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道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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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趙高
秦王子嬰總愛在望夷宮的西暖閣歇晌。這日午後他睡得沉,恍惚見宮門外忽有金光晃眼,起身去看時,竟立著個身長十丈的巨人——烏發垂到腰際,玄色廣袖綴著星子似的銀紋,腳踩瑩白的玉鞋,身後是輛朱紅馬車,三匹棗紅馬噴著白氣,蹄子踏在青磚上沒半點聲響。
“臣乃天使,自沙丘而來。”巨人聲音像撞在銅鍾上,震得子嬰耳尖發麻,“天下亂局將起,欲除暴安良者,明日便會舉事。”子嬰剛要追問“暴者是誰”,眼前的人影忽然散了,隻留滿殿檀香似的餘味。他坐起身,汗濕了裏衣——沙丘這地方,是先皇嬴政崩逝的所在,天使特意提它,定有深意。
宮人端來涼茶時,子嬰瞥見廊下趙高的影子。那宦官正背著手跟侍衛說話,錦袍上的金線在日頭下晃得人眼暈。自胡亥死後,趙高捧著玉璽來請他登基,話裏話外總透著掌控的意味,連宮門上的銅環,都要經他的人查驗才許扣響。方才夢裏的“暴者”,難不成就是他?
當晚子嬰傳了密令,讓禁軍統領在次日早朝時設伏。第二日趙高果然來了,依舊是那副謙卑模樣,剛要屈膝行禮,兩側甲士便湧了上來。他掙紮時袖袋裏掉出個青布包,被侍衛一腳踩住,裏頭滾出顆雀卵大的青丸,釉色亮得像浸過露水。
“將他押去鹹陽獄!”子嬰盯著那青丸,忽然想起方士曾說過的“韓眾丹法”——據說練這種丹的人,冬日臥冰不冷,夏日烤爐不熱,尋常刑罰根本傷不了。他索性讓人把趙高扔進枯井,想看看這“半仙”能不能靠丹藥活下來。
獄卒每日趴在井口往下看,見趙高蜷在井底,渴了就舔壁上的潮氣,餓了竟摳著井泥往嘴裏送,七天過去居然還睜著眼。子嬰聽了皺眉,又讓人把趙高撈出來,架到燒得通紅的大鑊前。木柴添了一捆又一捆,鑊裏的水冒著白汽,卻始終燒不開,趙高被鐵鏈綁在鑊邊,臉上連點汗都沒有。
“你這妖術,終有盡時!”子嬰讓人換了鐵鑊,又加了三把硝石。這次水終於開了,咕嘟咕嘟翻著泡,趙高的慘叫聲刺得人耳膜疼。等火滅了,獄卒掀開鑊蓋,見那顆青丸早化在水裏,趙高的身子也沒了聲息。
“他莫非真是神仙?”子嬰問獄吏。老獄吏磕了個頭,顫巍巍地說:“初囚他時,小的見他總摸懷裏的青丸,還聽他跟心腹念叨,說這是祖上從韓眾那兒求來的丹,能避水火。可小的也聽說,韓眾煉丹時特意留了破綻——這丹能保人不死,卻保不住人心。”
子嬰沒說話,讓人把趙高的屍首扔到九逵路口——那是鹹陽最熱鬧的地方,往來的車馬行人都得從那兒過。沒想到屍首剛放下,就有百姓圍過來,有的扔爛菜葉,有的抹眼淚。子嬰躲在茶肆裏看,見個老婦人蹲在屍首旁哭,嘴裏念叨著“我兒當年就是不肯跟趙高同流合汙,被他杖斃在街頭”;又有個少年往屍首上撒紙錢,說“我爹是築長城的民夫,趙高克扣糧草,我爹活活餓死在工地上”。
正看著,忽然起了陣旋風,眾人都抬頭看,見一隻青雀從趙高屍首的衣襟裏飛出來,翅膀沾著點火星似的紅,直往雲端飛。有人驚呼“是丹藥化的神鳥”,也有人說“這是趙高的罪孽沒還清,連魂魄都得化作雀鳥受罰”。
子嬰回到宮,坐在望夷宮的台階上,看著天邊的青雀消失在雲裏。他忽然明白,趙高的丹藥能避水火,卻避不開百姓的怨懟;他能掌控朝堂,卻掌控不了人心。後來劉邦率軍進鹹陽,子嬰捧著玉璽出城投降時,特意讓人把九逵路的土掃了些帶在身上——他想記住,再厲害的妖術、再大的權勢,都抵不過“民心”二字。
