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世態炎涼惡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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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怎麽悶悶不樂的。”
    “這位大哥,你說人活在世上真的很累,為什麽還有人喜歡長生呢?”
    “因為活得累的想修仙熬死那些活得長的然後給自己爭口氣,想著打不過還熬不過嘛,活得開心的想把這份開心延續下去,當然巴不得長生。”
    “是這樣嗎?”
    “不是,我亂扯的,小兄弟有故事啊,說來聽聽,小二上酒。”
    “大哥,我恐怕沒錢請你喝酒。”
    “我請,你隨便喝。”
    “那我就謝過大哥了,我啊,其實是不遠的揠苗國三皇子,王子期。。。。。”
    北域揠苗國,立冬後的第一場雪下得比往年都早,雪片像撕碎的棉絮,一層層糊在朱牆碧瓦上。王子期裹著一件舊狐腋裘,站在昭陽殿最西頭的廊柱後頭,呼出的霧氣剛出口就被風吹散。狐裘是去年生辰母妃遺物,袖口磨得發亮,毛尖卻仍舊雪白,襯得他那張圓臉愈發沒有棱角。此刻早朝剛散,金磚地上腳印淩亂,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宣紙,印滿權勢的褶子。他數著腳印,數到第十七對時,聽見大哥的笑聲從殿裏滾出來——低沉、短促,卻像石子擊水,層層蕩開;緊接著是二哥的聲音,清亮得近乎甜膩,一句“父皇聖明”拐了三個彎,像綢緞裏抽出的金絲,軟卻韌。他忽然想起母妃臨終前抓著他的手,指甲掐進他腕肉裏,說的卻是極輕的話:“期兒,別學你大哥的‘玲瓏’,也別學你二哥的‘花巧’,那兩條路都太窄,容不下一個想喘氣的人。”
    可宮裏教人喘氣的縫隙向來不多。王子期記得七歲那年,大哥已能在一盞茶工夫裏把《鹽鐵論》背得滾瓜爛熟,父皇高興,順手把鎮紙金獅賞了;二哥更絕,當場用那金獅壓了一張花箋,寫“兄友弟恭”四個小楷,呈上去,父皇笑得眼角堆起千層褶,又賞了一匣南珠。他站在旁邊,手裏攥著母妃前夜替他溫好的《千字文》,卻怎麽也張不開口——“天地玄黃”四個字像四塊冰,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也咽不下。那一刻他第一次明白,自己連“陪跑”都算不上,隻是禦階前的一枚落葉,風一吹,就得讓路。
    長到十六歲,這種“讓路”成了日常。尚書房裏,太傅講“奪嫡”二字,眼神有意無意掠過他,像掃過一張空椅子;演武場上,二哥一襲月白窄袖,箭箭穿楊,回頭衝他笑:“三弟,來試試?”他接過弓,弦還沒拉滿,箭已軟綿綿栽在腳邊,圍觀的內侍們低頭憋笑,肩膀抖得像風裏的蘆葦。回宮路上,他聽見兩個小太監躲在影壁後學他拉弓的姿勢,胳膊伸得筆直,嘴裏配“啾”的一聲,然後一起笑癱在地。那天夜裏,他獨自把寢殿所有銅鏡反扣,可仍舊擋不住腦海裏一遍遍重放的“啾”,像根竹刺,輕輕一撥就疼。
    所以父皇駕崩的消息傳來時,他反而鬆了一口氣——終於要有個結果了,哪怕結果與他無關。大殮那天,梓宮停在太極殿,白幡拖曳十幾丈,像一條凍僵的河。他跪在尾班,抬頭看見大哥的背脊在孝服下繃成一張弓,二哥更是哭得梨花帶雨,淚珠恰到好處地砸在金磚縫隙,濺起極小的水花。而他木然叩首,額頭觸地時,隻覺地磚冰涼,像一口深井的井沿。後來史官記錄,說“三皇子哀不及聲,狀若癡木”,他聽了,心裏竟生出幾分感激——原來“透明”也是一種保命符。
    可透明終究遮不住血統。夜裏亥時,內侍急叩府門,遞來二哥手諭:宣紙灑金,墨香未幹,上頭極客氣地稱他“三弟”,卻連寒暄都省了,直接一句“越州倉曹,明日啟程”。他捧著那張紙,指尖沾到未幹的朱砂印泥,像沾了一滴血。第二日拂曉,雪停了,宮牆根堆著未掃的殘雪,灰白裏摻著泥,像一塊發黴的糕。他獨自出玄武門,回望時,隻見城樓角旗被風扯得筆直,獵獵作響,仿佛替他揮手,又仿佛催他快走——原來連“落敗”都算不上,隻是被棋局遺忘的一粒閑子,隨手掃進溝塹。
