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女仙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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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九嶷天音
    黃庭觀外的溪水總在朔日倒流。王妙想掬水時察覺了異樣——水珠懸在掌心不落,映出重巒疊嶂間遊動的金光。這位蒼梧女道不言不語,把異象和著柏子咽下,繼續她餐霞飲露的修行。
    直到某個朔日黎明,雲中傳來《韶樂》殘章。起初如絲竹遙在霄漢,漸漸竟有笙磬墜入深潭。妙想抬頭時,看見九龍輦駕正碾碎朝霞,帝舜的羽衣拂過九嶷山巔的積雪。這位上古明君身後,跟著數百丈餘高的仙官,戈戟上還沾著涿鹿之戰的星火。
    世人奔競如螻蟻。舜帝的歎息震落鬆針,獨善其身者,稀如晨星。他指尖劃出九道水光——那是從九嶷峰頂傾瀉的銀河,每道都灌溉著六合八荒。妙想忽然明白,為何自己總在月圓夜聽見水聲轟鳴。
    最震撼的不是仙儀威嚴,而是舜帝展示的修行本相:他年少時在曲室得道,太上道君教的不是騰雲術,而是瞑目安坐。那載他飛升的雲氣,原是從靜坐中生發的漣漪。九嶷九峰間的九道泉水,恰似修行九境——最終都匯成洗心滌慮的天河。
    當九龍輦駕重返霄漢時,黃庭觀的瓦當還在嗡鳴。妙想發現溪水裏沉著塊玉簡,刻著昭回之河四字。她終於懂得,為何舜帝臨行前特意指向南方。那裏有座凡人看不見的玉城,城門懸著用水精雕琢的算籌——測度著每個修行者洗心潔己的深度。
    後來樵夫說,常見女道在九嶷絕壁行走,衣袂拂過處,枯鬆重青。她不再避諱展示神異,卻始終沉默如初。或許她終於明白:真正的仙緣不在騰雲駕霧,而在帝舜那句瞑目安坐——就像九嶷山巔的雪水,靜到極致,自然映照萬千星河。
    妙想留下的玉簡,如今沉在黃庭觀古井底。每逢朔望,井水就泛起《韶樂》的波紋。那些慕名而來的求道者俯身打水時,可會想起帝舜的歎息?人世浮偽如斯,而真道永遠靜默——像九道泉水在岩層下潛行,終將在某個清晨,撞碎所有自欺的假象。
    2、玉女留襠記
    嘉平年間的夜露總在弦超案頭凝成珠串。這位濟北郡小吏獨宿時,常夢見有位神女倚窗而立,羅襪沾著星屑。三四夜後夢境成真——成公智瓊乘輜車而來,八名婢女捧著琉璃酒具,自稱天上玉女,奉旨下嫁。最奇的是她年已七十,容貌卻如少女,袖口飄出的異香能讓枯蘭重綻。
    我不能生育,也不妒忌。智瓊斟酒時說得坦然。她贈給弦超的詩箋用雲霞織就,墨跡會隨月相盈虧變幻。當文欽作亂迫使官吏擠居鄴城時,四吏同屋的窘迫中,唯有弦超榻邊永遠留著空位。同僚隻聞異香撲鼻,聽見女子輕笑,卻不見人影——玉女能隱身形,藏不住環佩叮咚。
    破綻出在五匹鮫綃上。弦超奉命入京,智瓊贈他市井罕見的流光綢緞。同僚追問來曆,這老實人全盤托出。當夜智瓊整理衣箱的聲響格外沉重,取出的織錦裙襠還帶著天河涼意:君疏漏至此,緣分已盡。
    最唏噓的不是人神殊途,而是智瓊留下的那件織金襠甲。後來劉長史親眼見過這神物——非絲非麻,入水不濡。世人總疑為妖魅,卻見弦超日益強健,雨中行走衣不沾濕。若真是邪祟,怎會臨別還為他備足十年衣食?