這世間從沒有真正的“不死之術”,能讓人長存的,從來不是丹藥或權勢,而是對百姓的敬畏、對是非的堅守。就像那隻飛走的青雀,縱有一時的神通,最終也會消散在天地間;而那些為百姓做事的人,哪怕身死,也會被記在心裏,比任何丹藥都長久。
2、董仲君
漢武帝劉徹近來總在甘泉宮的夜裏驚醒。帳外的宮燈明明滅滅,他伸手去摸身旁的錦被,隻觸到一片冰涼——自李夫人病逝後,這龍床的半邊,就再沒暖過。
這日早朝剛散,劉徹便把董仲君召到宣室殿。老臣剛進門,就見帝王攥著枚金步搖,指節泛白:“仲君,朕日日思慕李夫人,可有法子讓朕再見她一麵?”董仲君捋著花白的胡須沉吟片刻,緩緩道:“陛下若隻是想遠遠見一麵,臣或有辦法;但要同她共坐帳中說話,卻是不能的。”
“能見一麵便夠了!”劉徹猛地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案上的玉圭,“無論需費多少人力物力,你隻管去辦。”董仲君躬身應下,隨即道出原委:“黑河之北有座對野城,城中出產一種潛英石。此石色如青雲,輕似鴻毛,天寒時自帶暖意,酷暑時又透著清涼。若將它刻成真人模樣,其神態言語與活人無異,若用這石像作法,或能引李夫人的魂魄前來。更奇的是,這石像能傳譯人語,有聲卻無氣息,是世間少有的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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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聽得眼睛發亮,忙問:“這潛英石如何能得?”董仲君道:“需造百艘樓船,選千名身強力壯、能浮水攀木之人,且這些人須通曉道術,再備上足量的不死之藥,方能渡海北上。此去路途遙遠,怕是要耗時許久。”劉徹哪顧得上這些,當即傳旨:工部趕造樓船,太仆寺挑選健兒,方士館預備丹藥,半月之內務必啟程。
樓船啟航那日,劉徹親自送到渭水岸邊。董仲君立在船頭,望著浩浩蕩蕩的船隊,忽然回身對劉徹道:“陛下且寬心,臣定不辱使命。”說罷,船隊便載著千餘人,消失在茫茫水霧中。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間,劉徹時常站在宮牆上眺望東方,宮裏的方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卻沒人能解他的相思之苦。有宮人說,曾見東方海麵有祥雲升起,許是董仲君一行已得仙緣;也有大臣暗歎,怕是那千餘人早已葬身魚腹。直到第十個年頭的深秋,一隊殘破的樓船忽然出現在渭水河口——當年出發的百艘船,隻剩不到十艘;千名健兒,也隻回來了四五人,董仲君便是其中之一,隻是他鬢發全白,身形也佝僂了許多。
“陛下,臣幸不辱命!”董仲君捧著個錦盒跪在殿前,盒中鋪著青布,放著一塊巴掌大的潛英石,石麵泛著淡淡的青光,觸手竟真的帶著暖意。劉徹忙命工匠入宮,照著李夫人的畫像,以潛英石為材雕琢人像。工匠們不敢怠慢,日夜趕工,刻刀在石麵上遊走時,竟似有細弱的琴音傳出,惹得宮人們都說是李夫人的魂魄在應和。
不過半月,石像便刻成了。那石像身著曲裾深衣,發間插著金步搖,眉眼間的溫婉神態,竟與李夫人在世時一模一樣。劉徹讓人將石像置於輕紗帳中,帳外點上李夫人最愛的沉水香。待香霧彌漫開來,董仲君手持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帳中的石像竟緩緩抬起頭,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柳葉:“陛下,別來無恙?”
