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道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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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周賢者
    唐朝武則天當政時,當朝相國裴炎的四弟,在虢州擔任司戶一職。虢州地界有一位被稱為“周賢者”的人,隱居在深山之中,沒人知道他來自何方。這位周賢者與裴司戶交情不錯。有一天,他神色凝重地對裴司戶說:“裴兄,您的兄長貴為宰相,固然是好事。但是,我看他不出三年,便有殺身之禍,甚至會牽連家族,導致滿門抄斬。這難道不令人恐懼嗎?”
    裴司戶平日深知這位周賢者言行非凡,絕非等閑之輩,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趕忙躬身請教,懇求他指點一條解救之法。
    周賢者見他情真意切,便歎了口氣說:“災禍的苗頭尚未完全顯現,現在補救,或許還來得及。你立刻請假,火速返回京城,將我的話原原本本告知你兄長。並讓他準備五十鎰一鎰合二十兩或二十四兩)黃金交給你帶回來。我可以在弘農山中,設壇做法,為他向上天祈禱,設法將這滔天大禍轉移化解。”
    裴司戶不敢怠慢,立刻告假,馬不停蹄地趕回都城長安,求見他的兄長——被封為河東侯的裴炎。裴炎這個人,非常看重家族親情,尤其對兄弟極為友愛。每每有兄弟從遠方來,他必定與之同寢同臥,談笑風生,常常連續十幾天都不回自己的內室就寢,足見其手足情深。
    這天夜裏,兄弟二人同榻而眠。裴司戶瞅準機會,在夜深人靜時,小心翼翼地將周賢者的預言和盤托出,並轉達了需要黃金用於祈禳的請求。
    然而,裴炎身為當朝宰相,學識淵博,向來不信鬼神之事,對於那些民間巫術、鎮魔驅邪的套路,更是常常嗤之以鼻,甚至會對談論這些的人厲聲嗬斥。他聽完弟弟這番“鬼怪亂力”之言,尤其是聽到需要大量黃金時,不由得勃然大怒,猛地坐起身來,嗬斥道:“四弟!你也是讀聖賢書的人,怎麽如此不明事理,竟跟著那些愚昧之徒一起妖言惑眾!那種山野村夫能懂得什麽國家大事?他編造這些危言聳聽的話,目的不就是想騙取錢財嗎?你居然還信以為真,真是糊塗!”
    他越說越氣,指著弟弟的鼻子繼續訓斥:“我裴炎行得正坐得直,上忠於朝廷,下無愧於心,一切遵循國法禮製。個人的生死禍福,家族的興衰榮辱,皆由自身行為和時勢決定,豈是那種裝神弄鬼的把戲所能左右?你立刻回去,安心做你的司戶,不要再被這些邪說迷惑,更不許再提什麽黃金之事!”
    裴司戶被兄長罵得啞口無言,麵紅耳赤,心中雖然萬分焦急與委屈,卻也不敢再辯駁。他知道兄長的脾氣,認定的事情絕不會回頭。他在京城盤桓了幾日,見兄長態度堅決,毫無轉圜餘地,隻得垂頭喪氣地返回了虢州。
    回到虢州後,他立刻去找周賢者,羞愧地告知了兄長拒絕的前後經過。周賢者聽罷,仰天長歎一聲,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悲憫神色,對裴司戶說:“令兄不信天數,固執己見,大禍已然無法避免。非是我不願相助,實是機緣已失,無力回天了。裴公……在劫難逃啊。” 說完,他便搖頭不語,不再多言。
    裴司戶心中雖然依舊忐忑,但見事已至此,也隻得將信將疑,懷著巨大的憂慮,度日如年。
    此後,朝廷政局風雲變幻。武則天權力日益鞏固,對李唐宗室和潛在政敵的清洗也愈發酷烈。裴炎因自身立場、某些政見與武則天相左,加之卷入權力鬥爭,最終果然被武後認定為謀逆,被捕下獄。
    在獄中,裴炎或許曾回想起弟弟那晚帶來的警告,心中是否曾有過一絲悔恨,已無人知曉。不久,他被判處死刑。臨刑前,他內心的絕望與掙紮達到了頂點,試圖自盡以逃避刑場之辱,卻未能成功。
