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異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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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黃萬佑
唐昭宗年間,成都府的藥市總有些奇聞流傳。有個穿粗布褐衣的老者,每過二三十年就會出現一次,背著個竹編藥簍,簍裏隻放幾捆草藥、幾個瓷瓶,往街角老槐樹下一站,不吆喝,不攬客,卻總有人尋著來問事。這老者便是黃萬佑。
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隻說他修道在黔南的深山中,那地方連樵夫都不敢輕易涉足,常年雲霧繚繞,據說走進去的人要麽迷了路,要麽撞見些說不出的怪事。可黃萬佑每次來成都,看著都和普通老者沒兩樣,眼角有皺紋,手背上有老繭,唯獨一雙眼睛亮得很,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事。有人找他問病,他摸脈後隨手從簍裏抓把草藥,說清煎服方法,病好得比城裏名醫開的方子還快;有人問家中災禍,他要麽點頭說“無妨”,要麽皺眉道“三日內閉戶勿出”,後來都一一應驗。
乾寧三年的秋天,成都藥市比往常熱鬧。蜀地節度使王建剛平定了鄰州的叛亂,正招攬賢才,聽聞黃萬佑的名聲,便派了兩個親信去請。親信找到老槐樹時,黃萬佑正給一個婦人診脈,婦人說兒子丟了三天,急得快瘋了。黃萬佑指了指城西的破廟:“去那找,孩子在裏頭啃野果呢,莫驚著他。”婦人剛跑走,親信就上前躬身行禮,說節度使有請。黃萬佑收拾好藥簍,沒推辭,跟著便走。
王建在節度使府的正廳等著,見黃萬佑進來,忙起身相迎,按貴賓的禮節請他上座,又讓人端上最好的茶點。黃萬佑端著茶碗,輕輕吹了吹浮沫,沒喝,先開口問:“使君召我來,是為蜀地的安穩,還是為自身的壽數?”王建一愣,隨即笑道:“先生明鑒,我既盼蜀地百姓平安,也想請教先生養生之法。”
接下來的日子,王建把黃萬佑留在府中,每日親自侍奉,凡有軍政大事,都先問他的意見。有次瀘州傳來急報,說蠻人要起兵作亂,王建召集將領商議,有人說該派兵鎮壓,有人說該安撫。黃萬佑卻道:“蠻人作亂,是因去年大旱,糧米不夠吃。使君不如先派糧船過去,再派使者講和,不必動刀兵。”王建照做了,沒過多久,瀘州的蠻人頭領就親自來成都謝罪,還送來不少特產,蜀地果然沒起戰事。
相處久了,王建越發好奇黃萬佑的來曆。有次一起吃飯,王建見他牙齒整齊,不像年老之人,便問:“先生看著不過六十歲模樣,可聽聞先生幾十年前就來成都賣過藥,不知先生是靠服食丹藥養生嗎?”黃萬佑放下筷子,搖了搖頭:“我不是神仙,也沒吃過什麽長生丹藥。不過是平日裏少想煩心事,讓心氣平和;待人接物多存些仁心,不做虧心事;遇事常反省自己,少犯些過錯罷了。”
王建還是不明白,又追問:“那先生還記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嗎?”黃萬佑望著窗外的老榕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我隻記得當年夜郎侯在蜀地稱王的時候,還有蠶叢氏把都城建在郫邑的年月,那時候有人請我出山幫忙看過災情。後來日子一天天過,春花開了又落,秋風吹了又來,連年份都記不清了。”王建聽了,心裏又驚又敬,越發覺得黃萬佑不是普通人。
轉過年來的初夏,成都接連下了幾天雨,空氣裏總帶著股濕氣。一天午後,黃萬佑忽然站在府中的高台上,朝南邊望著,眉頭皺得很緊。王建剛好路過,見狀忙問:“先生可是看到了什麽?”黃萬佑指著南邊說:“嘉州方向,怎麽那麽熱?像是起了大火,你快派人去看看。”
王建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幾個快馬信使往嘉州去。信使日夜兼程,跑了三天才到嘉州,一進城門就傻了眼——嘉州的東市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到處都是燒焦的木頭,還有些百姓在廢墟上哭著尋找親人。原來信使出發的前一天,嘉州東市的一家油坊走了火,當時風大,火借著風勢蔓延開來,燒了整整一夜,把半個市肆都燒沒了。信使趕緊把情況寫在信裏,快馬送回成都。王建收到信,對黃萬佑更是信服得五體投地。
可沒過多久,黃萬佑就向王建辭行,說要回黔南的山中繼續修道。王建舍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眼圈都紅了:“先生要是走了,以後蜀地再有難事,我找誰商量啊?您就再多留幾年吧。”黃萬佑拍了拍他的手,說:“蜀地有使君在,又有忠心的將領和百姓,不會出大事的。我在這兒待得久了,心也容易亂,還是回山裏清靜。”
王建見他態度堅決,知道留不住,隻好讓人準備了些幹糧和布匹,想讓他路上用。可黃萬佑什麽都沒要,隻背著原來的那個竹編藥簍,就準備出發。王建送他到府門口,又問:“先生走之前,能不能再指點我一句,以後蜀地會不會有大災禍?”黃萬佑頓了頓,沒說話,隻是擺了擺手,轉身就走了。
黃萬佑走後,王建讓人收拾他住過的房間,想留個念想。收拾房間的仆人忽然喊了起來,王建跑過去一看,隻見房間的牆壁上,用墨筆寫著幾句話:“莫交牽動青豬足,動即炎炎不可撲。鷙獸不欲兩頭黃,黃即其年天下哭。”王建讓身邊的謀士過來解讀,可謀士們看了半天,有的說“青豬”是指年份,有的說“鷙獸”是指戰亂,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意思。王建隻好讓人把牆壁保護起來,盼著以後能解開這幾句話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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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王建在蜀地稱帝,建立了前蜀政權,百姓也算過得安穩。直到乙亥年,前蜀發生內亂,王建的兒子王衍繼位後荒淫無道,沒過幾年,後唐的軍隊就打了過來,前蜀滅亡,蜀地百姓果然遭了兵災。城破那天,火光映紅了錦江,百姓扶老攜幼四處逃難,哭聲在街巷裏此起彼伏。有當年見過黃萬佑的老人,躲在斷壁殘垣後,看著眼前的慘狀,突然想起牆壁上那幾句預言——“青豬”正是乙亥年的屬相別稱,“炎炎不可撲”說的就是這場戰火;而“鷙獸兩頭黃”,一頭是前蜀皇室的“王”姓“黃”與“王”音近),另一頭是後唐的“李”姓唐室先祖曾封“黃國公”),兩頭相爭,最終落得“天下哭”的結局。
