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女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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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王母
天地未分,道氣沉寂如亙古凝滯的深海,無波無瀾。在這玄奧的寂寥裏,一點靈機悄然萌動,如同深潭下醞釀的微光。於是,東華至真之氣自無垠中蒸騰而出,於碧海之濱、芬靈之墟,化生一位神明——木公。他掌陽和之氣,主理東方,世人尊為東王公。
與之相應,西華至妙之氣亦在神州伊川沛然流轉,孕育出一位女神。她誕生之際便身具飛騰之能,這便是金母,俗姓侯,後世敬稱西王母。她執掌“元”,孕育著生命與宇宙最幽深的神奧。她從莽蒼原始的混沌中,分得那最為純粹醇厚的大道精氣,聚而成形,以柔順為本,位配西方,為極陰之元始。她與東王公,陰陽相諧,二氣交融,共同化育滋養天地,猶如無形巨手,陶鑄萬物於洪爐。
她所居宮闕,遠在西方極妙之地。龜山春山深處,昆侖神圃之內,閬風仙苑之間,矗立著西王母的都城。那是何等景象?玉樓十二,如星辰凝結,瓊華閃爍,輝光流轉於千裏仙城之上。天上地下,三界十方,但凡女子登仙得道者,莫不歸其統禦。
歲月在仙山流淌,人間早已換了山河。黃帝治世之時,西王母遣出使者白虎之神,乘著皎潔如雪的神鹿降臨帝庭。神使鄭重展開一卷輿圖,山川脈絡、大地氣運,盡數交付於這位人皇。那是來自洪荒之初的指引,也是神隻對人道的無聲眷顧。
其後虞舜攝位,西王母的使者再度翩然降臨。這次奉上的是一枚溫潤無瑕的白玉環。舜帝即位,使者又一次出現,獻上的是更為宏闊的疆域圖,於是舜帝廣黃帝九州為十二州。不久,又一件神物由天界而至——白玉琯。舜帝吹奏這神異的玉管,八麵來風隨之應和流轉,天地間彌漫著前所未有的清和之氣。故《尚書》帝驗期有載:“王母之國在西荒也。”其聲名,早已深植於華夏的古老記憶之中。
那巍峨昆侖之上,白玉龜台的光輝亙古長存,它是朝聖者心中不滅的燈塔。昔年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心懷至誠,於險峻的西城山中跋涉,最終得遇引路仙真西城王君。三人緊隨其後,越過凡人視為畏途的積石險峰,渡過弱水湍急的津渡。當浮沉於白水黑波之間,他們顧盼之際,昆侖仙境已在眼前豁然洞開。白玉龜台莊嚴矗立,西王母元君高居其上,周身籠罩著難以言喻的靜謐威儀。
茅盈拜伏於地,言辭懇切:“弟子茅盈,不過一介卑微凡軀,卻心慕龍鳳般的長生久視。以朝生暮死般脆弱的性命,渴求如月相累積般漫長的光陰……懇請元君慈悲,賜予長生之道。”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玉台上回蕩,帶著凡塵的微塵與對永恒真切的向往。
那玉台之上,仙氣氤氳繚繞,西王母的目光深邃如淵海。她微微頷首,並未即刻應答,那默許的深意卻仿佛在玉階上悄然流轉,仙真西城王君在旁靜立,一切盡在不言中。
另一位求道者張道陵,後來的張天師,其朝聖之路更為神異。彼時他隨侍太上道君,駕馭著九重華蓋的神車,控禦飛虯,劃破蒼穹。神車迅疾如電,越險峰,渡弱津,浮白水,淩黑波,轉瞬之間,已抵達昆侖仙境。朝謁王母於昆陵闕下,此等際遇,奠定了他日後開宗立派的非凡道基。
更有那王褒,字子登,心誌堅如磐石。他清心齋戒整整三月,滌盡塵慮。西王母感其精誠,終於現身,親授他無上寶典——《瓊華寶曜七晨素經》。神光繚繞,玉字生輝,那一刻,凡俗的身軀仿佛被經文中的星辰點亮。