    據當時記載以及後來流傳的說法,裴炎被行刑後,頭顱被砍下。奇異的是,第二天清晨,看守屍體的獄卒發現他的頭顱竟不翼而飛,四處尋找,最後才找到,並且那頭顱上的發髻,竟然與他的左腳纏繞在了一起。這個離奇的結局,竟與當初周賢者那看似荒誕的“身戮家破”預言,在細節上都可悲地吻合了。裴炎一族,也確實因此案受到了牽連。
    固執與輕信,皆不可取。但麵對善意提醒與潛在危機,閉目塞聽、盲目自信,往往會錯失化解風險的良機。智慧,在於懂得甄別信息,敬畏未知,並在關鍵時刻保持一份審慎與謙遜。有時,放下成見,或許就能看見不一樣的生機。命運之舟,需以理智為舵,以開放之心為帆,方能更穩妥地航向未來。
    2、王常
    唐至德二年,天下紛擾,狼煙四起。洛陽人王常立於終南山中,任憑山風卷起他褪色的衣袂。這是個以俠義之名震動河洛的奇男子——見不平事,縱是權貴亦敢拔劍;遇饑寒人,縱是最後一襲衣半碗飯亦願相贈。而今他望月長歎:“欲平天下亂,無權無兵;欲救蒼生寒,自身尚難溫飽。都說蒼天佑善,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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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雲破月開,一道清輝灑落。神人踏月而下,衣帶飄舉:“為何怨天?”
    王常按劍而立,目光如炬:“平生所願,不過人間太平。尊神何人?”
    “我有化土為金、點石成金之術。”神人聲如清鍾,“雖不能定鼎天下,卻可解萬千饑寒。你可願學?”
    月光下,王常的眉頭漸漸鎖緊。他想起史冊所載——秦皇漢武,求仙問道,終成泡影。那些求長生、尋點金的帝王,哪個不是徒留笑柄?
    “神仙之術……”他緩緩收劍入鞘,目光越過神人,望向山下沉睡的蒼茫大地,“典籍明載,此術虛妄。秦皇漢武傾舉國之力,終究鏡花水月。若此法真能濟世,天下何至仍有餓殍?”
    神人靜立不語,月光在他周身流轉。
    王常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有釋然,更有堅定:“我要的,不是點石成金的幻術。我要的是這世上再無需要點金術才能活下去的人——讓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武者保家國,文者安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大術。”
    他拱手一禮,轉身走向下山的路。晨光初現,照亮他堅定的背影。
    神人目送他遠去,微微頷首,化作一縷清風消散。山林間隻餘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癡兒…然其誌可嘉。”
    真正的點金術,不在幻化金石,而在點醒人心。最珍貴的神通,是明知前路艱難,仍選擇腳踏實地、一步步改變世界的勇氣。理想之路從無捷徑,唯有用雙手耕耘,方能在現實的土壤裏開出希望之花。
    3、葉虛中
    唐貞元初年,丹陽縣令王瓊已連續三年在官員考核中名落孫山,不得升遷。眼看同僚紛紛告就,唯獨自己困守原地,他心中積滿了懊惱與憤懣,如同被陰雲籠罩,終日鬱鬱寡歡。
    在幾近絕望之際,他聽聞茅山有一位名叫葉虛中的道士,年逾九十,據說有通靈之能,可代人間天庭傳遞文書。走投無路的王瓊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沐浴齋戒,懷著無比虔誠又焦灼的心情,登上了茅山,拜謁這位老道長。
    葉虛中雖已須發皆白,老態龍鍾,但眼神依然清亮。他聽了王瓊的訴苦,看著他被功名利祿灼燒得通紅的雙眼,沉默良久,終究不忍拒絕,勉強答應為他焚奏一章,向上天詢問仕途吉凶。
    道壇之上,香煙嫋嫋升起。老道士用盡氣力,將寫有王瓊疑問的奏章就著燭火點燃。那青煙承載著黃紙,竟未立刻散滅,反而飄飄搖搖直上青天,最終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在眾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那已焚化的奏章灰燼竟飄飄蕩蕩,重新落回地麵。