可歎黃萬佑早早就看透了結局,卻不願直言點破——或許在他看來,世間災禍終有因果,君王若失德、朝政若失序,再靈驗的預言也擋不住大勢。他當年留下的不僅是警示,更是一份期待:期待掌權者能自省自勵,守住仁心,護住百姓。隻可惜王衍沉溺享樂,丟了父親王建創下的基業,也丟了蜀地百姓的安穩。
後來,黔南深山裏再也沒人見過黃萬佑的蹤跡,隻有成都藥市的老人們,還會給後輩講起那個背著竹簍的老者。他們說,老者留下的從不隻是治病的草藥,更是做人做事的道理:所謂“虛心養氣”,是讓人守住內心的平靜,不被欲望裹挾;所謂“仁其行,賢其過”,是讓人常懷善意,少犯過錯。無論身處高位還是市井,守住這幾點,便是給自己、給身邊人避禍的最好法子。
這世間從沒有真正的“神仙”,能讓人一勞永逸躲過災禍。真正的“避禍之道”,從來都藏在每一次選擇裏——為官者選擇勤政愛民,為民者選擇踏實向善,便是在為自己、為家國築起一道安穩的屏障。黃萬佑的故事,說到底,不過是想告訴世人:因果循環從非虛妄,種善因、行正道,才是人間最可靠的“預言”。
2、任三郎
唐末鳳州,相國滿存的幕府裏,有個叫王鄑的員外,是滿存身邊最得力的謀士。他心思縝密,不管是起草文書還是謀劃軍務,都做得滴水不漏,滿存常說“有王郎在,我省心一半”,府裏的僚屬也都敬他幾分。不過王鄑性子偏內斂,府中眾人裏,他隻和一個叫任三郎的客卿走得近。
這任三郎來曆有些模糊,沒人知道他是哪裏人,隻說他早年遊遍四方,懂些陰陽術數,是滿存偶然結識後請進幕府的。他平日裏話不多,總愛坐在廊下曬著太陽喝茶,可每當王鄑遇到難題,比如測算糧草調度的時間,或是判斷邊境探子送來的消息真假,任三郎總能隨口點撥一句,讓王鄑豁然開朗。時間久了,王鄑便把他當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有什麽心事都會跟他說。
這天午後,王鄑剛處理完一堆公文,任三郎忽然來找他,神色比往常嚴肅些。兩人坐在窗邊的小桌旁,任三郎斟了杯茶遞過去,慢悠悠道:“王郎,最近你或許會遇上點不順心的事,但你別慌,這反倒是你的福氣。”王鄑愣了愣,剛想問清楚,任三郎卻岔開了話題,說起了城外山上新采的野茶味道如何,再也不提剛才的話。王鄑心裏犯嘀咕,卻也沒再多問——他知道任三郎向來不隨便說話,若是該他知道的,早晚都會明白。
果然過了十來天,麻煩真的來了。那天滿存召集幕僚商議是否要派兵支援鄰州,王鄑據理力爭,說鄰州守軍尚有戰力,此時派兵反而會分散本土兵力,不如先觀望幾日。可滿存近來正因邊境局勢煩躁,聽了這話,當場就沉了臉,說王鄑“畏戰怯敵,不識大局”。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王鄑頭上,他還想再辯解,滿存卻拂袖而去,留下滿室尷尬。
從那以後,王鄑就失了滿存的信任。他主動請罪,滿存也不願意見他;送去的文書,要麽石沉大海,要麽隻被批個“知曉”,再沒了往日的細致點評。王鄑心灰意冷,索性稱了病,躲在自己的住處休養,這一病就是三個多月。滿存像是徹底把他忘了,別說來看望,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府裏的僚屬見他失勢,也漸漸疏遠了他,隻有任三郎還時常來陪他說話。
這天任三郎來的時候,手裏帶了一小包炒花生,坐在床邊和王鄑閑聊。聊著聊著,任三郎忽然話鋒一轉:“王郎,這鳳州城裏怕是要遭災了,你沒發現官街上那幾棵老槐樹嗎?過不了多久就會枯死。災禍快來了,等樹葉落盡的時候,就是出事的日子。你得趕緊想辦法求個外出尋醫的差事,才能躲開這場禍。”
王鄑聽了,心裏一緊,可隨即又搖了搖頭:“先生,相國現在還在氣頭上,我這時候提外出尋醫,他豈不是更覺得我在避事?萬一觸怒了他,後果更嚴重。”任三郎卻很篤定,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聽我的,連著遞三次請求尋醫的文書,他必定會準。”王鄑看著任三郎認真的眼神,想起之前他的提醒都應驗了,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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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王鄑就寫了第一份文書,說自己近來咳疾加重,鳳州本地的大夫都治不好,想前往關隴一帶尋訪名醫,等病好了再回來效力。文書送上去,果然沒動靜。他沒氣餒,隔了一天又遞了第二份,詳細說了自己的症狀,還提了幾個關隴地區有名的醫者名字。還是沒消息。到了第五天,他遞上第三份文書,言辭懇切,說自己不願因疾病耽誤幕府事務,隻求外出治病,哪怕治好後回來做個普通幕僚也心甘情願。
沒想到這份文書送上去的當天下午,滿存就派人來了。來的是滿存身邊的親信,手裏拿著滿存的親筆旨意,先是溫言安慰了王鄑幾句,說“治病要緊,不比掛心公務”,接著又奉上了一筆“出院例錢”——比往常給卸任官員的錢還多了一倍,另外還有幾匹上好的綢緞。王鄑又驚又喜,連忙跟著親信去見滿存謝恩。
滿存見了他,臉上沒了之前的怒氣,還特意留他吃了頓飯。席間滿存沒提之前的爭執,隻說關隴一帶多有奇人異士,讓他好好治病,若是遇到有才能的人,也可以留意招攬。臨走時,滿存又讓人抱來幾個錦盒,裏麵裝著彩纈、錦緞,還有些給王鄑家人的點心、藥材,叮囑他“路上小心,安頓好家人”。
