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女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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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心
    任城魏府深宅裏,別的閨秀撫琴弄繡,少女魏華存卻獨坐幽窗。指尖劃過莊子的逍遙遊,心神早已遊於八極之外。她是晉朝司徒魏舒的掌上明珠,名門貴女,偏生一副離塵骨骼。自豆蔻之年,莊老玄言便如清泉注心,五經百史不過案頭塵灰。她吞服胡麻散,煉化茯苓丸,吐納間熔煉天地精氣,幽室獨坐便是整日整月。
    父母雙眉漸鎖。女兒耽於玄虛,拒見賓客,竟至請求獨居清修。世家貴媛豈能如此?二十四歲這年,一道無可違逆的婚命落下——她成了南陽劉幼彥之妻。紅燭高燒的洞房夜,華存閉目調息,仿佛那喧鬧喜樂是隔世的潮聲。
    人倫之責終究難辭。她為劉家誕下二子,璞與瑕。丈夫劉幼彥外放為修武縣令,她隨任官邸。白日裏相夫教子,是溫良恭儉的縣令夫人;更深漏盡,萬籟俱寂時,那扇緊閉的別院齋門內,素衣女子焚香獨坐,一呼一吸牽引星辰流轉。爐中青煙是她寂寥的伴侶,案上《黃庭經》是唯一的對話者。丈夫漸覺那道門後氣息幽邃,終不敢擾,隻當夫人秉性清冷。
    待兒子稍長,能行能言,華存心底蟄伏的道心再難按捺。她鄭重請別內室,辟出後園最幽僻一間靜室。從此,齋戒修行,隔絕塵寰。府中仆役隻知夫人室中常飄異香,偶見窗欞透出隱隱清輝,卻無人敢窺探究竟。
    如此三月,她靜坐如古潭深水。直至一夜,月華如練鋪滿庭院,齋室門窗無風自啟。清輝湧入的刹那,七道身影踏月而至——
    為首者白髯垂胸,氣度如昆侖雪峰,正是太極真人安度明;其左青衣少年神光內蘊,乃東華大神方諸青童;右側神王金甲粲然,扶桑碧阿陽穀神王威儀赫赫。後隨三位仙真:景林真人似古鬆凝翠,小有仙女若芙蕖含露,清虛真人王褒衣袂飄然如流雲回雪。
    清虛真人王褒的目光落在魏華存身上,如寒泉浸玉:“聞子密緯真氣,注心三清,精誠感格,勤苦至矣。”他聲如金玉相叩,“扶桑大帝君敕命,授爾神真之道。”
    青童君亦上前,聲若幽穀清磬:“清虛天王特命我等降此塵寰,授子《太上寶文》《八素隱書》《大洞真經》凡三十一卷——此乃昔日在景龍之墟,九天太真所撰,秘於天宮玉笈,非凡骨可窺。”
    神王朗笑如洪鍾震蕩:“勤修此經,他日當登紫虛之位,乘雲鸞以遊太極!”餘下眾仙皆含笑頷首,滿室異香馥鬱,似有瓊林仙葩瞬間綻放。
    華存伏拜於地,喉間哽咽。數十載幽室孤燈,半生塵網掙紮,此刻皆化作仙真足下繚繞的雲氣。真人安度明廣袖輕拂,三十一卷玉笈金書次第浮現案上,經文流轉紫金光芒,照得她素衣如披霞帔。
    “此乃瓊劄玉章,非人間楮墨。”王褒真人指尖一點,靈文如活泉湧入華存眉間,“另有神丹秘要,當助汝煉形易質。”他取出一函玉匣,內盛金丹數粒,異彩灼灼,“此丹采扶桑朝霞,合碧海月魄,九轉方成。汝可依法服食,滌蕩髒腑濁穢。”
    神王自懷中托出一尊小鼎,非金非玉,隱隱有龍紋遊動:“此太乙精金鼎,移自昆侖玄圃。置丹爐中,可引三昧真火,煉九轉還丹。”小鼎落於案上,室中溫度驟升,如蘊驕陽。
    小有仙女素手輕揚,數枚玉符懸於空中:“此乃飛行羽章,佩之可騰雲駕霧,瞬息萬裏。”玉符清光流轉,隱有鳳鳴。
    景林真人則取青玉淨瓶,傾出半盞瓊漿:“此甘露飲自瑤池,滌心洗髓。”液如月華,異香沁骨。
    眾仙授畢,華存依古禮拜謝。真人王褒忽道:“汝宿植仙根,然塵緣未盡。二子璞、瑕亦具道骨,他日當承汝道脈。”他目光似穿透歲月長河,“汝名華存,當存天地至華於心。待功行圓滿,南陽桐柏山頂,自有青鸞迎迓。”
    語畢,七仙身形漸淡,如晨霧消散於曦光之中。異香久久不散,案頭金書玉鼎流光溢彩。華存獨坐齋室,窗外晨曦初染,心頭如明月洗過。