    更令人驚駭的是,在奏章殘骸的末尾,赫然出現了幾行朱紅色的字跡,仿佛是上天親筆批注,墨色淋漓欲滴。上麵清晰地寫著:
    “受金百兩,折祿三年;枉殺二人,死後處分。”
    王瓊搶步上前,隻看了一眼,頓時如遭雷擊,臉色慘白,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那兩行朱批,像兩把利刃,瞬間剖開了他精心維持的官服與偽裝。
    “受金百兩,折祿三年。”——他想起去年那個豪商為求方便送上的一筆厚禮,他當時還暗自得意,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枉殺二人,死後處分。”——他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前年那樁爭產案,他收了對家的好處,胡亂判案,致使蒙冤的兩兄弟不堪受辱,在獄中雙雙自盡。他當時隻以“刁民畏罪自裁”上報,內心雖有一絲不安,但也很快被權勢帶來的快意所淹沒。
    此刻,這些他以為被深深掩埋的罪孽,竟被這從天而降的朱筆,毫不留情地公之於光天化日之下。原來,他仕途的阻滯,並非時運不濟,而是早已被上天記錄了罪責,折損了官祿福報;而那兩條人命,更大的懲罰還在死後等著他。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所有的憤懣不平都化作了無盡的恐懼。那兩行朱砂字,如同烙印,日夜在他眼前浮現。他變得疑神疑鬼,寢食難安,身體也迅速垮了下去。
    一年後,王瓊果然突發暴病。在彌留之際,不知他是否看到了那因他枉死而前來索命的兄弟,也不知他是否真正懊悔當初的貪念與酷行。他最終在巨大的惶恐與痛苦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去麵對那朱批所言的“死後處分”了。
    舉頭三尺,神明未必常在,但人心自有善惡標尺,天地自有因果循環。試圖借助外力窺探乃至篡改命運,往往徒勞。真正的“吉凶”並非外來的判詞,而是自身行為一點一滴積累的必然結果。清廉自守,仁心待人,方能行走於世,心安理得,這才是最穩固的立身之本。
    4、鄭君
    唐貞元末年,鄭君時任鹽鐵信州院使,掌管一方礦冶鹽務。他為人剛正,治下嚴明。這一日,衙署中來了一陌生漢子,形貌粗野,來曆不明,大搖大擺地向小吏們索要酒食,態度蠻橫,言語間滿是威脅。吏員們似乎對他頗為忌憚,竟不敢阻攔。鄭君聞報大怒,命人將其拿下,按在庭前,施以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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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庭院中正架起爐火,冶煉礦砂,那爐中銀光隱隱,是數萬兩白銀的希望。衙役的板子重重落下,那漢子卻渾然不覺疼痛,反而在受完刑被拖走時,回過頭來,望著那熊熊爐火,高聲笑道:“你們且看看,這東西到底煉不煉得成!”
    鄭君隻當他是不服,口出狂言,未加理會。不料,過了幾個時辰,爐火熄滅,工匠們麵麵相覷——那滿爐的礦砂,竟真的未能煉出分毫白銀,成了一堆無用的廢渣。
    鄭君驚怒交加,認定這漢子必是使了妖法,立即下令給他戴上重枷,押送江西,交予上司鹽鐵使李公處置。李公性情更為剛烈,聽聞此事,直接下令將漢子亂棒打死。
    事情似乎就此了結。然而,僅僅過了十天,那已被打死的漢子,竟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信州院的冶煉爐旁!他依舊帶著那副令人厭惡的嬉笑表情,高聲叫道:“我再來看看,這次能不能煉成!”