王鄑回到住處,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趕緊收拾行李,任三郎來幫他打包時,笑著說:“你看,我說這是你的福氣吧?再晚幾天,就真的來不及了。”王鄑連連道謝,又問起鳳州的災禍到底是什麽,任三郎卻隻說“你走了就知道了”,沒再多說。
沒過十天,滿存就催著王鄑出發了。出發那天,滿存還特意派了人送他到城外,看著他的車馬漸漸遠去才返回。王鄑坐在車裏,回頭望著鳳州城的方向,心裏滿是感激——若不是任三郎的提醒,他說不定還在府裏鬱鬱寡歡,最後被那場不知是什麽的災禍牽連。
後來王鄑在關隴治好了病,又輾轉去了其他地方任職,日子過得安穩順遂。再後來他聽說,就在他離開鳳州一個多月後,官街上的老槐樹真的枯死了,緊接著鳳州就遭遇了罕見的蝗災,莊稼被啃得精光,城裏糧食緊缺,不少人都斷了生計。而滿存因為沒能及時應對災情,被朝廷追責,幕府裏的好些僚屬也受到了牽連,隻有提前離開的王鄑,成了唯一的例外。
王鄑這才明白,任三郎當初說的“小失意是福氣”,原來是這個意思。有時候看似走投無路的困境,或許正是命運給的轉機;而那些願意在關鍵時刻拉你一把、點醒你的人,才是生命裏最珍貴的饋贈。人生路上,多聽一句勸,多信一分善,往往就能避開險灘,走向平坦。
3、黃齊
唐末蜀地,到處都能見到扛著槍戟的兵士,朝天嶺下的驛站裏,總歇著些趕路的武官。有個叫黃齊的偏將,和旁人不太一樣——別人歇腳時要麽賭錢喝酒,要麽抱怨行軍辛苦,他卻總揣著個粗布袋子,見著路邊挨餓的流民就分些幹糧,遇到受傷的樵夫還會幫著包紮。手下的兵士笑他“太心軟,不像個帶兵的”,黃齊也不辯解,隻說“都是苦命人,能幫一把是一把”。
他這“心軟”的習慣,是打小養成的。黃齊家在蜀地鄉下,父親早逝,母親靠紡線供他讀書。十五歲那年,村裏鬧旱災,顆粒無收,母親把最後半袋米給了鄰居家的孤兒,自己卻餓暈過去。從那時起,黃齊就懂了:人活著,不能隻顧著自己。後來他投了軍,雖隻是個小小的偏將,俸祿不多,卻總想著幫襯旁人——驛站裏給馬夫留件舊棉衣,山路邊給迷路的行人指個方向,甚至有逃兵被抓要受罰,他也會悄悄求情,說“許是家裏有急事,再給次機會”。時間久了,連驛站的老掌櫃都知道:“黃將軍來了,咱們這兒準有好事。”
這年秋天,黃齊奉命押送糧草去利州,要翻過險峻的朝天嶺。那天剛上嶺,天就變了臉,風裹著冷雨往脖子裏灌,山路又陡又滑,兵士們走得跌跌撞撞。走到半山腰,黃齊忽然看見路邊的岩石下縮著個老人——老人穿著件單薄的藍布衫,髭發全白了,卻不像尋常老者那樣佝僂,臉色反倒紅潤得像孩童,露在外麵的手更是白得如玉,一點也不像經受過風霜的樣子。
黃齊連忙讓人停下,自己提著馬燈走過去,把身上的棉披風解下來給老人披上:“老人家,這麽大的雨,您怎麽在這兒待著?”老人抬頭看他,眼神亮得很,笑著說:“等個有緣人。”黃齊愣了愣,又讓兵士遞來熱幹糧和水。老人接過,慢慢吃著,忽然開口:“你這人心善,常做陰德事,是個好苗子。隻是五年之後,你會遇上一場大難,到時候我會來救你。你可得記著,多行善事,別停下。”
黃齊聽得糊塗,想再問清楚,老人卻擺了擺手:“時候到了,你自會明白。”說完,不等黃齊反應,轉身就往雨霧裏走,幾步就沒了蹤影。兵士們都覺得奇怪,說“這老人怕不是山裏的神仙吧”,黃齊也沒放在心上,隻當是老人隨口說的話,隻是心裏記下了“多行善事”四個字,之後幫人的時候更盡心了——有次軍隊路過一個被洪水衝垮的村子,他還帶著兵士幫村民修房子,把自己的俸祿都拿出來買了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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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五年過去,黃齊已經從偏將升成了副將,奉命帶著一隊兵士從三峽順江而下,去荊州送軍情文書。那天天晴得好,江麵上風平浪靜,船行得又穩又快。黃齊站在船頭,正望著兩岸的青山出神,忽然聽見船工喊了一聲“不好”——隻見上遊猛地衝來一股巨浪,像堵牆似的砸向船頭,船身瞬間被掀得傾斜,船上的人尖叫著往一邊倒,文書箱也滾進了江裏。
黃齊沒抓穩,跟著船板一起往水裏墜。冰冷的江水裹著他往下沉,他嗆了好幾口,隻覺得胸口發悶,眼看就要撐不住了,忽然感覺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氣不大,卻穩穩地把他往岸邊拉。他迷迷糊糊地睜著眼,看見拉他的人正是五年前在朝天嶺遇到的那個老人——老人還是穿著藍布衫,頭發雪白,臉色紅潤,一點也沒被江水打濕。
等黃齊被拉到灘上,咳嗽著吐出江水,再抬頭時,老人又不見了。兵士們也陸續爬上岸,都說“像是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才漂到岸邊的”。黃齊這才想起老人當年的話,心裏又驚又敬——原來那不是隨口說說,真的是在提醒自己。
從那以後,黃齊總能時不時見到老人。有時候是在軍營附近的小路上,老人提著個竹籃,像是剛采完藥;有時候是在市集的茶館裏,老人坐在角落喝茶,見他來了就點頭笑一笑。每次黃齊想上前道謝,老人都隻是說“你做得好,該得的”,不等他多問就離開。
這天,黃齊奉命去什邡縣巡查,剛走進縣城的市集,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老人正站在一個賣梨的攤子前,手裏拿著個梨,像是在等他。黃齊趕緊走過去,躬身行禮:“老人家,又遇到您了。”老人笑著點頭:“跟我來,帶你去個地方。”
黃齊跟著老人出了北城門,城外是一片茂密的榿樹林,樹葉綠油油的,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落在地上像碎金子。兩人沿著林間的小路走,走了大概兩三裏地,眼前忽然亮了——一片開闊的穀地出現在眼前,穀裏有個小小的院落,院子周圍種著桃樹和李樹,院門口的小溪潺潺流過,遠處的山上飄著雲霧,連空氣裏都帶著股清甜的味道,比軍營裏的塵土氣舒服多了。