仙闕之外,昆侖的風,攜著亙古的清寒,拂過玉砌的樓台。那些有幸登臨玉台者,所承受的目光,並非雷霆般的威嚴,而是一種深廣無垠的包容,如同大地承載萬物,靜默無聲。這目光所及之處,是茅盈謙卑的伏拜,是張道陵得見大道時的震撼,是王褒清齋三月後承接經卷時指尖的微顫。
西王母的威儀,是寂靜深穀中的幽蘭,是寒夜中無聲潤物的月華。她不似東方木公執掌的赫赫天光,而是以柔順之質,涵養群生,為至陰之元始。她所執掌的,是生命深處最幽微的萌動,是萬物得以綿延不絕的母性泉源。那枚授於舜帝的白玉環,環體無始無終;那能調和八風的白玉琯,其聲清越通玄;連同授予求道者的無上經文,字字珠璣——這些皆是宇宙間至柔力量的化身,看似無形,卻蘊藏著滋養萬物、貫穿始終的偉力。
當人間仍在追逐太陽般灼目的力量,膜拜雷霆般震耳的權威時,昆侖之巔那輪清輝卻靜靜昭示:至深的偉力,原在柔弱與包容裏孕育永恒。西王母的沉默目光,恰如暗夜中滋養萬物的月光——那無言的注視,並非居高臨下的恩賜,而是以浩瀚的母性承載起無數求索的靈魂。在剛猛易折的世間法則之上,總有一種更幽邃的力量,以柔弱為衣,以涵養為心,默默維係著星漢流轉、草木枯榮的天地大序。
2 、仙闕的次席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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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的月光不僅映照著西王母的龜台,也悄然流轉於另一位女神的居所——上元夫人。她是道君座下真傳弟子,自玄古幽渺處便已得道,執掌著三界仙真的名冊權柄。她的尊位,僅在龜台金母之下。然而這位權柄煊赫的女仙,行事卻極為低調,每每降臨,常先遣侍女通傳,自居賓侶之位。
人間帝王,誰不渴慕仙緣?漢武帝劉徹,便是其中翹楚。他遍祀名山,精誠禱醮,所求無非仙真一顧。元封元年,辛未歲,七月七日那夜,二更剛過,漢宮深處忽有異香彌漫,清輝滿殿——竟是西王母親身降臨!
武帝慌忙迎拜,稽首至地,久久侍立不敢抬頭。王母慈聲命他落座,以天界珍饈款待。筵席將盡,王母欲起駕歸去,武帝急急離席叩首,言辭懇切,殷殷挽留。王母感其至誠,複又安坐。她旋即對侍女郭密香道:“且去邀上元夫人,同赴此漢宮之宴。”人間帝王的宮闕,竟成了兩位至尊女仙臨凡的宴所。
時光如白鹿躍過宮牆。轉眼到了漢宣帝地節四年,乙卯歲。鹹陽人茅盈,字叔申,於仙途精進,功行圓滿,終蒙天恩,獲賜黃金九錫之莊嚴儀禮,受封為“東嶽上卿司命真君太元真人”。五方帝君親臨授冊,神光浩蕩,禮畢各自升天而去。
就在這榮耀鼎盛之時,茅盈的授業恩師總真王君,恭請西王母與上元夫人再度聯袂降臨。這一次,仙蹤落於句曲山金壇陵的華陽天宮,專為這位新晉真君設下慶賀之宴。
天宮光華流轉,玉醴瓊漿。宴飲方酣,西王母與上元夫人相視頷首。上元夫人款款起身,自懷中鄭重取出兩部仙家秘典——《四非寶經》與《洞飛二景內書》,親自授予茅盈這位新任司命真君。神文寶篆,輝映著她沉靜的麵容。授書禮成,兩位至尊女仙便不再流連。隻聽得仙樂隱隱,千乘萬騎的儀仗簇擁著她們,升入渺渺太空,唯留下句曲山巔不散的祥雲,與人間關於那驚鴻一瞥的永恒傳說。
她執掌真仙名籍,權柄赫赫,卻甘居龜台金母之後;她位次崇高,卻每每先遣侍女通傳,自處賓位。華陽天宮那場盛宴,她悄然立於王母身側,卻在最關鍵處輕啟寶匣,將大道真經付與茅君。這絕非陪襯,而是另一種深沉的成全。
世間的目光總追逐那至高的尊位,卻常忽略次席的光華。上元夫人的存在,如明月之側的璀璨星辰,雖不奪目,卻自有其維係蒼穹的軌跡與力量。真正的尊貴,何嚐隻在位階高低?甘守其位,不矜不伐,於寂靜處行驚天動地之事,以謙光映照乾坤——那收斂的光輝深處,藏著維係宇宙秩序的另一種磅礴偉力。這“亞位”的雍容,本身便是一種照亮天地的無上境界。