    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鄭君更是又驚又怒,喝道:“給我拿下!先打斷他的腿,再活活打死!” 衙役們戰戰兢兢地照辦了。這一次,為防不測,鄭君特意命人取來黑狗血原文為豕血,此處稍作改動以符合常見民俗認知),潑在屍體上,然後深深埋在後院的牢獄之下。
    人人都以為,用了這等鎮邪之法,那妖人必是魂飛魄散了。
    誰知第二天一早,那漢子竟又輕鬆自若地擺動著雙臂,從大門外悠悠然走了進來,仿佛隻是出門散了趟步。衙署上下,從鄭君到普通差役,無不駭然失色,驚懼之下,竟無人敢再上前阻攔,反而下意識地躬身迎接。
    那漢子看著眾人驚恐的模樣,哈哈大笑,說道:“我與你們開個玩笑罷了,何必如此緊張?那些礦砂,你們隻管重新開爐冶煉,此番必成,無需憂慮了!” 說罷,轉身揚長而去,自此再無蹤影。
    鄭君心有餘悸,連忙派人去昨夜埋屍的地方查看。回報說,那裏泥土鬆動,屍體已不翼而飛。他再趕到冶煉作坊,隻見爐火正旺,銀光流淌,數萬兩白銀已然煉成,光澤奪目。
    鄭君怔在原地,回想這連日來的怪事,恍然驚覺。這哪裏是什麽尋釁的妖人,分明是異人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點化於他。
    世間許多看似不可理喻的挑釁與挫折,或許背後藏著他意。麵對遠超常理之人與事,強硬對抗有時並非唯一途徑。保持一份敬畏與審慎,嚐試理解表象之下的深意,或許便能化幹戈為玉帛,轉阻礙為通途。剛極易折,韌者長存,這不僅是處世之道,更是麵對未知的智慧。
    5、程逸人
    唐時上黨地界,有位姓程的逸人,不通科舉,不務農桑,卻精研符籙方術,是個在民間頗有聲望的奇人。
    那時,劉悟正擔任澤潞節度使。他治下的臨沼縣,有個名叫蕭季平的鄉紳,家道殷實,為人樂善好施。一日,蕭季平好端端在家中,竟突然倒地,氣息全無,家人探其鼻息,已是死了。合家頓時陷入一片悲慟慌亂之中。
    程逸人平素曾多次受蕭季平厚待,感念其恩惠。聽聞噩耗,他立刻策馬疾馳,趕到蕭家。他並未隨著眾人一同哭泣,而是徑直走到榻前,仔細察看蕭季平的麵色,又伸手探其頸側,沉吟片刻,便對那哭得幾乎昏厥的蕭家兒子說道:“賢侄且莫過悲,依我看來,你父親陽壽未盡,不該此時亡故。此番變故,恐怕是霍山之神誤將他的魂魄召了去。若能施法追索,或許尚可救回。”
    蕭家兒子將信將疑,但此刻已無他法,隻能將全部希望寄托在這位程逸人身上。
    程逸人也不多言,當即讓人準備朱砂、黃紙等物。他屏退閑雜人等,凝神靜氣,以指蘸取朱砂,在黃紙上筆走龍蛇,畫下一道繁複而古奧的符籙。符成,他拈在指間,步踏罡鬥,口中念念有詞,隨即猛地將那朱符向空中擲去。
    說也奇怪,那輕飄飄的黃紙並未落地,反而如同被一股無形之力牽引,在空中盤旋片刻,倏忽間便化作一道紅光,消失不見。
    眾人屏息等待。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榻上原本僵直的蕭季平,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胸口開始緩緩起伏,臉色也漸漸由死灰轉回紅潤。他竟真的悠悠醒轉過來!
    “父親!您醒了!” 兒子又驚又喜,撲到床邊,緊緊握住父親的手,連聲問道:“您剛才去了何處?感覺如何?”