“這是我的家,你今晚就住這兒。”老人推開院門,裏麵有兩間茅草屋,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桌子上還放著剛沏好的茶。黃齊坐下喝著茶,看著窗外的景致,隻覺得像在夢裏——他這輩子待過的地方,不是軍營就是驛站,從來沒見過這麽清靜雅致的地方。老人也不多說話,隻陪著他喝茶,偶爾說起山裏的趣事,說哪棵樹上的野果最甜,哪條溪裏的魚最好釣。
第二天一早,黃齊醒來時,太陽已經照進了屋子。他起身收拾好,跟著老人出門。剛走出院門,黃齊就愣了——眼前不是昨天的榿樹林,而是一片長滿鬆樹的山坡,遠處能看見什邡縣城的城牆,隻是看著遠得很。“這裏是後城山,離縣城有七十多裏地了。”老人笑著說,“你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就能到縣城。”
黃齊還想再謝,老人又像往常一樣,轉身走進了樹林裏,很快就沒了蹤影。他順著老人指的路往下走,走了大半天才回到縣城。後來他跟人說起這件事,有人說“那老人肯定是神仙”,也有人說“是黃將軍行善積德,才得了神仙眷顧”。黃齊聽了,隻是笑著說:“不管是不是神仙,多幫人總是沒錯的。”
再後來,黃齊在軍中一直待到退休,回到鄉下養老。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幫鄰居修修房子,給村裏的孩子講講故事,偶爾還會去朝天嶺走走,盼著能再見到那個老人。有人問他:“您這輩子沒當過大官,也沒發大財,後悔嗎?”黃齊搖了搖頭:“我救過的人、幫過的事,都記在心裏,這比當大官、發大財踏實多了。”
其實黃齊到最後也不知道老人到底是誰,但他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幸運,你對別人的每一份善意,都是在為自己攢下“福氣”。就像播種一樣,你種下一顆善的種子,或許不會立刻開花結果,但總有一天,它會在你需要的時候,給你意想不到的溫暖和幫助。做人做事,不用急著要回報,隻要踏踏實實行善,日子自然會給你最好的答案。
4、王處回
後蜀年間,成都城裏的王處回府邸,和別的達官顯貴家不一樣。別家府門總是緊閉,迎客得遞帖子、通姓名,唯獨王處回的府門,對布衣百姓、寒門士人從無阻攔。他雖官至侍中,手握重權,卻總說“當年我也是從鄉下苦讀出來的,不能忘了本分”,時常在府中設茶宴,招待那些有才華卻沒門路的讀書人,聽他們談經論道,若是遇到真有本事的,還會舉薦給朝廷。
府裏的老管家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每天清晨開門,見著穿粗布衣裳、背著書箱的人,都會笑著引到前廳。直到那天,來了個不一樣的客人——一個道士,眉毛又長又粗,鼻子寬大,身上的布衣打了好幾塊補丁,邊角都磨得發白,身後跟著個十二三歲的小童子,手裏就擎著一根老藤杖、一個舊布藥囊,再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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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走到府門前,沒讓童子通報,隻從袖中摸出一片剛摘的竹葉,又取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在竹葉上一筆一劃寫下“道士王挑杖奉謁”七個字,遞給迎上來的管家。管家見這字跡蒼勁有力,不像是尋常道士的手筆,趕緊拿著竹葉去後院稟報。
王處回正在書房看公文,聽說有位叫“王挑杖”的道士求見,還在竹葉上題了字,頓時來了興致——他素來敬重有奇誌的隱士,當即放下筆,讓人把道士請進前廳。
兩人相見,王處回見道士雖衣著簡陋,卻身姿挺拔,眼神清亮,絲毫沒有局促之態,心裏更添了幾分好感,忙讓人擺上茶點,又命人備酒,想和道士好好聊聊。席間,王處回說起朝堂上的事,道士不插言,隻靜靜聽著;等王處回說起蜀地的山水風物,道士才開口,從青城山的雲霧說到錦江的流水,言語間滿是清雅之氣,像是清風拂過竹林,讓人心頭舒暢。
酒過三巡,王處回放下酒杯,歎了口氣:“先生這般自在,真讓人羨慕。我在朝堂待久了,總覺得心累,近來總想著,等將來卸了職,就在青城山下蓋一座小道院,種些花,養幾株竹,安安穩穩過清閑日子,也算是圓了多年的心願。”
道士聽了,卻輕輕搖了搖頭,隻說:“還沒到時候。”說著,他朝身後的童子抬了抬下巴,童子立刻從藤杖旁的布兜裏取出一把小銀劍,遞給道士。道士接過劍,走到前廳的石階前,用劍尖在地上輕輕劃了個一尺見方的小坑,又讓童子打開藥囊,從裏麵取出兩粒圓滾滾的花種,小心翼翼地放進坑裏,蓋上土,再讓人取來一個青瓷盆,扣在上麵。
王處回和府裏的下人都圍過來看,心裏滿是好奇——這天氣雖說暖和,可也沒到種下種子就能發芽的地步,更何況還扣著盆,連陽光都照不到。可沒等眾人多想,道士就伸手掀開了瓷盆。
眾人定睛一看,都驚得屏住了呼吸:隻見土裏竟真的冒出了嫩芽,嫩綠色的芽尖頂著水珠,還在微微晃動。更奇的是,不過眨眼的工夫,嫩芽就越長越高,轉眼就長到了五尺來高,枝幹上還層層疊疊地冒出了花苞,花苞很快綻放,開出了淡紫色的花,花瓣薄得像紗,風一吹,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是仙家的旌節花,”道士笑著說,“你不是想適閑性嗎?暫且看看這花,也當是解解悶。”王處回看得入了迷,連忙讓人搬來兩個陶盆,想把花移進去好好養著。道士卻擺了擺手,說這花不用特意養,自有它的緣分。
後來王處回又留道士吃飯,道士卻推辭了,隻又喝了兩杯酒,起身說道:“珍重,善為保愛。”說完,就帶著童子轉身出門,王處回趕緊追出去送,可剛到府門口,就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蹤影——明明剛才還在眼前,轉瞬間就像融進了街上的人群裏,沒了蹤跡。