劉徹隔著輕紗望著那熟悉的身影,眼淚瞬間湧了上來。他想伸手去觸碰,卻被董仲君攔住:“陛下不可!此乃魂魄附於石像,若強行觸碰,恐驚散魂魄,再難相見。”劉徹隻好強忍思念,隔著帳子與石像說話,說這些年宮裏的變化,說他對她的牽掛,石像也一一應答,語氣神態與李夫人毫無二致。
待夜色漸深,董仲君道:“魂魄離體不能久留,若再耽擱,恐傷陛下龍體。”劉徹雖不舍,卻也隻能點頭。董仲君收了法術,帳中的石像便恢複了原樣,隻是石麵上似乎多了一層淡淡的淚痕。
後來有人問董仲君,那潛英石真有如此神異?董仲君隻是笑著搖頭:“潛英石雖奇,卻無引魂之能。臣當年渡海,見那些健兒為求石像,或葬身驚濤,或遁入山林求仙,方知人心之執念,遠勝金石之神異。那石像能‘說話’,不過是臣觀陛下記憶,仿李夫人語氣,借石像之形圓陛下的相思罷了。”
劉徹後來也漸漸明白,所謂的“再見”,不過是自欺欺人。但他始終珍藏著那尊石像,不為再見李夫人,隻為記住那份因執念而起的荒唐——世間最珍貴的從不是“失而複得”的幻象,而是擁有時的珍惜。就像潛英石再神異,也留不住逝去的人;再深的思念,也不如當初好好相待。這份領悟,倒比那尊石像,更讓他受益終身。
3、葛玄
吳地天目山的竹林深處,藏著間用黃泥糊牆的茅舍。茅舍外常曬著些草藥,有帶著晨露的術草,有葉片泛光的薄荷,還有些叫不出名的藤蔓——這便是葛玄的住處。當地人提起葛玄,總愛壓低聲音說“是個有真本事的道長”,不是因為他能把《五經》背得滾瓜爛熟,也不是因為他常年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道袍,而是那些讓人拍著大腿稱奇的事兒:比如寒冬臘月坐在積薪烈火上打坐,柴薪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子濺到道袍上就滅,等柴火燃盡,他起身拍了拍衣襟,連點焦痕都沒有;又比如三伏天喝下一斛烈酒,醉醺醺一頭紮進山澗深潭,在水裏睡上大半天,醒了爬上岸,頭發絲都沒沾半點水,還笑著跟樵夫打招呼。
葛玄字孝先,早年曾背著幹糧,翻了三座山去拜左元放為師,求授《九丹金液仙經》。那本仙經用朱砂寫在桑皮紙上,字裏行間透著神秘,據說藏著煉丹成仙的法門。左元放見他心誠,便把仙經傳了他,可葛玄翻來覆去讀了三年,卻沒急著找丹砂、尋藥石,反倒天天扛著小鋤頭上山挖術草。他把術草洗淨、曬幹,磨成細粉,早晚混著山泉衝成糊吃,有時還會加點野蜂蜜。弟子們不解,圍著他問:“師父,您有仙經在手,為啥不煉丹求長生,反倒天天吃這普通草藥?”葛玄坐在竹凳上,手裏捏著片術草葉子,慢悠悠道:“成仙先成人,連身子骨都養不結實,連人心都揣不明白,就算煉出仙丹,又有啥用?這術草雖普通,卻能養氣健脾,比那些虛無縹緲的仙藥實在多了。”
他最讓人佩服的,是治病的本事,尤其是治那些“撞邪”的怪病。鄰村有個叫阿福的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原本壯得像頭小牛,前陣子去後山砍柴,回來就變了樣——白天抱著柱子哭,嘴裏念叨著“別抓我”,夜裏對著月亮罵,聲音尖得像女人。阿福娘急得頭發都白了,找了好幾個郎中,都搖頭說“治不了”,最後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提著一籃雞蛋來找葛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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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玄跟著阿福娘去了鄰村,剛進阿福家的院門,就皺起了眉。那院子裏種著棵老槐樹,樹幹上爬滿了青苔,樹葉卻黃得發枯,風一吹,葉子落下來像紙片似的。進了屋,一股淡淡的腐木味飄過來,葛玄走到阿福床前,見少年蜷縮在床角,眼神發直,嘴裏還在嘟囔。他伸手摸了摸阿福的額頭,又把了把脈,隨即從袖袋裏摸出張黃符——符紙是用楮樹皮做的,上麵用朱砂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末尾還點了個小紅點。他把符貼在阿福床頭的木柱上,又舀了碗清水,指尖在水麵上快速畫了個沒人認得的符印,然後端到阿福嘴邊:“喝了它,沒事了。”