    蕭季平眼神初時還有些迷茫渙散,定了定神,才回憶起方才那離奇的經曆,心有餘悸地說道:“我今日清晨剛起身,忽然看見一個身穿綠衣的人來到麵前,對我說:‘霍山神君召你前去。’我身不由己,便跟著他走了。約莫走了五十多裏路,四周雲霧繚繞,不似人間。正行走間,忽然半空中傳來一聲大喝,一位身著朱紅袍服、手持寶劍、怒目圓睜的神人,自天而降,攔住我們去路。那神人對我喝道:‘奉程斬邪符命,召你即刻回去!’他聲若洪鍾,那綠衣使者一聽‘程斬邪’之名,竟嚇得麵無人色,轉身就逃,瞬間不見了蹤影。再後來,我便覺得身子一輕,醒過來就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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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聽罷,無不嘖嘖稱奇,紛紛向程逸人叩拜致謝。程逸人卻隻是淡淡一笑,扶起眾人,說道:“蕭公平日積德行善,命不該絕,我不過略盡綿力,順應天意而已。” 他叮囑蕭季平好生靜養,便飄然離去。
    經此一事,程逸人“符通幽冥,術可回天”的名聲更盛,但他依然深居簡出,隻在那茫茫人海中,偶爾留下一段段為人稱道的玄奇蹤影。
    世間因果,自有其衡。蕭季平平日厚道施恩,程逸人關鍵時刻傾力回報,這善緣的循環,恰是絕處逢生的契機。真正的“術法”,或許並非單純的符籙咒語,更是平日所積的德行與那份源自本心的良善。它能在無形中化解災厄,為人間留下一線生機,這便是“德”所能創造的最動人的奇跡。
    6、李處士
    唐朝時,有位李文公,名翱,從朝廷的文昌宮調任,出任合肥郡的太守。李公為人耿直剛正,篤信儒家經典,對民間那些巫婆神漢、裝神弄鬼之事,向來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
    合肥郡內,恰有一位寄居的賓客,自稱李處士。此人名聲不小,宣稱自己能通達神明,代傳神言,而且他預言的一些事情,往往還能說中幾分。因此,郡中的百姓乃至一些官員,對他都畢恭畢敬,如同侍奉神明一般。
    李公到任一個多月後,這位李處士才遞上名帖,前來拜謁。一見麵,李處士行禮的姿態頗為傲慢,沒有絲毫卑微之色。李公本就看不慣這類人,便毫不客氣地責問他說:“孔夫子乃是天下至聖,尚且說‘未知生,焉知死’。你難道自以為能比孔聖人還要高明嗎?”
    李處士麵對質問,並不驚慌,反而微微一笑,答道:“李公此言差矣。您難道沒聽說過嗎?三國時的阮瞻曾著《無鬼論》,文章精妙,辯才無礙,無人能駁倒他,可結果怎樣呢?他最後還不是親眼見到了鬼,自己被嚇得一病不起?況且,”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李公,“依我看來,您的至親骨肉之中,早晚之間,必有人要遭遇惡疾,沉屙纏身。如果大人您安於現狀,如同飲下毒酒般自欺欺人,那便罷了;倘若您還念及人倫親情,心中尚有牽掛,等到親人被病痛折磨,陷入危難之時,您難道真能忍心見死不救嗎?”
    這番話,在李公聽來,不僅是狡辯,更是惡毒的詛咒。他勃然大怒,當即喝令左右衙役:“將此妖言惑眾之徒,給我拿下,戴上刑具,關入大牢!”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詭異地應驗了李處士的話。就在第二天,李公的夫人背上突然生了一個巨大的毒疽,並且迅速惡化,當天就內裏潰爛。夫人因此水米不進,昏迷不醒,氣息奄奄。李公心急如焚,遍請郡中名醫,用盡各種良藥,夫人的病情卻毫無起色,反而愈發沉重。
    李公與夫人感情深厚,家中還有十個年已及笄、尚未出嫁的寶貝女兒。此刻,女兒們環繞在病榻前,看著母親痛苦的模樣,忍不住呱呱哭泣,悲聲一片。原本井然有序的官邸,瞬間被愁雲慘霧籠罩。李公看著愛妻命在旦夕,女兒們悲痛欲絕,自己雖為一郡之長,手握大權,此刻卻束手無策,心中充滿了焦灼與無力感。
    夫人的病不見絲毫好轉,名醫們皆搖頭表示無力回天。府中上下亂作一團,女兒的哭聲日夜不絕,李公心如刀絞,坐立難安。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那份對“怪力亂神”的絕對排斥,開始動搖了。他想起李處士那看似狂妄卻又精準的預言,心中掙紮萬分。
    最終,對夫人性命的擔憂壓倒了個人的信念與臉麵。他長歎一聲,命人立刻從獄中請出李處士,親自解去其刑具,放下身段,拱手致歉:“先生真乃異人也!是李某固執淺薄,不識高人,多有得罪。如今內子病危,還望先生念在蒼生惻隱之心,施展神力,救她一命!”