從那以後,王處回時常去看那兩株旌節花,花長得越發茂盛,花期也比尋常花長,開了足足三個月才謝。而他也漸漸忘了退隱的念頭,隻一心處理政務,後來果然如道士所說,先後被任命為兩個重鎮的節度使,手握一方軍政大權,他在任上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都稱他“王賢使”。
直到多年後,王處回頭發都白了,才向朝廷請辭,獲準致仕。退休那天,他回到府邸,看著當年道士種花的石階,忽然明白過來——道士說“未也”,不是不讓他過清閑日子,而是知道他還有該做的事、該擔的責任。那兩株旌節花,既是讓他解悶,也是在提醒他:真正的自在,從不是逃避責任,而是把該做的事做好,再去享受清閑。
後來,有人從王處回府裏得到了旌節花的花種,種在自家院裏,雖沒道士種的那般神奇,卻也開得豔麗。人們說起這花的來曆,總會提起那個叫王挑杖的道士,也會說起王處回的故事。
其實這世上哪有什麽憑空而來的“緣分”,道士的提醒,不過是點醒了王處回心中的責任。就像那旌節花,得先紮下根、曆經風雨,才能開出好看的花;人也一樣,得先扛起該扛的擔子,做好該做的事,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享受清閑。所謂“適閑性”,從不是躲進山裏不問世事,而是把分內的事做到極致後,那份問心無愧的從容——這才是真正的自在,也是最珍貴的“清閑”。
5、天自在
後蜀利州的市集,是蜀地有名的熱鬧去處。每天天不亮,挑著菜擔的農戶、推著小車的貨郎就擠滿了街麵,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能從清晨傳到日暮。在這片喧鬧裏,總有個格外紮眼的身影——一個披散著頭發、光腳走路的人,身上隻穿件洗得發白的短布衫,不論春夏秋冬,都這副模樣。
這人沒人知道叫什麽名字,隻知道他總愛和人說些天上的事,一會兒說“昨晚見仙官在雲端吹笛”,一會兒說“東邊山頭有鸞鳥飛過”,聽得孩童圍著他打轉,大人卻多當他是瘋癲之人,笑著走開。他也不惱,要是有人遞來紙筆,還會欣然接過,蹲在地上就畫——畫的都是樓台亭閣裏的仙人,有的抱著琵琶,有的吹著玉簫,還有騰雲駕霧的龍、展翅飛翔的鳳,線條雖簡單,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靈動,像是真見過這般景象。到了夜裏,他就宿在市集旁的土地廟裏,廟主看他可憐,偶爾會送些幹糧,他也不道謝,接了就吃,吃完便蜷在神像旁睡,活得像陣風,無牽無掛。久而久之,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天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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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州城南的南市,比正街更熱鬧,酒肆、布莊、雜貨鋪擠得滿滿當當,連路邊都擺滿了小攤,到了傍晚,更是人擠人,連插腳的地方都難找。這天夜裏,南市忽然起了火——不知是哪家酒肆的夥計忘了熄灶火,火星濺到了旁邊的柴堆上,夜裏風大,火借著風勢,“呼”地一下就燒了起來,轉眼間就舔舐到了隔壁的布莊。
“著火了!著火了!”喊聲劃破了夜空,南市的人從睡夢中驚醒,慌慌張張地往外跑,有的提水桶,有的搬木盆,可火勢太大,火苗躥得比屋頂還高,濃煙滾滾,把半邊天都染成了橘紅色。人們看著熊熊烈火,急得直跺腳,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南市的房子挨得太近,全是木頭結構,火一燒就連成了片,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家鋪子被吞進火裏。
此時,土地廟裏的天自在卻沒像旁人那樣慌亂。他坐在神像前的石階上,看著廟門外衝天的火光,嘴裏喃喃自語,聲音不大,卻被守廟的廟祝聽得真切:“此方人為惡日久,天將殺之。”廟祝嚇了一跳,剛想追問,就見天自在站起身,伸手探進階前那個裝雨水的石盆裏,舀起一捧水,朝著空中的濃煙潑了出去。
就這看似尋常的一潑,怪事發生了——隻見一股淡淡的白氣從廟門飄了出去,順著風勢往南市的方向飄去。白氣所到之處,原本燥熱的空氣忽然變得清涼,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而且越下越大,轉眼間就成了傾盆大雨。那雨像是長了眼睛,全往著火的地方澆,原本囂張的火苗被雨水一壓,“滋滋”地冒著白煙,沒一會兒就矮了下去,最後竟被徹底澆滅了。
雨停後,南市的人看著滿地狼藉,又驚又喜——雖說不少鋪子被燒得焦黑,但好在火滅得及時,沒蔓延到更多地方,也沒人受傷。有人想起剛才的大雨來得蹊蹺,紛紛議論起來。這時,廟祝走了出來,把天自在在廟裏說的話、潑水降雨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場救命的大雨是天自在引來的。
可等人們趕到土地廟,想謝謝天自在時,卻發現廟裏早已沒了他的蹤影——神像旁空蕩蕩的,隻有他常坐的石階上,還留著幾根散落的頭發。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有人說看見他往北邊的山裏走了,也有人說他順著江水漂走了,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漸漸淡忘了天自在。直到半年後的一個深夜,南市再次起了火。這次的火比上次更猛,而且夜裏沒風,卻燒得更快,整個南市幾乎被燒了個精光,不少人不僅沒了鋪子,連家都沒了,隻能抱著被褥在街邊哭。這時,人們才想起天自在當初說的“此方人為惡日久,天將殺之”,再想起上次那場及時雨,終於明白——上次的雨不是天自在該救,而是他心善,給了人們一次改過的機會。