3 、玉色流光
燕昭王二年,遙遠的廣延國獻來兩位絕世舞者。旋波與提謨,肌膚如冷玉雕琢,體態輕盈似雲托,吐氣若幽蘭初綻。她們行止翩然,足跡不染塵埃;經年累月,不食人間煙火。昭王驚為天人,以鮫綃為幄安置,飲以美玉熔煉的瓊漿,飼以丹泉灌溉的仙粟。
一日,昭王登臨崇霞高台,召二女近前。熏風驟起,環佩輕搖,她們仿佛要被這無形氣流托舉而去,身形飄搖難定。昭王心念微動,抽出冠冕纓絡輕輕一拂。這絲縷掠過空氣的瞬間,旋波與提謨仿佛得了無聲的敕令,驟然旋開舞袖。
舞姿之妖嬈,令翔鸞自慚形穢;歌喉之清越,繞梁三日仍有餘韻。伴舞的女伶縱使拚盡全力應和,那歌聲也如凡鳥仰望雲中仙音。她們的舞步分作三疊:
第一疊名“縈塵”,身形飄忽不定,似與浮塵光影嬉戲交融,觀者難辨人與微塵;第二疊名“集羽”,腰肢柔婉回旋,如同萬千羽毛聚散隨風,輕盈得幾乎要化入風中;第三疊名“旋懷”,舞袖舒卷如雲,纏綿低徊,仿佛下一刻便要溫柔地旋入觀者襟懷。
高台之上鋪設著麟紋瑞獸的錦席,異香氤氳四溢,那是來自神秘波弋國的“華蕪香”。此香奇異,浸潤之處,土石亦為之芬芳。席間香氣繚繞,台上舞影翩躚,燕王目眩神迷,恍然不知身在人間。
當旋波折腰如弱柳,廣袖舒卷似流雲,整個崇霞台仿佛懸浮於太虛。那“縈塵”之舞,是她們對塵世最溫柔的戲謔——身影與微光浮塵渾然一體,昭王禦手輕拂的纓絡,不過徒勞地穿過一片虛影;“集羽”的翻飛間,她們輕盈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散作千片白羽,乘著華蕪香的氤氳飛回九天;至於“旋懷”,那曼妙身姿幾欲投入君王懷抱的刹那,卻又如煙雲般滑開,隻留下袖底一縷寒玉般的冷香。
盛宴終有盡時。舞罷香殘,人去台空,唯餘麟紋錦席上,華蕪異香固執地滲入經緯,昭示著仙蹤曾駐。燕王以纓絡輕拂,欲挽留那非塵的麗影,終究徒勞。旋波與提謨,如同兩滴誤墜凡間的玉露,縱使瓊筵玉席、丹泉美膏,亦不過暫寄形骸。人間最奢華的牢籠,怎鎖得住一縷本屬於太虛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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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翩然遠引,隻留那奇異馨香,固執地滲入麟文席的經緯,滲入崇霞台的磚石。香愈久愈幽,仿佛在無聲訴說:真正的至美,恰如這異國之香,可浸潤萬物,卻永不能被凡俗之手真正攫取。君王纓絡拂過的,終究是太虛投下的幻影;人間極致的恩寵與挽留,不過是向雲中投擲的石子,徒然攪動一池倒影,留不住半片玉色的流光。
4 、山魄
當雲海漫過神女峰時,巫山十二峰便活了。那雲氣蒸騰聚散,似有靈性盤桓,傳說裏藏著一位神女的精魂——雲華夫人瑤姬,西王母膝下第二十三女,掌有“徊風混合萬景煉神飛化”的大道神通。
那年她自東海遊曆歸來,飛臨長江之上,俯瞰得見巫山。但見群峰如戟,刺破蒼穹,深穀幽邃,巨石壘疊如天然法壇。這雄奇中蘊藏的靈秀,令她心馳神往,不由得按下雲頭,留連徘徊。
彼時人間正被洪水圍困,大禹受命治水,恰駐蹕巫山腳下。一日,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山穀轟鳴震動,仿佛天崩地裂,人力難敵。正當禹束手無策之際,忽見雲端祥光隱隱,一位神女衣袂飄飄,立於峰巔。禹心中頓悟此非凡人,疾步上前,躬身拜倒,懇求相助。
瑤姬頷首,即命侍女取出一卷玉冊,親手授予大禹:“此乃召策鬼神之書,可助你平定風波。”言罷,又喚出麾下六位神將——狂章、虞餘、黃魔、大翳、庚辰、童律,聲如金玉交擊:“爾等當竭力輔佐大禹,開山導流,疏浚江河!”