    玉女去後,弦超的硯台再沒凝過露珠。有夜他醉倒舊居,恍惚聽見窗外車馬轔轔。晨起時案頭擺著智瓊常用的琉璃盞,盞底沉著句新詩:願為陌上塵,隨風逐君裾。原來最痛的不是天人永隔,而是她本可長生,卻偏要嚐這離恨;他本是凡夫,卻得了仙眷又失。
    那件襠甲最終被供在濟北郡祠,月光下會浮現九州圖誌。老人們說,這是智瓊留給塵世的導航——她始終在雲間守望,等弦超某世修得仙骨,好循著星圖重聚。可惜弦超至死都是俗吏,唯在臨終前囈語:雨來了...此時千裏外正有甘霖降於久旱之地,雨中隱約有環佩清響。
    神女的愛,原是一場慈悲的劫。她以七年姻緣,讓凡夫知曉九霄之上亦有深情;又決然抽身,教他懂得再美的仙緣也忌全露。就像那件織金襠甲,既護過他心口溫度,終究成了隔開仙凡的界碑。
    3、赤書飛真記
    東武山的晨霧未散時,樵夫們常看見龐家幼女對著露水說話。這姑娘自幼粒米不進,總說要飛升,父母隻當童言。直到某日她獨行山徑,忽見群仙自南向北掠過蒼穹,為首者身泛五色光暈,落地時整座山巒化作金城玉樓——簷角懸著星鬥,階前淌著銀河。
    你骨相清奇。仙人從袖中取出赤玉篆文的真經,昔日皇妃阿丘曾也修此道。龐女跪接時,發現經文並非寫在竹帛,而是用霞光織就的流動符咒。群仙離去後,金殿如海市蜃樓般消散,唯有五篇真文在她掌心發燙,字字如烙鐵。
    十年苦修,她將赤書文字嚼碎咽下。每當月圓夜,山民能看見她坐在樹梢,發梢沾著星砂。飛升那日,朝陽剛染紅東武山最高處的岩石,她忽然褪去人形,化作一道虹光貫入雲霄。後來道士張方在此結廬,常見赤虎蹲守石室——那原是龐女留下的守護靈,虎目裏還映著當年金殿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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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動人的不是飛升異象,而是她幼時那句被當作戲言的不願住世。仙人點化的從來不是偶然,而是早已種在骨子裏的決絕。就像赤虎至今仍在東武山巡行,守護的不是道統,而是那個寧飲霜露也不食人間煙火的背影。龐女用十年證明:所謂仙緣,不過是給固執者的獎賞;那些被嘲笑的癡念,往往才是直抵雲霄的天梯。
    4、雲雨仙輦
    褒水畔的浣紗聲突然停了。少女望著翻墨般的烏雲,手中紗線纏成了死結——這場不期而至的雲雨,在她腹中留下仙胎。當父母責罵聲漸起時,她已骨骨支離,臨終隻求葬於西山。
    靈車未駕牛,竟自行涉過沔漢二水。家人追至稑口山巔,隻見五色雲如華蓋,天樂震落鬆針。棺蓋掀開時,褒女羽衣翩躚,隨仙官升空而去,車轍在岩上烙出兩道金痕。後來久旱的農夫來此祈雨,總能見雙轍間滲出露珠。
    最玄妙的不是靈車自行,而是她明知將死仍堅持浣紗。那團糾纏的紗線,恰似她短暫一生的隱喻:被雲雨打濕的清白,終究在飛升時化作流霞。如今山巔車轍旁生著幾株野苧麻,每逢雨季就開出透明小花——像她未完成的紗線,又像對塵世最後的回望。
    褒女祠的香火裏藏著個樸素道理:天命雖不可違,但浣紗的手勢可以很從容。她沒等父母理解那場雲雨,正如稑水不會為誰停留。真正的飛升,始於對誤解的沉默接納。
    5、九轉浮山記
    金堂山的雲霧裏,總浮動著丹砂的氣息。李八百在這座後來被稱為三學山的峰巒間,用八百年熬了三爐金丹。第一爐在周穆王時代,九華丹成時驚動了西王母的青鳥;第二爐得自東海飛陽君傳授的水木之道,能把頑石點化成羊脂玉;第三爐九鼎金丹開爐時,山澗裏的遊魚都生出了鳳尾。
    他的妹妹李真多,在綿竹結廬而居。人們常見她赤腳踏過浮山下的溪水,足印裏立刻開出金絲菊。她比兄長更早參透地肺浮水的玄機——所謂修行,不過是讓肉身如這浮山一般,在紅塵濁浪中保持輕盈。