原來這半年來,南市的風氣越來越差:有的商販在秤上動手腳,缺斤短兩;有的酒肆往酒裏摻水,糊弄客人;還有人見財起意,偷搶外地來的客商。人們隻圖眼前的小利,把良心拋到了腦後,天自在當初的話,其實是在提醒大家要守本分、行善事,可沒人放在心上。
後來,利州的人再沒見過天自在,但他的故事卻傳了下來。老人們常跟孩子說:“別以為做壞事沒人知道,天自在的眼睛,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良心。”
其實天自在從來不是什麽“神仙”,他隻是個看透人心的普通人。那場大雨,是善意的提醒;後來的大火,是因果的必然。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幸運,也沒有憑空而來的災禍,你對別人的每一份真誠,對規矩的每一次遵守,都是在為自己攢下平安;而那些偷奸耍滑、損人利己的小聰明,早晚都會變成燙手的麻煩。真正的“自在”,從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守住良心、行得端正,這樣才能睡得安穩、活得踏實——這,才是天自在留給所有人最珍貴的道理。
6、掩耳道士
後蜀利州的南門外,是整個城裏最熱鬧的地界。每天天剛亮,挑著擔子的、推著車的、牽著馬的商販就把街道擠得滿滿當當——賣蜀錦的鋪子掛著五顏六色的料子,隨風飄擺;賣臘肉的攤子前,油汪汪的肉串引得蒼蠅嗡嗡轉;還有賣豆花的、修鞋子的、說書的,吆喝聲、說笑聲混在一起,連空氣裏都飄著煙火氣。
這天上午,人群裏忽然多了個紮眼的身影。是個道士,穿的羽衣早洗得發灰,邊角磨得破爛,有的地方還打了補丁,露出裏麵的粗布內衣。他手裏提著個舊布袋子,走到街心最顯眼的地方,往地上一蹲,從袋子裏倒出些圓滾滾的種子,黑褐色的,比尋常葫蘆籽大了一圈。
“賣葫蘆子咯!賣葫蘆子咯!”道士扯著嗓子喊,聲音有點沙啞,“一二年間,這籽兒種出來的東西,保準有用處!每一苗隻結一顆葫蘆,能盤在地上長,大得很!”
路過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賣布的王掌櫃湊上前,拿起一顆種子瞅了瞅:“道士,你這葫蘆籽看著也沒什麽特別的,尋常葫蘆結的籽比這小不了多少,憑啥說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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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沒急著辯解,從懷裏摸出塊白土疙瘩,在地上畫了起來。他畫得很快,沒一會兒,一個比水桶還大的葫蘆模樣就出現在地上,葫蘆藤盤繞著,看著就結實。“你們看,”道士指著畫,“種出來就是這樣,到時候用處大著呢!”
可沒人信他。賣豆花的張婆撇了撇嘴:“這道士怕不是餓糊塗了,這麽大的葫蘆,種出來能當啥?裝水都嫌沉!”旁邊的人也跟著笑:“就是,怕不是想騙幾個錢買吃的吧?”“狂人一個,別聽他胡扯!”
道士聽著眾人的議論,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把種子重新裝回袋子裏。忽然,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猛地用雙手捂住耳朵,拔腿就往街尾走,嘴裏還念叨著:“風水之聲何太甚耶?太吵了!太吵了!”
這舉動更引來了嘲笑。幾個半大的孩童追在他身後,學著他捂耳朵的樣子,蹦蹦跳跳地喊:“掩耳道士!掩耳道士!”道士也不回頭,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裏。從那以後,隻要這道士來南門賣葫蘆籽,孩童們就追著他喊“掩耳道士”,他依舊捂耳急走,葫蘆籽也一顆沒賣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人再把道士和他的葫蘆籽當回事。直到第二年秋天,怪事發生了。
那天夜裏,原本晴朗的天忽然下起了大雨,雨越下越大,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住在嘉陵江邊的人驚叫起來——江水不知什麽時候漲得老高,渾濁的江水裹著泥沙,像一條咆哮的巨龍,衝上岸來,沿著南門的街道漫過去。
“漲水了!快逃啊!”驚叫聲此起彼伏。住在低處的人家,水已經漫到了門檻,家具、被褥被衝得漂浮在水裏,人們扶老攜幼,慌慌張張地往高處跑。短短一個時辰,江水就淹沒了數百戶人家,不少人隻能爬在屋頂上,望著茫茫大水,又怕又急。
就在這時,有人指著江麵上喊:“你們看!那是什麽?”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遠處的江麵上,有個小小的身影。仔細一看,竟是那個“掩耳道士”!他坐在一個巨大的葫蘆瓢裏,瓢身比他畫的還要大,穩穩地浮在水麵上。道士依舊用雙手捂著耳朵,嘴裏大聲喊著:“水聲風聲何太甚耶?太吵了!”
那葫蘆瓢順著江水漂著,速度不快,卻穩穩當當,任憑江水怎麽翻滾,都沒翻倒。眾人看著道士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江霧裏,沒人知道他漂去了哪裏。
直到這時,人們才猛然想起道士去年賣的葫蘆籽,想起他畫的大葫蘆,想起他說的“一二年間,甚有用處”——原來他不是瘋癲,是早就知道會有這場大水,想賣葫蘆籽給大家,讓大家種出大葫蘆,做成瓢,好在漲水時保命啊!可當初,誰都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還嘲笑他是“狂人”。
後來,江水退去,南門一帶一片狼藉,不少人家沒了住處,隻能搭起草棚度日。每當有人說起那場大水,說起江麵上的掩耳道士,都忍不住歎氣:“當初要是信了道士的話,種些葫蘆,也不至於這麽狼狽啊!”
日子久了,掩耳道士的故事就在利州傳了下來。老人們常跟孩子說:“別隨便嘲笑看著奇怪的人,有時候,人家說的‘瘋話’裏,藏著救命的道理呢!”