阿福像被施了咒似的,乖乖張開嘴,把水喝了下去。沒過半個時辰,他忽然“哇”地吐了口黑痰,黑痰落在地上,還冒著點白氣。緊接著,阿福眨了眨眼,看著阿福娘說:“娘,我餓了,想吃你做的麥餅。”阿福娘當場就哭了,拉著葛玄的手不停道謝。後來有個起夜的村民說,那天夜裏見著個黑影子從阿福家的窗戶飄出去,飄到後山的老槐樹下就沒了,還隱約聽見葛玄在院裏說:“再敢出來擾人安寧,就把你釘在雷擊木上,永世不得超生。”打那以後,鄰村再沒人見過奇怪的影子,那棵老槐樹也慢慢抽出了新葉。
日子久了,來找葛玄學本事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有十幾個少年,最大的十七八歲,最小的才十二三歲,天天圍著茅舍轉。他們大多是村裏的半大孩子,不愛讀書,也不愛幹活,就想聽葛玄講神仙故事,學幾招“仙術”。領頭的叫陳二郎,是鎮上糧鋪掌櫃的兒子,長得虎頭虎腦,膽子大,好奇心也重,天天追著葛玄問:“道長,您能教我們隱身術不?學會了我就去摘張大戶家的桃子,給你嚐嚐。”葛玄聽了,總笑著敲敲他的腦袋:“隱身術沒什麽好的,要是藏起來沒人找得到,多孤單?不如跟我學認草藥,以後誰生病了,你能幫著治,多好。”
可少年們哪聽得進去,還是天天纏著他。葛玄也不惱,索性帶著他們上山采藥。他教少年們認術草——說術草的葉子邊緣有鋸齒,根須是白色的,能健脾養胃;教他們認薄荷——說薄荷葉子揉碎了有香味,夏天泡水喝能解暑;還教他們認蒲公英——說蒲公英的根能消炎,花謝了的白球一吹就散,帶著種子去別處生長。陳二郎一邊采草藥,一邊偷偷跟同伴說:“這些草有啥意思,還不如仙術好玩。”葛玄聽見了,也不戳破,隻是笑著說:“等你們認全了山上的草藥,我就給你們露一手。”
這話讓少年們來了勁,天天跟著葛玄上山,學得格外認真。轉眼到了夏天,江南下了幾場小雨,天目山下的溪水漲得正滿,水麵寬了不少,連平日裏能蹚水過去的淺灘,都被淹沒了。這天,葛玄要去對岸的鎮子上買筆墨紙硯,便租了艘烏篷船,帶著十幾個少年一起去。
烏篷船晃晃悠悠地駛在江麵上,船槳劃開水麵,濺起一圈圈漣漪。陳二郎坐在船尾,百無聊賴地踢著水,忽然瞥見船尾的竹筐裏,放著一疊黃紙符劄。那些符有的疊得整整齊齊,有的還沾著點朱砂印,符紙上的線條彎彎曲曲,像纏繞的藤蔓。陳二郎的好奇心又上來了,伸手從竹筐裏拿出一張符,對著陽光看了看:“道長,您這些符到底有啥用啊?能不能給我們露一手,讓我們開開眼?”
其他少年也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地說:“對呀對呀,我們隻聽說符能驅鬼,還沒見過別的本事呢!”“道長,您快試試,是不是能讓船飛得更快?”
葛玄正坐在船頭看風景,聽見這話,回頭笑了笑。他從竹筐裏抽出一張符,指尖捏著符的一角,隨手往江裏一扔。那黃符輕飄飄的,像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順著水流往下遊漂去,很快就成了個小黃點。
陳二郎撇了撇嘴,把手裏的符也扔到江裏,看著它跟著往下漂,得意地說:“這有啥稀奇的?我往江裏扔張紙,也能漂得這麽遠,還以為有啥厲害的呢!”
其他少年也跟著點頭,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葛玄沒說話,又從竹筐裏抽出一張符,手腕輕輕一揚,符紙在空中打了個轉,慢悠悠地落進江裏。奇怪的是,這張符沒順著水流走,反倒逆著浪頭,一點點往上遊飄去——江麵上的水流不算慢,可那符就像有腳似的,穩穩地往上走,連船頭激起的水花,都繞著它走,沒打濕符紙的邊角。
少年們都看呆了,陳二郎瞪圓了眼睛,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這、這也太神了!它怎麽不往下漂啊?”
葛玄還是沒說話,又從竹筐裏取了第三張符,慢慢放進水裏。這張符既不往下漂,也不往上走,就停在船邊的水麵上,像被釘住了似的,任憑波浪怎麽晃,它都紋絲不動。沒過一會兒,下遊那第一張符忽然轉了個方向,往回漂來;上遊那第二張符也掉了頭,朝著中間的符靠近。三個黃符在水麵上打了個轉,“啪”地貼在了一起,像被膠水粘住似的,穩穩地浮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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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玄伸手一撈,三張符就到了他手裏。他把符遞給少年們看,除了邊角有點濕,符紙上的朱砂線條還清晰得很,沒半點模糊。陳二郎捧著符紙,翻來覆去地看,還是沒看出門道:“道長,這符到底是咋做的啊?為啥一張順流、一張逆流、一張不動啊?”