神將領命,刹那風雷激蕩。狂章力劈巨岩,庚辰踏浪鎖蛟,黃魔鎮伏地脈,大翳移石填壑。禹得此神助,如虎添翼,手持召鬼神之書,指揮若定。但見巨石在神斧下紛紛崩裂,桀驁的洪流被引入新開的河道,水患之勢漸漸馴服。禹心懷感激,再度向瑤姬所在的峰頭深深拜謝。
神跡並未止步。一日禹登臨巫山絕頂拜謁瑤姬,仰首之際,驚見神女倏然凝立不動,竟化作一尊瑩潔的巨石,與山崖渾然一體。未幾,那石像又驟然散作漫天輕雲,浮遊聚散;忽而凝為細雨瀟瀟,忽而幻作遊龍翔鶴,姿態萬方,杳渺難近。
禹目睹此等變幻,疑竇叢生,暗忖此女神通詭譎莫測,莫非是妖異幻化?遂私下請教神將童律。
童律正色道:“真君差矣!天地運行之根本在於‘道’,而推動大道流轉顯化的,則是聖賢真人。雲華夫人非尋常仙流,乃西王母愛女,位列上真。其所行變化,不過是大道流轉之表象,如同金石無火不熔,江水無陽不騰。夫人凝則為石,散則為氣,聚則為雨,騰則為龍,翔則為鶴——萬變不離其真元,千化皆證其道體。豈是我等能以凡俗心思揣度的?”
瑤姬終戀巫山奇絕,散盡仙班侍從,將精魄長留於此,與這方山水交融為一。神女壇上翠竹垂枝如帚,凡有枯葉塵埃飄落壇上,竹枝便隨風輕掃,壇石始終瑩潔不染塵埃。山民世代供奉,稱她為“大仙”,對岸那亭亭玉立的石峰,便是她永恒的姿態。
千年流轉,到了楚襄王之時。巫山神女之名早已浸透楚地風謠。可惜襄王不解真意,隻從宋玉《高唐》《神女》二賦的字麵裏,捕風捉影出一點曖昧綺情。他無心探求長生大道,卻在江水之濱大興土木,築起高唐之館、陽台之宮,以俗世香火妄祀神女。宮闕雖巍峨,笙歌雖靡曼,內裏卻浸著凡塵的濁念與荒嬉,全然是凡人對仙家的褻瀆與誤讀。
宋玉的賦文流傳越廣,瑤姬那飄渺的仙姿在世人心中便越是模糊,終至淪為情欲投射的縹緲幻影。高真上仙的清淨道體,豈容如此輕慢誣降?唯有巫山深處那座小小的祠廟,世代山民執拗地呼之為“大仙”。壇側翠竹依舊垂拂,風過時沙沙作響,如神女無聲的歎息,輕輕拂掃著世間的塵滓與妄念。
瑤姬化石,是天地間最深沉的回眸。當狂瀾席卷人間,她點化神將,授書禹王,以神力劈開混沌;當塵世喧囂漸起,她卻斂去光華,散入雲霧雨鶴,最終歸於山石竹影的靜默。楚王築台興歌時,神女峰上的雲嵐依舊聚散無心,石壇邊的青竹依然拂掃自潔——那是超越帝王宮闕的永恒殿堂。
原來至高的神性,並非高踞廟堂享受煙火,而是將精魂散入山河脈絡。巫山十二峰雲霧的每一次升騰與凝結,都是神女亙古的吐納。神女石那靜默的守望,是超越香火的永恒祀典。真仙早已拂衣而去,又從未離開,她化作了峰巒的脊梁、流雲的魂魄、竹枝上的清露,在天地呼吸間永恒印證:唯將自身化作山河的一縷精魄,才是神明不朽的廟宇,才是對人間最深摯的垂顧與無言守望。
雲是山的呼吸,石是神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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