其實,掩耳道士從來不是什麽“怪人”,他隻是個有遠見、心善的人。他的“掩耳”,或許不是真的怕吵,而是怕聽不見旁人的苦難;他賣葫蘆籽,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給大家留條後路。這個故事說到底,不過是想告訴我們:不要被眼前的偏見蒙蔽雙眼,對那些看似“不合時宜”的提醒,多一分耐心,多一分信任,或許就能在危難時,為自己留一份生機。善意從來不會憑空消失,隻是有時候,它會穿著“奇怪”的外衣,等著我們去發現。
7、抱龍道士
灌口白沙鎮外的太山府君廟,是蜀地春三月裏最熱鬧的去處。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從成都、眉山趕來設齋祈福的人能把廟門擠破——有挑著香燭籃子的農婦,有騎著驢的富商,連周邊州縣的醫卜先生們,也會湊這個熱鬧來集會,一邊交流診病算卦的心得,一邊順便給香客看個小病、算個吉日,賺些散碎銀子。
這年三月初十,廟前的空地上又擺滿了攤子,賣素麵的熱氣騰騰,賣符紙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就在人群裏,擠進來個格外紮眼的人——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顏色都褪成了灰撲撲的,像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頭發亂蓬蓬的,臉上沾著泥點,看著又瘦又憔悴,手裏攥著個破布包,走一步都要被人下意識地往旁邊讓。
“哪來的要飯的,也來湊這熱鬧?”賣符紙的劉先生皺著眉,往旁邊挪了挪攤子,生怕他蹭髒了自己的符紙。旁邊幾個醫卜先生也跟著小聲議論:“看這模樣,怕不是餓了好幾天,想來廟裏蹭口齋飯?”“咱們跟他站一塊兒,都顯得掉價。”那人聽見了,卻沒吭聲,隻是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安靜地站著,眼神落在遠處的江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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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祈福的儀式結束,眾人三三兩兩地往回走,路過江邊時,日頭正毒,有人提議在樹蔭下歇會兒。醫卜先生們圍坐在一起,拿出自帶的茶水點心,邊吃邊聊。那人也跟著走過來,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沒去看眾人的吃食,隻是依舊望著江水。
歇了沒一會兒,那人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傳到眾人耳朵裏:“這江水裏,藏著一條睡龍呢。”
眾人愣了一下,隨即哄笑起來。算卦的王半仙叼著煙杆,眯著眼笑:“你怕不是曬暈了?這嘉陵江裏哪來的龍?淨說胡話!”“就是,要是有龍,咱們住這兒這麽多年,怎麽從沒見過?”沒人把他的話當真,連剛才問過一句的老叟,也搖著頭覺得他不靠譜。
那人卻沒急著辯解,隻是看著眾人:“你們要是想見識,也不難。”說完,不等眾人反應,他抬手解開身上那件破得不像樣的衣服,隨手扔在石頭上,隻穿著裏麵一件打補丁的短褂,“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江裏。
江水剛過了春汛,還帶著些涼意,眾人都嚇了一跳,趴在江邊往下看,心裏都嘀咕:“這怕不是要尋短見?”可沒等他們喊出聲,就見江水裏忽然翻起一陣浪花,那人的胳膊從水裏伸出來,懷裏竟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仔細一看,眾人的笑聲瞬間卡在喉嚨裏,連呼吸都忘了。
那竟是一條真真切切的龍!龍身有水桶那麽粗,鱗片在陽光下泛著青黑色的光,爪子鋒利得像彎刀,隻是雙眼緊緊閉著,像是還在睡夢中,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腥氣,卻一點也不嚇人。更奇的是,隨著龍被抱出水麵,原本晴朗的天忽然飄來幾片烏雲,很快就聚成了雲霧,繞著龍身打轉,江麵上也刮起了風,浪頭一下比一下高,拍在岸邊“嘩嘩”作響。
“是真的龍!是聖人啊!”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眾人連忙往後退了幾步,對著那人恭恭敬敬地行禮,剛才的輕視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敬畏。那人抱著龍,站在淺水裏,輕輕晃了晃,龍像是被喚醒了似的,微微動了動尾巴,他又彎腰,把龍慢慢放回江裏,看著龍沉下去,才轉身爬上岸,撿起石頭上的破衣服,慢悠悠地往身上穿。
穿好衣服,他才看向還在愣著的眾人,語氣平靜:“你們都是靠醫卜為生的人,能救人性命,能斷人吉凶,這本就是離‘道’不遠的事。可你們偏偏忘了,不能因為人家穿得破爛、看著窮苦,就輕慢侮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話你們該記在心裏。”
眾人聽了,臉都紅到了脖子根,紛紛走上前,低著頭道歉:“是我們有眼無珠,先生莫怪!”“您說得對,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以貌取人了!”那人沒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轉身跟著眾人一起往鎮上走。
可走著走著,有人回頭一看,忽然發現剛才還在身邊的那人,竟不見了蹤影——明明前一刻還在不遠處走著,轉眼間就像融進了路邊的樹林裏,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眾人四處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才知道遇上了奇人。
後來,太山府君廟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都說那個抱龍的貧士是得道的道士,特意來點化那些醫卜先生的。再後來,每年春三月去廟裏祈福的醫卜先生們,再也不敢輕視窮苦人,遇到沒錢看病算卦的,還會主動幫忙,有時候甚至分些幹糧給路邊的流浪漢。
其實,抱龍道士從來沒說自己是“聖人”,他隻是用一場震撼的相遇,告訴所有人一個簡單的道理:一個人的價值,從來不是靠衣服的好壞、錢財的多少來衡量的。那些看似平凡甚至落魄的人,或許藏著你意想不到的力量;而對每一個生命保持尊重,不輕易輕視他人,才是最難得的“近道之心”。就像江水深處藏著睡龍,人心深處也藏著善意——別讓外在的偏見,遮住了看見善意的眼睛。
8、何昭翰
偽蜀年間,黔南的春日總裹著層化不開的濕氣,連官署後院的芭蕉葉都垂著水珠,像墜著解不開的愁緒。度支員外郎何昭翰剛到任沒幾日,正對著案上堆積的糧秣賬簿發愁,忽聞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索性放下筆,循著那聲音往城外的野徑走去。
小路順著溪流蜿蜒,泥土裏混著青草與腐葉的氣息,走了約莫半炷香的功夫,何昭翰便看見水邊立著個釣魚人。那人穿著粗布短褐,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沾著泥點的小腿,手裏握著根簡陋的竹竿,魚線垂在平靜的水麵上,卻半天不見動靜。
“這位兄台,可是何判官?”釣魚人忽然開口,聲音清亮得像溪澗的石子碰撞。
何昭翰愣了愣,自己到黔南不過數日,除了官署裏的人,極少有人知曉他的官職。他走上前拱了拱手:“在下正是何昭翰,不知閣下如何認得我?”