葛玄笑了笑,把符收起來,指著江麵上的漁船說:“你們看那漁夫,撒網能捕魚,撐船能渡人,這是他的本事;我畫符,能驅邪,能安人,也是本事。但本事不分大小,關鍵是用在啥地方。這符紙跟普通的紙沒兩樣,關鍵在畫符時的心思——第一張順流,是隨其自然;第二張逆流,是逆勢而為;第三張不動,是守中持正。三者相合,便是道。可要是用符去偷雞摸狗,去害人,那符就是害人的東西;用符去幫人,去救人,那符才是有用的法器。”
少年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陳二郎還想再問,忽然瞥見岸邊有個老婦人在哭。那老婦人穿著件打補丁的藍布衫,懷裏抱著個孩子,孩子看起來才一兩歲,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眼睛閉著,沒一點動靜。老婦人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哭得撕心裂肺,旁邊還放著個破竹籃,裏麵裝著些野菜,看樣子是剛從山裏采完菜回來。
葛玄也看見了,趕緊讓船家靠岸。船剛停穩,他就快步走過去,蹲在老婦人身邊,輕輕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又把了把脈,眉頭皺了皺:“是中了暑氣,又嗆了河水,得趕緊救,再晚就來不及了。”
老婦人見有人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葛玄磕頭:“道長,求您救救我的娃!他要是沒了,我也活不成了!”
葛玄趕緊把她扶起來:“快起來,先救孩子要緊。”他從袖袋裏摸出張符,又從腰間解下火折子,點燃了符紙。符紙燒得很快,灰燼落在一個空碗裏。葛玄又從藥簍裏舀了點山泉,倒進碗裏,用樹枝攪勻了,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孩子嘴邊,一點點喂進去。接著,他又從藥簍裏拿出幾片薄荷葉子,揉碎了敷在孩子的額頭上,還輕輕按了按孩子的人中。
少年們都圍在旁邊,大氣不敢出,眼睛緊緊盯著孩子。過了一會兒,孩子忽然“哇”地哭出了聲,聲音雖然不大,卻讓老婦人瞬間破涕為笑。緊接著,孩子的臉色慢慢紅潤起來,眼睛也睜開了,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人。
老婦人抱著孩子,又要給葛玄磕頭,葛玄趕緊攔住她:“舉手之勞,不必多禮。你帶著孩子去前麵的茶鋪歇會兒,多給孩子喝點溫水,別再讓他曬太陽了。”他又從藥簍裏拿出一小包曬幹的薄荷,遞給老婦人:“這薄荷泡水喝,能解暑,你帶著,要是孩子再不舒服,就給他喝一點。”
老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陳二郎看著老婦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葛玄,忽然恍然大悟:“道長,我明白了!您的符不是用來耍花樣的,是用來救人的!剛才您用符給孩子治病,比讓符順流逆流厲害多了!”
葛玄點了點頭,帶著少年們回到船上。船剛駛離岸邊,風忽然大了起來,江麵上的波浪一下子變高了,拍打著船身,船搖晃得厲害,像是隨時要翻似的。有個年紀小的少年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著船舷,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道長,會不會翻船啊?我還不想死啊!”
其他少年也慌了,有的抱著船槳,有的縮在船角,陳二郎雖然也害怕,卻強裝鎮定地說:“別怕,道長有符,肯定能沒事。”
葛玄從竹筐裏拿出一張符,走到船頭,把符貼在船頭上的木柱上,然後對著江麵輕聲說了句:“風息浪平,渡人平安。”話音剛落,江麵上的風真的小了,波浪也漸漸平息下來,剛才還洶湧的江水,很快就變得平靜了,烏篷船又穩穩地往前行駛。
少年們都鬆了口氣,那個年紀小的少年擦了擦眼淚,小聲說:“道長,您的符真厲害。”
葛玄走回船艙,坐在少年們身邊,笑著說:“不是符厲害,是人心厲害。我畫符的時候,想著要保護你們,要讓船平安,這符就有了用處。要是我畫符的時候,想著要炫耀,要讓人害怕,那符就算再神,也沒用。”
陳二郎看著船頭的符,忽然說:“道長,我以前總覺得仙術很神奇,想學會了到處炫耀,讓別人都佩服我。現在才知道,真正的本事,是能幫到別人。以後我不纏著您學隱身術了,我跟您學認草藥,學治病,以後誰生病了,我就幫他治,像您一樣。”
其他少年也跟著說:“我們也學!我們也學認草藥!”“我要跟道長學畫符,用符救人!”