    越州遠在江南,驛路兩千裏,他走了整整一個月。出京時隻給了一輛青篷騾車,車轅吱呀,像老人幹咳;隨行的內侍半路稱病,溜得不見影,倒是母妃留下的老嬤嬤硬要跟,卻在第三晚染了瘴瘧,高熱說胡話,死前抓著他的腕子,指甲掐進肉裏,聲音嘶啞得像銼刀:“殿下……別回……別回……”他抱著屍體在野店坐到天亮,店主人縮在櫃台後頭,算盤珠子撥得飛快,算的是棺材錢。那一夜,他第一次嚐到“窮”——原來皇子身份在荒郊野外,連一口薄皮棺都抵不上,最後還是當了母妃給的玉佩,才換來四塊鬆板、一抔黃土。
    越州城門外,春汛剛至,護城河濁浪翻卷,像一鍋煮壞的羹。杜別駕領著僚屬在埠頭“迎”他,官服外頭罩了油綢雨衣,雨帽壓得極低,隻露出兩撇花白胡子,濕答答貼在下巴上,像倒長著的雜草。見麵第一句話,杜別駕沒喊“殿下”,也沒稱“王參軍”,而是抬手拱了拱,笑道:“喲,京裏來的大菩薩,可算讓我們這小廟蓬蓽生輝。”聲音不高,卻順著河風鑽進耳朵,涼絲絲的。王子期下意識還禮,手還沒放下,就聽見後麵一串悶笑——州判、錄事、戶曹、兵曹,十幾張陌生臉,五官被雨氣蒸得模糊,隻看見一排排白牙,像一群等投喂的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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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日子,他才算真正“落地”。官舍原是個廢棄驛亭,四麵牆倒了兩麵,剩下一扇木門搖搖欲墜,風一刮就“吱嘎”唱歌;床是兩條長凳架幾塊門板,翻身時“轟”一聲,像打鼓。第一夜雨停,月光從瓦縫漏進來,恰好落在臉上,他睜眼到天亮,數著光斑裏飛舞的塵埃,一共三百七十二粒。第二天去衙署點卯,杜別駕把一摞賬簿推到他麵前,說是“秋糧尾欠”,要他“核個準數”。賬簿紙張發黃,黴味衝鼻,翻開一看,字跡比蝌蚪還亂,數字被蟲蛀得七零八落,像被老鼠啃過的月餅。他熬到四更,總算理出頭緒,次日上交,杜別駕隨手翻了兩頁,便笑著搖頭:“王參軍,這數目不對吧?”說著拈起朱砂筆,在首頁畫了個大大的叉,紅得刺目。再退回來,附一張紙條:“格式紕漏,重核。”他捧著那摞爛紙,回破亭的路上,正逢州裏兵曹騎馬經過,濺了他一身泥,回頭衝他咧嘴:“對不住,道窄!”那笑裏分明藏著鉤子,把“皇子”二字撕下來,踩在泥水裏。
    更難受的是“群嘲”。州裏每月“旬會”,設在城隍廟後殿,烏泱泱幾十號人,圍成半月形,中間留一張孤零零的椅子——那是他的“專座”。第一次開會,他剛坐下,椅子腿“哢嚓”斷了一條,整個人仰麵翻倒,後腦勺磕在青磚上,嗡的一聲,像敲了一口破鍾。滿屋哄笑,杜別駕抬手壓了壓,胡子抖個不停:“王參軍果然不同凡響,連椅子都想給您行大禮。”笑聲更響,浪潮似的,一層層拍過來,他坐在碎木屑裏,後腦勺起了包,卻怎麽也爬不起來,最後還是戶曹的小吏“好心”拽了他一把,手心卻暗暗使力,指甲幾乎掐進他胳膊肉裏。會後回官舍,他對著鏡子摸包,腫得發亮,像嵌了顆鴿子蛋,忽然就想起二哥當年在禦花園遞給他的那顆南珠——圓潤、冰涼,如今卻換成血肉模糊的“賞賜”,命運果真幽默。
    真正讓他心涼的,是“無人應答”的窘迫。一次,城外官倉走水,半倉新糧被煙熏得發黑,杜別駕命他“即日勘驗”。他帶兩個小吏去,到了卻發現倉門緊鎖,守倉兵丁醉醺醺躺在門檻上,呼嚕聲賽過打雷。他好言好語,兵丁翻個白眼:“鑰匙?杜別駕沒給。”轉身又睡。他趕回州府請示,卻被門房攔在儀門外,說“大人歇午”。六月毒日頭懸在頭頂,石階燙得能煎蛋,他站了一個時辰,眼前發黑,差點暈厥。好容易等到杜別駕踱出來,端著茶盞,吹了吹浮沫,慢悠悠一句:“哦?鑰匙?想是忘了吧。”隨手把腰間銅匙扔給書童,“陪王參軍走一趟。”那書童一路拖拖遝遝,到倉已申末,糧堆早被附近百姓扒走小半,黑灰揚得漫天。他當場發狠,叫人綁了守倉兵丁,可嗓子喊破,身後兩個小吏卻像聾子,低頭數螞蟻。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座城裏,“皇子”隻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連配角都懶得客串。
