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房的油煙味仿佛長在了身上，鑽進皮肉縫裏，怎麽甩也甩不掉。李狗蛋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土路上，朝著山寨最邊緣那排低矮、歪斜的窩棚挪去。夕陽像個巨大的、淌著油的鹹蛋黃，懶洋洋地掛在山寨那破敗的木頭寨門尖頂上，吝嗇地灑下一點昏黃的光，非但沒帶來暖意，反把窩棚投下的陰影拉得老長，像一張張貪婪的嘴，吞噬著地麵最後的光亮。
    他的窩棚，就在這排“貧民窟”的最角落，緊挨著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和後山陰冷的石壁。推開那扇用爛木板和破草席勉強拚湊的“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黴爛的稻草、汗餿、尿臊，還有垃圾堆飄來的若有若無的酸腐——撲麵而來，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習慣了夥房的味道，不代表就能免疫這窩棚的“醇厚”。
    “焯，這味兒…跟劉爺三個月沒洗的裹腳布塞進了鹹菜缸裏似的！”李狗蛋捏著鼻子，低聲咒罵了一句，趕緊閃身進去，迅速把那“門”掩上，隔絕了外麵最後一點天光和相對“清新”的空氣。
    窩棚裏比外麵更暗，隻有幾縷光線從木板縫隙和茅草頂的破洞裏頑強地鑽進來，在彌漫著厚重灰塵的空氣裏畫出幾道光柱。大通鋪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同樣精疲力竭的夥夫，鼾聲、磨牙聲、夢囈聲此起彼伏。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地麵是夯實的泥地，坑窪處積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液體。角落裏，幾隻肥碩的臭蟲慢悠悠地爬過潮濕的牆壁，留下蜿蜒的痕跡。
    這就是李狗蛋的“家”。他熟練地避開地上散亂的破草鞋和散發著怪味的破布包，像隻歸巢的老鼠，悄無聲息地溜到自己那個最靠牆、最陰暗的角落“床位”。說是床位，其實就是地上鋪了層勉強還算幹燥的稻草，上麵蓋著一塊滿是破洞、硬得能硌死人的薄氈子。他警惕地掃了一眼旁邊幾個鼾聲如雷的“室友”，確認沒人注意他這角落裏的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他沒急著去碰懷裏那寶貝，而是先伸出手，在稻草鋪下摸索了幾下。指尖傳來幾根緊繃的細線觸感——那是他用偷來的魚線和削尖的小木棍做的簡易小陷阱，誰要是想趁他睡著或者不在偷翻他的“家當”，保準被紮個透心涼。確認陷阱完好無損，他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鬆一絲。
    好了，終於安全了！
    李狗蛋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稻草鋪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牆。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上來，骨頭縫裏都透著酸軟。但這一切，都比不上胸口那份沉甸甸的、帶著油脂香氣的期待來得重要。他臉上抑製不住地露出一絲賊兮兮的笑容，帶著點得意，又帶著點做賊成功後的緊張刺激。
    他解開油膩破爛的外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終於把那個用厚厚幹草和破布精心包裹的“暖爐”掏了出來。解開布包，那塊肥瘦相間、油光水亮的後腿肉便露了出來。雖然已經涼透，凝固的油脂讓它看起來不那麽誘人，但在李狗蛋饑腸轆轆的眼裏，這玩意兒比王寡婦家炕頭還香！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喉嚨裏發出清晰的“咕咚”聲。
    “寶貝兒…可想死爹了…”他低聲嘟囔著，伸出髒兮兮但此刻無比虔誠的手，準備享用這用“胸毛”換來的戰利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肉塊的瞬間——
    “嘖…什麽味兒這麽香？”一個刻意壓低、卻帶著十足貪婪的沙啞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在他耳邊突兀地響起。
    李狗蛋渾身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心髒猛地一縮，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他閃電般地把肉塊往懷裏一捂，同時扭過頭。
    一張滿是褶子、油光鋥亮的老臉幾乎貼到了他鼻尖上。是“老油條”！這老家夥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像隻嗅到腥味的老貓，悄無聲息地就摸到了他身邊。那雙渾濁的小眼睛裏，此刻閃爍著餓狼般的精光，死死盯著李狗蛋捂在懷裏的手，嘴角還掛著一絲令人極其不爽的、自以為看透一切的奸猾笑容。
    “狗蛋啊…”老油條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發黃發黑的爛牙，一股隔夜食物的酸腐氣噴在李狗蛋臉上，“有好東西…可不能吃獨食啊。見者有份，這是咱寨子…咳，咱窩棚裏的規矩，對吧？”
    李狗蛋心裏瞬間跑過一萬頭草泥馬！規矩？狗屁規矩！這老東西平時偷雞摸狗、占小便宜最拿手，這會兒倒跟他講起規矩來了！他下意識地想縮緊身體，把肉藏得更嚴實點。
    老油條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圖，那張老臉又往前湊了湊，幾乎要貼上來，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我說狗蛋，疤臉劉鼻子可靈得很…你說要是讓他知道，今兒個後廚少了一塊最肥的後腿肉…”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渾濁的眼睛瞟向窩棚門口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操！被拿捏了！李狗蛋心裏的小火苗“噌”地就上來了，恨不得一拳懟在這張老臉上。但他知道不能。疤臉劉知道了，他李狗蛋不死也得脫層皮。這老油條是夥房裏的老人，雖然也是個雜役，但資曆老，消息靈通，跟幾個小頭目也能說上幾句話，真捅出去，自己絕對沒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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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光火石間，李狗蛋腦子裏的小算盤劈裏啪啦一陣狂響。硬抗？不行，風險太大。全給？更不行！這塊肉是他用命換來的，是他接下來幾天甚至更久的精神支柱！分一點？媽的，心疼！但似乎…是唯一的選擇？等等…分肉…消息？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點亮了李狗蛋狡黠的心眼。他臉上那點被撞破的驚慌和憤怒迅速褪去，換上了一副同樣帶著點油滑、甚至有些討好的笑容，隻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算計。