葛玄看著少年們真誠的眼神,心裏暖暖的,他點了點頭:“好啊。你們記住,不管是學草藥,還是學畫符,都要守住一顆本心。本事越大,責任越大,不能因為有了點本事就驕傲,更不能用本事去害人。要是忘了本心,就算學會了再多本事,也成不了真正的好人。”
那天下午,他們到了鎮子上。葛玄先去筆墨鋪買了紙硯,然後帶著少年們去了鎮上的藥鋪。藥鋪的掌櫃認識葛玄,笑著跟他打招呼:“葛道長,又來買草藥啊?”葛玄搖了搖頭:“這次不是買,是帶孩子們來認認藥材,以後他們要是遇到有人生病,也能幫上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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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很樂意,給少年們介紹各種藥材——當歸是補血的,甘草是調味的,黃連是清熱的……少年們聽得很認真,陳二郎還拿出個小本子,把藥材的樣子和用處記下來,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卻很認真。
晚上,他們在鎮子上的客棧住下。客棧的房間不大,十幾個少年擠在兩個房間裏,卻一點不覺得擠,還在小聲討論著白天的事。葛玄坐在燈下,又畫了幾張符,每張符都畫得很認真,朱砂線條一筆到位,沒有半點塗改。畫完後,他把符分給少年們,每人一張:“這是平安符,你們帶在身上,不是為了求仙求神,是為了提醒自己,不管走到哪裏,都要記得幫人一把。看到這符,就想想今天救孩子的事,想想風大浪高時的平安,別忘了初心。”
少年們小心翼翼地把符收起來,有的放進貼身的衣袋裏,有的夾在書本裏,像寶貝似的。
後來,那些跟著葛玄學本事的少年,都慢慢長大了。陳二郎成了遊方郎中,背著藥箱走遍江南,哪裏有人生病,他就去哪裏,遇到窮人家看病,不僅不收錢,還會留下草藥;有個叫阿木的少年,留在了天目山,在山下開了個藥鋪,教村民們認草藥,防病害,還免費給村裏的老人看病;還有個叫阿文的少年,跟著葛玄學畫符,不過他的符不是用來耍花樣的,是用來給村民們鎮宅辟邪,遇到誰家有孩子嚇著了,他就畫張符,幫孩子安神。
人們再提起葛玄,不再隻說他的“仙術”,更說他教出來的弟子,個個都是好人,都是能幫人的人。有人問葛玄:“道長,您到底會不會仙術啊?能不能教我們煉丹成仙?”葛玄總是笑著說:“這世上哪有什麽仙術?所謂的本事,不過是多學一點,多做一點,多幫一點。煉丹成仙都是虛的,能幫人解決難處,能讓人心安,才是最實在的。”
有一年冬天,天目山下了場大雪,山路被封了,村裏有個老人得了重病,不能下山看病。阿木冒著大雪,背著藥箱上山找葛玄。葛玄聽了,二話不說,跟著阿木去了村裏。老人家裏很窮,連取暖的柴火都不多,葛玄坐在老人床邊,給老人把脈、喂藥,還把自己的青布道袍脫下來,蓋在老人身上。等老人病情穩定了,天已經黑了,阿木要留葛玄住下,葛玄卻搖了搖頭:“茅舍裏還有草藥要曬,我得回去。”
他冒著大雪往回走,阿木要送他,他也拒絕了:“你留在村裏照顧老人,我沒事。”阿木站在門口,看著葛玄的身影消失在雪地裏,忽然發現,葛玄的腳印在雪地裏很清晰,一步一個腳印,沒有半點虛浮。雪粒子落在腳印上,淺淺蓋了層白霜,卻掩不住那踏實的輪廓——不像山裏的野兔,腳印輕得風一吹就散,也不像趕路的商人,腳印裏總帶著幾分匆忙的歪斜,葛玄的腳印,每一步都踩得穩穩當當,連腳趾的紋路都隱約能辨,像是把每一分心意都順著腳掌,紮紮實實印進了凍土深處。