    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炭”——臘月裏,州裏發俸,照例折成米、鹽、炭。他的那份,米是陳的,鹽是潮的,炭卻“剛好差兩斤”。他拎著那筐炭回破亭,半路被風掀了蓋,黑炭滾了一地,沿路的小童跑出來搶,一邊搶一邊唱:“三皇子,丟炭啦,丟完炭,哭哇哇!”他彎腰去撿,手指凍得通紅,卻怎麽也撿不完,最後索性坐在雪地裏,看那些孩子把炭塊拋來拋去,黑雪似的,落得到處都是。夜裏,他抱著膝坐在床板上,門窗漏風,寒意像無數細針往骨縫裏鑽。他把所有能蓋的都裹上身——狐裘、夏布、甚至那本《千字文》,可仍舊止不住抖。窗外雪光映進來,照得地麵慘白,他忽然想起母妃說過:“人一旦覺得自己可憐,就真的完了。”那一刻,他清清楚楚聽見心裏“哢”一聲,像冰麵裂開第一道縫——不是憤怒,是徹底的荒涼。
    於是,他逃了——辭表都沒寫,隻留一封空信函,壓在斷腿桌上。出城那天,霧氣濃得化不開,城門口的兵丁打著哈欠,連盤問都懶得,揮手放人。他雇了條小船,順流而下,船篷漏雨,滴滴答答落在腳邊,像給他打拍子。三天後,船在沅水口靠岸,他棄舟登岸,眼前是一馬平川的早稻田,秧針剛出水麵,嫩得能掐出水來。他深吸一口氣,稻香混著泥土腥,竟有種劫後餘生的錯覺。可沒走兩步,就聽見田埂上有人嚷嚷:“快點!拔高點!明兒個苗就能長一截!”那聲音熟得刺耳,他抬頭,一眼認出——劉侍郎,昔年兵部堂上,曾拍著桌子罵“三皇子乳臭未幹”的那位;再遠點,柳給事中、張禦史……一個個紫袍換褐衣,鋤頭卻拿反了,像舉著笏板。見他來,劉侍郎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殿下也來了?皇上隆恩,叫我們‘體驗稼穡’。”說著指指身後,“您瞧,這苗長得慢,咱給它‘提個神’。”順他手指望去,隻見幾畝田被拔得東倒西歪,苗根裸露,像被拔過毛的雞皮。王子期腦中“嗡”一聲,史官筆下那場三百年前的饑荒突然活了——赤地千裏,易子而食,國名因此改成“揠苗”,如今舊戲新唱,連台本都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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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連夜折返,再赴京城。夏夜悶熱,他卻在金水橋下打哆嗦,牙齒撞得咯咯響。登聞鼓前,守衛攔他,他掏出皇子的鎏金腰牌,對方卻笑:“新朝規矩,先皇之子,一律稱‘臣’。”他跪,一下一下叩,額頭血順著鼻梁滴在鼓麵上,像給蒙皮添了暗紅花紋。鼓聲悶沉沉,傳不出多遠,倒把巡夜兵招來,一擁而上,扭送金殿。殿上燈火通明,新皇二哥高坐,龍袍晃得人眼花,袖口纏枝蓮紋裏摻了銀線,一動就閃,像無數把小刀。他伏地,血滴在金磚,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再拔一次苗,國就空了!”皇帝撐著下巴,指甲上新染的蔻丹紅得刺目,半晌才笑:“三弟還是不懂,盛世要有盛世的模樣。”隨手擲下一支朱簽,“流放西漠,即刻出京。”又頒詔——國號改為“華錦”,府庫半數抽去江南購絲,要“織盡天下霞光”。
    他出獄,被押回舊府收拾行李。府邸早被抄過,空得能聽見回聲。他轉了一圈,隻找到母妃留下的那把苗刀——刀身薄,鏽跡斑斑,刀刃卻仍舊鋒利。他用破布包好,係在背上,像背著一截殘缺的夢。出京那天,他沒走正門,怕被人看笑話。十裏長亭外,柳絮飛雪,他牽著一頭花五文錢買來的瘦驢,驢背上隻有兩箱書、一把苗刀。遠處官道塵土揚起,是押送綢緞的驛馬,金鈴叮當,像給帝國唱最後一首搖籃曲。王子期把鬥笠壓得很低,低聲對自己說:“走吧,這出戲沒人要聽勸。”驢蹄踏在泥上,一步一個小窪,很快又被風吹平,仿佛從沒有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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