    “哎喲，油條叔！您瞧您說的，哪能啊！”李狗蛋的聲音瞬間變得熱情洋溢，仿佛剛才那個想藏肉的不是他，“有好東西，當然得孝敬您老人家！您可是咱窩棚裏的定海神針，沒您指點，我狗蛋早餓死八百回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大方”地重新打開布包，露出那塊涼掉的烤肉。在老油條貪婪的目光注視下，他伸出兩根手指，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狠狠心，用力掰下了…大概三分之一。動作帶著點壯士斷腕的悲壯，遞了過去。
    “油條叔，您嚐嚐！剛…剛出爐的，還熱乎呢！”李狗蛋臉上堆著笑，心裏卻在滴血：“我的肉！我的命根子！這情報要是不值這個價，老子半夜往你鋪上倒巴豆粉！”
    老油條眼睛一亮，毫不客氣地一把搶過那塊肉，也顧不上髒，直接塞進嘴裏，狼吞虎咽起來，吃得滿嘴流油，喉嚨裏發出滿足的“嗬嗬”聲，仿佛八輩子沒吃過肉。
    李狗蛋心疼地看著老油條腮幫子一鼓一鼓，感覺自己心肝脾肺腎都在抽抽。他強忍著搶回來的衝動，臉上努力維持著諂媚的笑容，身體又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帶著十足的好奇和一點恰到好處的敬畏：
    “叔，您慢點吃…別噎著…對了，跟您打聽個事兒唄？就…就後山那位爺…”他朝後山方向努了努嘴，“聽說寨主今兒個又送了好些精米過去？那位爺…口味咋樣？好伺候不？我這剛來不久，不懂規矩，怕哪天不小心衝撞了…”他搓著手，一副虛心求教、生怕惹禍上身的慫包樣。
    老油條正吃得忘乎所以，被李狗蛋打斷，有些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但嘴裏嚼著肉，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哼…後山那位？黑風老祖唄！那可是咱山寨的定海神…呃…鎮山太歲！”他打了個飽嗝，一股肉腥氣噴出，“精米？那是小意思！老祖他老人家…嗝…就好一口‘血食’！活蹦亂跳的才夠勁兒！牛羊都算素的，得是…得是帶點‘人氣兒’的才夠味兒！”
    李狗蛋心裏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血食？人…人…”他臉色有點發白。
    “噓！小聲點！不要命啦！”老油條警惕地左右看看，見其他人都睡得死沉，才繼續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談論禁忌的興奮，“你以為寨主他們為啥那麽威風？還不是靠老祖罩著！老祖閉關有些年頭了，前陣子後山動靜可大，地都震，估摸著…快出關了！到時候，嘿嘿，寨主少不得又得孝敬一番大的…”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某種血腥的盛宴，“你小子機靈點，離後山遠點！老祖脾氣怪得很，一個不順眼，管你雜役頭目，都是點心！”
    李狗蛋聽得頭皮發麻，胃裏一陣翻騰。用活人當“血食”？這他媽比獨眼龍還狠！這黑風寨，從上到下，從人到“老祖”，就沒一個幹淨的！他越發堅定了要跑路的決心。
    “哎喲喂，多謝油條叔指點！這可是救命的金玉良言啊！”李狗蛋臉上做出後怕又感激的表情，心裏卻把“黑風老祖”和“快出關”這幾個字牢牢記住了。
    老油條終於把最後一點肉渣也舔幹淨了，意猶未盡地抹了抹油光發亮的嘴，瞥了一眼李狗蛋懷裏剩下的那點肉，眼神裏閃過一絲可惜，但大概覺得情報換這點肉也算值了，沒再糾纏。他拍拍李狗蛋的肩膀留下一個油手印），打著哈欠站起身：“行了，你小子心裏有數就成。睡了睡了，明天還得劈那堆硬得像鐵的柴火呢…”
    看著老油條搖搖晃晃回到他那相對“舒適”的通鋪中間位置躺下，李狗蛋才徹底鬆了口氣，趕緊把懷裏剩下的肉用布包好，重新塞進稻草鋪最深處，還用身體擋著。做完這一切，他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
    窩棚裏徹底暗了下來，隻有鼾聲和磨牙聲在黑暗中交織。李狗蛋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土牆，懷裏抱著僅剩的口糧，鼻端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黴味和臭蟲的味道。他摸了摸藏在草鋪下、緊貼著肉塊的，那柄從疤臉劉身上摸來的豁口匕首。冰涼的觸感透過布包傳來，讓他因“血食”而有些發寒的心緒稍微安定了一絲。
    黑風老祖…快出關了…
    李狗蛋咀嚼著這幾個字，黑暗中，他那雙賊亮的眼睛裏，恐懼慢慢沉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和越來越清晰的計劃輪廓。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跑路，必須跑！而且，得在“老祖出關”這場更大的風暴來臨之前！
    他心疼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還能回味起剛才那點肉香。懷裏剩下的這點肉，就是他跑路計劃的啟動資金了。至於老油條最後那句“味道還行，就是柴了點。下次偷…咳，拿點肥的。”…
    李狗蛋在黑暗中無聲地翻了個白眼，心裏瘋狂吐槽：“呸！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肥揀瘦？老東西，下次老子給你加點‘料’，讓你拉得比獨眼龍還‘暢快’！” 他緊了緊懷裏的匕首和肉塊，在彌漫著惡臭的黑暗中，閉上了眼睛。明天，又是艱難求生的一天，但離他逃離這魔窟的目標，似乎又近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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