阿木忽然想起前幾日跟著葛玄上山采藥的情景。那天也是下著小雪,山路滑得很,他腳下一趔趄,差點摔進山溝,是葛玄伸手拉住了他。當時葛玄手裏還提著半筐剛挖的術草,卻沒讓一根草藥掉在雪地裏。他說:“走路要看著腳下,一步踩穩了再走下一步,不然摔了自己事小,要是把救命的草藥撒了,就是誤了別人的盼頭。”那時候阿木隻當是師父在教他小心走路,此刻看著雪地裏的腳印,才忽然明白,葛玄走的從來不是什麽“仙路”,而是人間的“實路”——他不用術法飄著走,偏要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他有《九丹金液仙經》,卻不著急煉丹成仙,偏要天天挖草藥、治病人;他能讓符紙逆流、烈火不灼,卻從不用這些本事炫耀,隻把心思花在幫人解難上。
風又起了,卷著雪沫子打在阿木臉上,他卻沒覺得冷。再看那些腳印,雖然漸漸被新雪覆蓋,可阿木總覺得,那些腳印沒有消失——就像葛玄治好的阿福,如今能扛著柴禾上山;就像被救的那個孩童,如今會追著他喊“阿木哥哥”;就像陳二郎,背著藥箱走在江南的路上,把薄荷和術草送到需要的人手裏。這些事,不都是葛玄踩下的“腳印”嗎?不是印在雪地裏,而是印在人的心裏,比任何雪霜都蓋不住,比任何法術都更長久。
後來阿木也成了像葛玄那樣的人。他在天目山下開了間藥鋪,門口總曬著草藥,有人來求藥,無論有錢沒錢,他都先把藥給人用上。有年輕人來學本事,他也不教什麽“仙術”,隻帶著他們上山認草藥,教他們“走路要踩穩,做事要踏實”。有人問他:“你師父葛道長會飛天遁地,你怎麽不學學?”阿木就指著藥鋪外的小路,路上有行人踩出的腳印,他說:“我師父最厲害的本事,不是飛,是走——一步一步走在人間,把善意送到需要的地方。這本事,比飛天難,也比飛天金貴。”
再後來,天目山的人都忘了葛玄會“烈火不灼”“深泉不濡”,隻記得有個葛道長,天天背著藥簍走在山裏,腳印印在春天的泥裏、夏天的露裏、秋天的葉裏、冬天的雪裏。有人說見過葛玄成仙,乘著雲往天上走;也有人說,葛玄沒成仙,還在山裏,說不定哪天就會背著藥簍從雪地裏走出來,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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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阿木知道,葛玄成沒成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留下的“腳印”還在——在阿木的藥鋪裏,在陳二郎的藥箱裏,在被救的人的笑容裏。那些腳印告訴所有人:這世上最珍貴的從不是虛無縹緲的仙術,而是腳踏實地的善意;最難得的也不是煉丹成仙的法門,而是把每一步都走在幫人路上的堅持。就像雪地裏的腳印,看似會被覆蓋,可隻要有人記得跟著那些腳印走,那些善意就永遠不會消失。這才是葛玄真正留給人間的“仙經”——不是寫在紙上的文字,而是印在腳下的踏實,藏在心裏的溫暖。
4、竇玄德
貞觀年間的一個清晨,五十七歲的都水使者竇玄德站在汴河碼頭,霜白的胡須在晨風中微動。他望著忙碌的漕船,心中盤算著此番奉旨巡察江西水係的行程。
“大人,可以登船了。”隨從低聲提醒。
竇玄德點頭,正要舉步,忽見不遠處站著個青衫男子,麵容清臒,神情略顯疲憊。
“這位先生也是要南下?”竇玄德主動問道。
青衫男子拱手:“在下姓司,欲往揚州探親,奈何客船已滿...”
“既同路,便與我們同行吧。”竇玄德笑道,“漕船雖簡,尚能遮風避雨。”
船行三日,每日用膳時,竇玄德都注意到司先生總是避在船艙一角。這日午膳,他特意吩咐廚子多備了一份蒸餅和炙魚。
“司先生,一同用膳吧。”竇玄德親自將食盒送到對方麵前。
司先生微微一愣:“這如何使得...”
“出門在外,互相照應才是。”竇玄德將竹筷塞到他手中,“況且這炙魚是汴京名廚所製,涼了便失了風味。”
自此,每餐竇玄德都會留出一份給這位萍水相逢的旅人。有時是幾塊胡麻餅,有時是一碗熱羹,有時甚至將自己那份肉脯勻給對方。司先生推辭幾次,見竇玄德誠心實意,也就接受了,隻是眼中時常掠過複雜的神色。
這夜船泊汴口,竇玄德在船頭觀星,司先生悄然走近。
“竇公雅興。”
竇玄德回頭笑道:“司先生也懂星象?”