    李處士見李公誠心悔過,態度謙卑,臉上的傲氣也收斂了幾分。他並未過多計較,隻是說:“我並非有意炫耀,隻是天機所示,不忍見死不救罷了。” 他隨即要求準備清水、香燭等物,在府中設下簡單的法壇,焚香禱告,步罡踏鬥,又以朱砂畫下符咒,化入水中,讓人給夫人喂下。
    說來也奇,那符水灌下不久,昏迷多日的夫人竟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悠悠醒轉。背上的毒疽也停止了惡化,膿血漸漸收口。數日之後,夫人竟能稍稍進食,病情一日好過一日,最終得以痊愈。
    經此一事,李公深受震動。他依舊秉持正直之道,卻不再如過去那般固執己見,對未知的事物多了一份審慎與敬畏。他厚謝了李處士,而李處士此後也並未倚仗功勞招搖,依舊保持著他那份神秘的超然。
    過於堅執己見,有時反成障目之葉。真正的智慧,在於堅守正道的同時,亦能保持一份心靈的開放與謙遜。當現實超越既有認知時,勇於打破成見,審視自身,這不僅不是妥協,反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成熟與擔當。知錯能改,從善如流,方是立身處世、化解危難的大勇氣、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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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駱玄素
    唐時趙州昭慶縣,有個名叫駱玄素的小吏,因一時不慎,觸怒了本地縣令。他深知官法如爐,為免遭嚴懲,隻得倉皇逃離,遁入茫茫群山之中。
    縣令大怒,發下海捕文書,派出衙役四處搜拿。駱玄素不敢走大路,隻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艱難穿行,渴飲山泉,饑食野果,衣衫被荊棘劃得襤褸不堪,形容憔悴。
    這一日,他正藏身於一處幽穀,忽見一位老者。老者身著粗麻褐衣,容貌質樸,甚至有些醜陋,手扶一根藤杖,靜靜佇立在一株虯枝盤曲的古鬆之下。老者看見他,開口問道:“你這後生,為何會流落至此?”
    駱玄素見老者氣度不凡,不似尋常山民,不敢隱瞞,躬身答道:“小子因得罪了縣令,被迫逃亡至此,萬望老丈收容,暫避災禍。”
    老者點了點頭,也不多言,隻道:“且隨我來。”便引著駱玄素向大山更深處行去。約莫走了十餘裏,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一處岩穴之前,有兩間茅草修葺的齋舍東西相對。齋舍前是一潭清澈見底的積水,四周羅列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珍奇花木,幽靜得不似人間。西邊齋舍裏住著一個侍童,年紀很輕,梳著雙髻,穿著短褐,腰係白色衣帶,腳踏皮製便鞋,眼神清澈靈動。
    老者自稱“東真君”,讓駱玄素便以此相稱。他將駱玄素帶到東邊齋舍,這裏設有一具藥灶,煙氣嫋嫋。東真君吩咐玄素在此看守爐火,又從懷中取出十餘粒碧瑩瑩的藥丸遞給他,說道:“服下此藥,便可免去饑饉之苦。”
    駱玄素依言服下,果然頓覺神清氣爽,腹中充實,再無饑餓之感。自此,他便在這世外仙境住了下來,不再食用人間煙火。
    如此過了一年有餘。在此期間,東真君開始傳授他畫符施咒之術與調理呼吸、汲取天地精氣之法。駱玄素本是聰慧之人,又心無旁騖,竟將這些玄妙法術一一掌握,領悟了其中精要。
    一日,東真君將駱玄素喚至身前,對他說道:“你在此間緣分已盡,可以回去了。”
    駱玄素聞言,心中雖有不舍,但也知仙緣不可強求,便恭敬拜謝授業之恩。東真君又道:“你歸去後,縣令已奈何你不得。但須謹記,所得之術,當用於正途,濟世救人,不可恃之為非作歹,否則必遭天譴。”
    說罷,東真君用手輕輕一推駱玄素的背。駱玄素隻覺身子一輕,眼前景物飛速流轉,耳邊風聲呼嘯。不過片刻功夫,雙腳已踏在實處,定睛一看,竟已回到了昭慶縣郊外。
    他試探著回到縣城,發現搜捕他的風聲早已平息。一打聽才知,那當初要捉拿他的縣令,已因他事被罷免離任。駱玄素於是安居下來,他謹記師訓,時常以符術為人驅邪治病,調解鄉裏紛爭,卻從不炫耀,也絕不以此牟取暴利,漸漸成為了當地一位受人尊敬的異人。
    人生際遇,常是山重水複處,暗藏柳暗花明。一時的困厄,或許正是另一種機緣的開啟。然而,縱得奇遇,擁有非凡之能,也當時刻持守本心,以善為念。真正的造化,不在於獲得了多少神通,而在於能否用這能力,讓腳下的路行得更正,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