    最動人的不是李八百抹石成玉的仙術,而是兄妹二人隔山相望的默契。當李八百第三次開爐煉丹時,真多正在浮山采露。她忽然停下手,將竹筒裏的露水全傾在岩縫中。同一瞬間,龍橋峰上的丹爐紫氣衝霄,岩壁上八百年前試藥的痕跡突然鮮活如新。
    如今真多化遺址的崖壁上,還留著她的指痕——不是點石成金的印記,而是五個盛過露水的淺窪。樵夫說每逢甲子年冬至,窪中會凝出九顆水珠,服之可解世間百毒。這或許正是修行的真諦:李八百用九轉金丹對抗時間,真多卻以九滴露水化解執念。當後世道士們爭奪三學山的名號時,浮山下的野菊依然按季開放——像在提醒:真正的仙跡,不在爐鼎的紫煙裏,而在與萬物同頻的呼吸間。
    6、嚼墨噴雲記
    班孟吐納時,總帶著桑果的甜腥氣。這女子能整日懸坐半空,裙角不染塵埃;伸指入地,石縫便湧出甘泉。最奇的是她含墨噴字的絕技——嚼碎鬆煙墨,噴向素箋,墨星自行排成文章,字字珠璣。
    某年大旱,她將千株桑果連根拔起,聚成小山。鄉民們躲在屋簷下,看她廣袖翻飛,十餘日後又吹氣遣返樹木,每株竟都回到原先的土坑。頑童們追著她學遁地術,她總笑著沒入土中,唯留巾幘浮在地麵,像朵詭異的菌菇。
    四百歲生辰那日,班孟飲盡自釀的酒丹,忽然將滿屋書卷嚼碎咽下。墨汁從她眼角滲出,在臉頰蜿蜒成爻辭。翌日有人見她步入大冶山,每一步都陷地三尺,仿佛大地突然變得柔軟。最後隻剩青絲浮在土麵,如一團不肯消散的霧。
    多年後,樵夫在深山發現眼墨泉——泉水烏黑卻甘冽,飲之可暫得噴墨成文的異能。這才明白她當年咽下的不是墨汁,而是人間煙火氣。班孟的傳奇不在於飛天遁地,而在於她始終帶著塵世印記:噴墨為文時嘴角的狡黠,遣返桑樹時眉間的疲憊。正如那眼墨泉,看似玄妙,細品卻有桑葚的回甘。
    真正的仙人,或許就該如此——既能嚼碎典籍化作神通,也不忘在遁世前,給俗世留下解渴的泉眼。當我們在古籍中遇見那些噴墨成章的記載時,可會想起某個女子盤坐雲端的背影?她留下的不是神跡,而是種可能:生命原可如她袖中墨,既凝成字句,也散作煙雲。
    7、桃澗忘年記
    劉晨與阮肇在天台山迷路的第十三日,饑餓已將他們逼成了兩具空囊。忽然望見絕壁上的桃樹——果實紅得妖異,咬破桃皮時,汁水竟帶著酒香。順著溪水漂來的胡麻飯杯,將他們引至一處開滿蕪菁花的溪穀。
    兩位女子早在水邊等候,絳羅裙裾拂過青苔,像早已預知這場相逢。劉阮二郎,怎的才來?她們笑著接過空杯,指尖觸及處,杯底立刻湧出琥珀色的蜜酒。溪畔石桌上,山羊脯擺成了雲紋,胡麻飯堆作小山,侍婢們捧來的新桃還帶著晨露。
    當夜紅燭高燒,帳角金鈴無風自鳴。前來賀喜的仙女們醉倒在桃核堆裏時,劉晨發現窗外的蕪菁花永不凋謝,阮肇注意到侍婢的裙角沾著星砂。在這裏,時間像溪水般打著旋兒,既不向前,也不曾真正停留。
    半年後思鄉情切,二人執意歸家。女子折柳相送,柳枝插入土中即化為青銅車轅。歸鄉才知人間已過七世,舊宅早成瓦礫,子孫族譜寫滿了陌生名字。當他們跌跌撞撞重返天台,溪穀已被雲霧封緘,唯見崖壁上刻著半闕未完成的詩,墨跡新鮮如昨。
    後世總說這是場旖旎仙緣,卻忽略了最重要的細節——那兩位女子接杯時說的是捉向杯來,而非還我杯來。原來她們等的從來不是特定之人,隻是兩個甘願拋卻塵世的癡兒。當劉阮在桃源數著晨昏時,人間正更迭著無數悲歡;而他們記憶裏最清晰的,還是初遇時那杯胡麻飯的溫度。
    或許仙凡之別,不過在於能否安住當下。那溪穀中的蕪菁花,至今仍在某個霧靄清晨綻放,等待下兩個數著桃核計算光陰的迷路人——畢竟永恒從不在時光的長度,而在每個相見恨晚的刹那停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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