“略知一二。”司先生仰頭觀天,忽然輕歎,“竇公可知,世人命運,皆如這星辰軌跡,早有定數?”
“定數之中,亦有人為。”竇玄德捋須微笑,“譬如我此行巡察江西水係,看似奉命行事,實則關係萬民生計。若能在定數中多為百姓做些實事,便不負此生了。”
司先生聞言,目光微動,欲言又止。
船近揚州時,司先生突然來辭行:“竇公,明日船至揚州,在下便要告辭了。”
“何如此匆忙?”竇玄德詫異,“先生不是說要在揚州探親麽?不如先在驛館安頓,容我略盡地主之誼。”
司先生沉默片刻,終於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並非探親,而是奉司命之命,來追竇都水的魂魄。”
艙中燭火搖曳,竇玄德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都水使者...正是老夫。”
“我知道。”司先生垂目,“竇公命數當終於揚州。因你壽數未至,我不能提前泄露天機,隻得隨船同行。這些日子蒙公厚待,每食必分,心中實在慚愧。”
竇玄德緩緩放下茶盞,麵色平靜:“如此說來,老夫大限將至。隻是不知...可有挽回餘地?”
司先生壓低聲音:“公可知揚州道士王知遠?”
“可是那位以符籙聞名的王尊師?”
“正是。”司先生點頭,“王尊師道法通玄,能溝通幽冥。公可速去求他相助。隻是切記,此事萬萬不可泄露,否則不但公性命不保,連我也...”
竇玄德鄭重拱手:“先生冒風險相告,此恩必不敢忘。”
次日船抵揚州,司先生悄然離去。竇玄德安置好隨從,隻帶一名老仆,匆匆趕往城西的道觀。
王知遠正在庭中掃地,見竇玄德來訪,似乎早已預料。
“竇公終於來了。”王知遠放下掃帚,神情凝重,“昨夜我觀星象,見客星犯帝座,知有貴人蒙難。不想應在竇公身上。”
竇玄德深施一禮:“請尊師救我一命。”
王知遠扶起他:“竇公為官清正,治水有功,貧道理當盡力。隻是...”他掐指推算,眉頭越皺越緊,“此事頗為棘手。司命府已發牒文,三日後子時,將來取公魂魄。”
老仆聞言,撲通跪地:“求道長救我家主人!”
王知遠沉吟良久:“唯有一法可試。需設七星壇,行續命之法。隻是此法凶險,若不成,恐損公陰德。”
竇玄德坦然道:“若能延壽,必當更加勤政愛民。若不成,也是天命如此。”
當夜,王知遠在靜室設壇。七盞油燈按北鬥方位排列,竇玄德端坐中央。子時將近,窗外忽然陰風大作,燭火搖曳不定。
王知遠手持桃木劍,步罡踏鬥,口中念念有詞。風中隱約傳來鐵鏈拖地之聲,由遠及近。
“來了!”王知遠喝道,同時將一道符紙投入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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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盞油燈火焰暴漲,在空中交織成光網。竇玄德隻見兩個模糊黑影出現在門口,手持鎖鏈,卻徘徊不敢入。
雙方僵持約一炷香時間,黑影漸漸消散。王知遠長舒一口氣,額上滿是汗珠:“暫時擋住了。”
如此連續三夜,每夜都有鬼吏前來,又都被法壇阻隔。第三日天明,王知遠對竇玄德笑道:“恭喜竇公,災厄已過。司命府已收回成命,為公增壽十紀。”
竇玄德拜謝:“尊師再造之恩,沒齒難忘。”
王知遠扶起他:“非我之功。一是竇公平生積善,福報深厚;二是那位司命使者甘冒風險提前相告,讓我們有所準備。聽說他因泄密被貶,但念在竇公為他求情,隻罰俸三年。”
竇玄德聞言,想起船上那個清瘦的身影,不禁唏噓。
此後十二年,竇玄德更加勤於政事,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惠及數州百姓。每年司先生忌日,他都會默默祭奠。六十九歲那年冬夜,竇玄德安然離世。據說臨終時,他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床前——一是司先生,一是王知遠,皆含笑相迎。
世人皆道竇公善終,卻不知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當年船上分食的善舉,看似微不足道,卻如蝴蝶振翅,在命運的長河中激起漣漪,最終改變了生命的軌跡。可見人生在世,舉手之勞的善行,或許正埋藏著未來的福報;而每一次對他人困境的體諒與幫助,都是在為自己前路點亮一盞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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