    她輕輕撫過冰涼的玉笈。數十載沉浮,嫁娶生養,人倫枷鎖曾似萬鈞山石。可原來那紅塵中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燈下展卷,每一次對月調息,都是對琉璃心一寸寸的打磨。天命所授的仙經道法,終究要落在凡胎俗骨日夜淬煉出的基座上。此刻晨光透窗,照亮案頭一粒金丹——那裏麵熔鑄的,正是她穿越塵網而不染的魂魄之光。
    齋室寂靜,唯餘紫檀香灰寸寸跌落。華存閉目凝神,一縷先天真氣自丹田升起,如春蠶吐絲,溫柔而堅韌地纏繞住那卷《大洞真經》。天梯已降,而真正的飛升,始於足下每一寸不曾虛度的泥濘。
    眾仙授法後,魏華存獨坐靜室。案頭玉笈流光,太乙精金鼎隱有龍吟。她指尖撫過《黃庭內景經》帛卷,忽憶起王褒真人臨別贈言:“學者當先除病。”甘草穀仙方的清氣自丹田升起,滌蕩著產育兒子時殘留的沉屙。
    此刻,南陽官邸的晨光漫過窗欞。長子劉璞的讀書聲隱隱傳來,次子劉瑕的嬉笑穿廊而過。她研墨提筆,腕底隸書如鶴舞霜天,將小有王君所傳道法詳錄成冊,又為《黃庭經》添注,青精飯方亦錄於帛上——仙緣不可私藏,當化為人間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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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後她遷居江南,撫州並山深處新辟的靜室尚未染塵,便再感仙召。這夜燭火無風自動,虛空浮現紫微夫人身影:“裴清靈真人錦囊中《寶神經》,吾有西宮定本。”萬卷珍文如星河傾瀉,華存閉目承接,隻覺靈台湧入浩蕩天風:“若夫仰擲雲輪,總轡太空……”真言烙入骨髓時,她忽睜眼望向北方——那是兩個兒子棲身的塵世。
    待真文錄畢,紫微夫人聲轉肅穆:“修道者不欲見血肉,避之不如不見。”華存心頭一刺,想起幼彥病逝時棺木的陰沉。仙人續道:“昔有再飲瓊液而屍身叩棺,一服刀圭卻軀體潰爛。鹿皮公吞玉華而屍蟲出戶,賈季子咽金液而惡臭百裏。黃帝鑄鼎升天,荊山仍留衣冠塚;季主服雲散潛行,首級與足各分東西……”仙音如冰水澆頂,“得道者或顯或隱,托體遺跡本是常情。但若精而不勤,能而不專——縱得仙方,終落三官考校!”
    華存伏地長拜,冷汗浸透素衣。紫微夫人吟誦真詩消散後,她推窗見月,恍然徹悟:那卷《寶神經》不是登天捷券,而是懸頂利劍。修道之要,在“吝心消豁,穢念疾開”,在“困煩以領無”。張良三赴橋下方得真傳,自己又怎能懈怠?
    從此她腳踏兩界。白日裏,撫州靜室常有青煙直上,樵夫傳言魏夫人駕雲采藥;入夜則秉燭疾書,將仙法譯為凡骨可承的文字。長子劉璞官至侍中後,她召其密晤:“琅琊王舍人楊羲,護軍長史許穆,此二人可承道脈。”待璞引楊、許二人入山,她親授《大洞真經》,許穆之子玉斧隨侍在側,竟先於眾人得窺天機。陶弘景撰寫《真誥》時,屢見“南真”降筆——那正是華存分神化念,穿越千山點撥後學。
    興寧三年春,她降神楊羲丹房,袖中似帶東海濤聲:“裴真人《寶神經》在此,然修道貴專,爾當勤望三秀,吝心消豁……”楊羲抬頭時,隻覺滿室星鬥落入懷中。
    歲月在江南山水間流過。她在臨汝水西築起的醮壇,漸漸被野草吞沒。某日春雨初霽,八十歲的女冠黃靈徽踏泥而來。這老嫗麵若嬰孩,道號“花姑”,竟在荒草叢中精準清理出魏夫人當年的石壇。當夜華存入夢,花姑驚醒時懷中多了一卷《黃庭內景注》。後來花姑坐化,鄉人見白鶴馱其西去。
    大唐大曆三年,撫州石壇遺址前,魯國公顏真卿駐足長歎。墨汁飛濺間,碑文銘記著百年前那位穿梭仙凡的女子:她為稚子熬過藥,為亡夫守過靈,最終在江南煙雨中辟出貫通天人的路。道童指著碑上“魏夫人”三字問:“既已成仙,為何留跡人間?”顏真卿擲筆一笑,指向遠山道觀簷角:“你看那琉璃瓦——日光穿透時,才知它本非頑石。”
    仙人遺蹤終湮沒於荒草,凡俗碑銘卻將天光引向塵泥。原來最深的道法,不在霞舉飛升的刹那,而在人間煙火裏以心為鼎、以誌為火的長久熬煉。那方沒入蒿萊的石壇,正是魏華存留給世間的太乙精金鼎:淬煉一顆琉璃心,自可照破山河萬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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