲梯!
劉令將殘酒潑向階前青苔。酒落處,一片枯黃瞬間返翠,抽枝綻葉,竟在月光下開出一簇冰晶似的白花!異香衝天而起,滿庭清輝如洗。費生雙膝一軟,跪倒在這匪夷所思的生機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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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費冠卿辭官歸隱九華山。山霧彌漫的清晨,他總愛獨坐雲台。每當山風送來草木清氣,他便想起秋浦那夜錯過的酒香。世人皆道他淡泊名利,卻不知他心頭永遠懸著一杯未飲的瓊漿。人生逆旅,真正的機緣往往披著最樸拙的外衣降臨——或是冷眼撕碎的薦書,或是半盞摻水的淡酒。可惜凡胎肉眼,總在遲疑中錯失點化。那杯未飲的酒,從此成了懸在塵心上的一滴冷露,映照著所有我們不曾認出的、喬裝而來的天光。
6、沈彬的仙緣
吳興人沈彬,打小心裏就裝著神仙夢。待到白發蒼蒼,辭官歸隱高安故裏,他晨起打坐,暮采藥餌,日子清簡得如同山澗流水。
一日,他遊至雲霧繚繞的鬱木洞觀。剛踏入觀門,忽聞天際仙樂飄渺,清越入雲。沈彬仰頭望去,隻見霞光流溢處,數十位羽衣霓裳的女仙,腳踏雲氣,緩緩降下。她們飄然入觀,在每一尊神像前焚香禮拜,舉止嫻雅,衣袂間異香彌漫。沈彬心頭劇跳,慌忙閃身藏入偏殿暗角,屏息凝神,竟不敢露麵驚擾。
良久,仙樂漸杳,雲霞散去。沈彬這才敢出,疾步奔入大殿。隻見神前幾案上,香爐餘溫猶在,爐邊竟散落著星星點點未曾燃盡的仙香!那香色澤溫潤,異香撲鼻,絕非人間凡品。沈彬小心翼翼,將這點點遺珍盡數捧入自己香爐之中。爐火猛地一竄,一股清冽甘芳直透頂門,四肢百骸如被仙泉洗滌。
香氣繚繞中,沈彬心頭卻猛地一沉,湧上無邊悔意:“我沈彬一生求道,今日得見真仙臨凡,竟畏縮不敢拜謁;仙香遺落眼前,又隻知拾取供奉,不敢遵古法‘服食’以求精進……莫非我命中,終究無此仙緣?”爐中仙香靜靜燃燒,那清遠之氣仿佛也帶上了無聲的歎息。
垂暮之年,沈彬鄭重叮囑兒子:“我居所正堂之下,乃是塊難得的吉壤。待我百年,便葬於此,切記。”言畢安然長逝,享年八十有餘。兒子依言掘地營葬,土方破開,竟露出一座渾然天成的磚壙!那磚塊燒製精良,紋理天成,更奇的是,每塊磚上都隱隱浮現著“吳興”二字——正是沈彬魂牽夢縈的故裏之名。眾人皆驚,此非人力可為,實乃天意造成。
歲月悠悠,沈彬埋骨之地草木榮枯。忽一日,豫章江上,有漁夫搖櫓撒網,瞥見對岸水邊立著一位老者。青衫素袍,白發蕭然,側影竟酷似當年隱居高安的沈彬。漁夫正詫異,那老者已悠然開口:“此非爾等該來之地,速速離去,猶可平安。”
漁夫心頭莫名一凜,不敢怠慢,慌忙撐船離岸。待回到渡口與人說起,才駭然得知,自己那日入水捕魚,竟已整整三日未歸!家人遍尋不獲,隻道是葬身魚腹了。鄉裏有年高德劭者聽聞漁夫描述,撚須歎道:“青衫白發,臨水示警……此必是那位得道飛升的‘西仙’沈公了。”
沈彬一生,恰似那鬱木洞觀幾案上的遺香。仙人當麵,他因凡心怯懦而失之交臂;仙香在手,又因俗念疑慮而不敢化入己身。直到葬身於那方天造地設的“吳興”磚壙,又於江畔化身“西仙”點化漁人,人們才恍然,他終究未被仙緣真正遺棄。
大道無言,常以最平凡的麵目示人。一次擦肩,一縷遺香,一方水土,甚至一句尋常的告誡,都可能是點化的機緣。世人苦苦尋覓的靈光,往往就藏在我們視而不見的日常深處。真正的仙緣不在縹緲雲端,而在能否於這煙火人間,認出那份不張揚的、沉靜如大地般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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