    8、趙 操
    唐朝宰相趙憬有個庶出的兒子,名叫趙操。此子性情疏闊狂放,行事任性,從不知謹慎為何物。趙相國望子成龍,屢次嚴加教誨,希望他能收斂心性,走回正途。奈何趙操左耳進右耳出,非但毫無悔改,反而變本加厲。
    一次,他又犯下過錯,心中懼怕父親重責。慌亂之下,竟偷了一名小吏的毛驢,又揣上自己積攢的兩串私錢,連夜逃離了相府,混跡於市井酒肆之中。沒過幾日,錢已花光。他心一橫,騎著毛驢出了長安南麵的啟夏門,信馬由韁,任憑毛驢隨意行走,自己則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
    不知不覺,毛驢馱著他走進了南山。山路漸行漸深,四周林木幽邃,隻剩下一條猿猴飛鳥才能通過的小徑,再也無法騎行。趙操便將毛驢拴在山林間,獨自一人攀援前行。
    大約走了二十裏,峰回路轉,眼前竟出現一處人家。趙操又驚又喜,連忙上前叩門。門開了,迎接他的是兩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們見到趙操,絲毫不覺意外,和氣地說:“你既然到了這裏,便暫且住下吧。”
    趙操走進屋內,見屋中也有妻妾孩童,生活起居與尋常人家並無不同,隻是處處透著一股恬淡安寧的氣息。趙操在此無所事事,終日隻是縱情山水,內心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穩,仿佛這裏才是他的歸宿。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一日,兩位老者對趙操說:“勞煩你往都城走一趟,替我們采購些山中必需的物事。”趙操欣然應允。
    二老又道:“你所乘的那頭驢,賣掉可得五千錢。你就用這錢,按我們所列的單子采買即可。”說著,遞過一張清單。
    趙操聞言,卻麵露難色,遲疑道:“不瞞二老,家父貴為當朝宰相。我此番進京,若是被他派人抓住,必定嚴加管束,恐怕就回不來了,豈不辜負了二老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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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老者相視一笑,從容說道:“你但去無妨。我等深知,你與世間俗緣將盡,方有此山林之棲。令尊此刻,不僅不會拘禁於你,恐怕還會主動贈你財物,送你歸來。你不必憂慮。”
    見老者說得如此篤定,趙操將信將疑,卻也依言下山。他果然找到了那頭驢,牽到市集賣掉,得了五千錢,然後按照清單一一購齊物品。
    更讓他驚訝的是,他入京的消息傳到相府,父親趙憬非但沒有派人捉拿他,反而命人將他請入府中。相見之時,父親凝視他良久,見他神清氣爽,眉宇間往日浮躁之氣盡去,竟透出一種難得的沉靜,不禁喟然長歎。他非但沒有責備,還取出許多縑帛財物贈予趙操,溫和地說道:“你既已尋得安身立命之處,為父也不便強留。這些資財,或可助你在山中使用,你好自為之罷。”
    趙操拜謝父親,帶著采購的物資和父親所贈,順利返回南山。他將經過告知二老,二老隻是含笑點頭,仿佛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自此,趙操便斷絕了塵世念想,長居此間,潛心修習二老傳授的吐納導引、修養心性之法。他拋卻了相國公子的身份,真正融入了這片山水,後來竟修得道法真諦,容顏常駐,成了世外之人。
    有時,人需放下固有的身份與執念,方能遇見真正的自己,找到內心的歸宿。外在的約束與教化,未必能改變一顆不羈的心;而自然的感召與內心的安寧,卻擁有重塑靈魂的力量。真正的成長,並非遵循他人設定的軌跡,而是勇敢追尋屬於自己的那片山林,並在其中獲得生命的覺悟與升華。
    9、崔玄亮
    唐文宗太和年間,崔玄亮出任湖州刺史。他為官清明,卻也對世間奇術懷有幾分探求之心。轄境內有一位法號道閑的僧人,精於藥石之術,名聲不小。崔玄亮聽聞後,便將他請至府中,懇切地請求傳授一二。
    道閑僧人卻連連擺手,神色凝重地拒絕:“使君,此法並非難以求得。隻是……凡借此術牟利者,必遭冥冥之中的責罰,禍及自身與後人。貧僧實在不敢以此相授,貽害使君。”
    崔玄亮聞言,雖有些失望,但好奇心更盛,便退一步請求:“既然如此,不敢強求學術。但求大師施展一次,讓下官開開眼界,一睹玄妙如何?”