釣魚人轉過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角有幾道淺淺的紋路,像是被山間的風刻下的:“我叫張涉,是這附近的山野村夫。說來你或許不信,咱們從前相識許久,隻是你如今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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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何昭翰更茫然了。他自小在蜀地長大,後來入仕為官,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些人,可眼前這張臉,卻半點印象也無。見他蹙眉沉思,張涉笑著指了指岸邊的草地:“不妨坐下來歇歇,咱們慢慢說。”
何昭翰依言坐下,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衣擺,帶著些微的涼意。張涉重新將魚線拋入水中,慢悠悠地說:“你這一輩子,要做好幾任官,但最後一任,會是青城縣令。我就住在青城山裏,等你任期滿了,咱們便一起回山去,過些清淨日子。今日匆忙,就不隨你去官署了。”
說完,他收起魚竿,朝何昭翰拱了拱手,轉身便往山林深處走去,腳步輕快得像踩在雲絮上。何昭翰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這事兒蹊蹺,卻又莫名地將“青城縣令”四個字記在了心裏。
後來的日子,何昭翰果然如張涉所說,輾轉多地為官。他從黔南調往蜀東,又從蜀東遷到川西,每到一處,都勤勉政事,安撫百姓,隻是心裏總惦記著那個水邊的釣魚人,以及那句關於青城縣令的預言。
數年後,朝廷一紙調令下來,任命何昭翰為青城縣令。接到文書的那天,他對著窗外的暮色怔了許久——張涉的話,竟一一應驗了。可青城山地處偏僻,近來又常有盜匪出沒,想到前路的艱險,他不由得皺起了眉,臉上滿是憂色。
到青城上任沒幾日,何昭翰正在縣衙處理公務,忽聞門外有人通報,說有個叫張涉的山野村夫求見。他心中一喜,連忙讓人請進來。隻見張涉依舊穿著粗布短褐,手裏提著一籃新鮮的野果,笑著走進來:“何縣令,別來無恙?”
何昭翰起身相迎,將他引到堂上坐下,又讓人沏了熱茶。自那以後,張涉便時常來縣衙走動,有時會帶些山裏的草藥,有時會說些山間的趣事,偶爾也會提醒何昭翰注意防備盜匪。何昭翰深知張涉並非尋常村夫,對他愈發敬重,遇到難辦的事,也總願意跟他商量。
日子一晃過了半年,青城山的楓葉漸漸紅了。這天清晨,何昭翰剛起床,就聽見城外傳來陣陣馬蹄聲,緊接著,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報:“大人!不好了!大批盜匪殺過來了,已經快到城下了!”
他心中一緊,連忙召集衙役準備抵抗,可縣衙裏的人手本就不多,麵對來勢洶洶的盜匪,根本不堪一擊。就在這時,張涉匆匆趕來,拉著何昭翰的手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帶你從後山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何昭翰回頭望了望內院,妻子和兒女還在裏麵,他怎麽能丟下他們獨自逃生?可張涉卻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現在回去也是送死,先跟我走,日後再做打算!”
情急之下,何昭翰隻得跟著張涉往後山跑。山路崎嶇,耳邊滿是盜匪的呐喊聲和百姓的哭喊聲,他心裏像被刀割一樣疼,卻隻能跟著張涉拚命往前跑,直到鑽進一片茂密的樹林,才敢停下來喘口氣。
他們在山裏躲了數日,直到外麵的動靜漸漸小了,才敢悄悄探聽消息。從山下逃上來的百姓口中得知,盜匪攻破縣城後,衝進縣衙四處搜尋何昭翰,揚言要殺了他,將他臠割而食。可他們找了半天,也沒見到何昭翰的蹤影,最後竟在縣衙的大堂上發現了一顆人頭,盜匪們以為是何昭翰的,便歡呼著拿去邀功。
可沒過多久,盜匪內部卻亂了起來——那顆人頭,根本不是何昭翰的,而是賊首之子的!原來賊首之子自號小將軍,那天也跟著盜匪衝進了縣衙,不知怎的,竟被人割了頭顱,當成何昭翰的首級擺在了堂上。賊首見兒子慘死,悲痛欲絕,認定是其他盜匪為了搶功下的手,於是下令追查,盜匪們頓時自相殘殺,亂作一團,最後竟死傷大半,剩下的人也四散而逃了。
何昭翰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心中暗暗感激張涉——若不是張涉及時帶他逃走,他恐怕早已成了盜匪的刀下亡魂。隻是一想到留在城內的家人,他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又過了幾日,張涉見山下漸漸平靜,便對何昭翰說:“你先在這裏等著,我下山去看看你的家人是否平安,順便給他們帶個話。”
何昭翰連忙道謝,目送張涉下山。沒過多久,張涉便回來了,還帶來了何昭翰的妻子托人轉交的信。信中說,盜匪作亂時,她帶著兒女躲進了地窖,幸免於難,如今盜匪已散,他們都平安無事,隻是很擔心何昭翰的安危。
何昭翰讀完信,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拉著張涉的手,哽咽著說:“此番大恩,我何昭翰無以為報。”
張涉卻笑著擺了擺手:“你我相識一場,本就該互相照應。如今青城雖已平定,但此地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你若願意,等風頭過了,便跟我一起在山裏隱居,過些安穩日子,可好?”
何昭翰望著眼前的青山綠水,又想起這些年為官的奔波與艱險,點了點頭:“好,我跟你走。”
後來,有人曾在青城山裏見過何昭翰和張涉,他們穿著粗布衣裳,在山間開墾田地,有時會幫山下的百姓治病,有時會教孩子們讀書識字,日子過得平靜而安穩。何昭翰也托人給家裏帶過話,說自己並未死去,隻是選擇留在山裏隱居,讓家人不必牽掛,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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