    道閑僧人見他態度誠懇,沉吟片刻,方才點頭:“也罷,便讓使君一見,也好知天地間確有玄機,並非虛妄。”
    他請崔玄亮命人買來一斤水銀,倒入一個普通的瓦鍋之中。然後,他從隨身攜帶的布袋裏取出一枚紫色藥丸,大小如龍眼,將其投入水銀。接著,他用另一片方瓦蓋住鍋口,四周堆上炭灰,將瓦鍋埋得隻微微露出頂部,這才點燃了炭火。
    火焰舔舐著瓦鍋,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僧人在旁靜坐,目不轉睛。過了一會兒,他對崔玄亮說:“單將這些水銀煉成白銀,或許還不足以取信。使君,請您此刻摒除雜念,虔誠地於心中觀想一物,不拘形態,唯求心意專注。此物形態,或能自顯於這煉化之物上。”
    崔玄亮將信將疑,依言閉目凝神。他心思轉動,想著世間萬物形態各異,何者最能驗證此術之真?忽然心念一動:“若此法真能感應心神,那麽觀想我自身之形,豈非最無可辯駁?”於是,他收攝心神,全力在腦海中勾勒自己的容貌體態,連眉宇間的神情、官袍的褶皺都細細想象。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道閑僧人說道:“時辰已到。”他用火鉗夾起那炙熱的瓦鍋,迅速將其浸入旁邊早已備好的冷水盆中。隻聽“刺啦”一聲,白汽蒸騰。
    待蒸汽散盡,僧人將瓦鍋取出,笑著問崔玄亮:“使君方才,心中所想是何物?”
    崔玄亮答道:“不瞞大師,我所想者,正是下官自身。”
    僧人聞言,將瓦鍋遞到崔玄亮麵前,揭去上麵覆蓋的方瓦。崔玄亮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鍋底哪裏是什麽銀錠,赫然是一件銀光閃爍的塑像!那眉眼、那鼻梁、那微微含笑的嘴角,甚至連頭上所戴的官帽、身上官服的紋理,都與他本人一般無二,仿佛是由最精巧的工匠依照他的模樣精心澆鑄而成,隻是通體由純銀打造,在光下流轉著奇異的光澤。
    崔玄亮手捧這尊銀像,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仔細摩挲,觸手冰涼堅實,確是真銀無疑。水銀化銀已屬神奇,而這銀竟能隨人心念化為具體形象,這簡直超越了常理所能揣度。
    道閑僧人看著他震驚的模樣,緩緩說道:“使君如今可信了?此乃神仙之術,並非世間幻戲。然而,”他話鋒一轉,語氣再次變得嚴肅,“知其有,不必盡求其有。世間此類真流,萬中無一,罕遇難求。反倒是那些自詡精通、四處誇耀之輩,十有八九皆是妄人,其言絕不可信。使君今日一見,知其玄妙,存一份敬畏之心便足矣,切莫再起追尋之念,以免招致無妄之災。”
    崔玄亮看著手中那尊栩栩如生的自身銀像,又想起僧人之前關於“陰譴”的警告,心中百感交集。他鄭重地向道閑僧人深施一禮,不再提求學之事。此後,他依舊勤於政務,隻是心中對那浩瀚未知的天地,多了一份深深的敬畏。
    宇宙浩渺,蘊藏無窮玄妙,非人力所能盡窺。知其存在,存一份敬畏與探索之心,是智慧;明其邊界,懂得知止與收斂,是清醒。真正的見識,不在於掌握了多少異能,而在於認清自身在天地間的位置,不妄自尊大,也不盲目輕信,以務實之心行腳下之路,以謙卑之懷仰頭頂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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