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過後第三天，雷州城西郊。
    臨時搭起的窩棚連綿成片，像一片灰白色的蘑菇。
    空氣裏彌漫著藥味、黴味，還有若有若無的屍臭味。
    災民擠在一起，領粥的排成長隊，幾個衙役維持著勉強算得上秩序的混亂。
    蕭辰坐在一處窩棚外，手裏端著碗稀粥，半天沒喝一口。
    青鳳躺在棚子裏，蓋著薄毯，臉色還是白，但呼吸平穩了。
    止水劍就放在她身邊，劍身貼著她手臂，坎水之力持續溫養著她的經脈。
    離火反噬被壓製住了，但要徹底根治，還需要更完整的治療。
    陳衝蹲在旁邊，啃著硬餅子：“頭兒，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江南。”
    蕭辰說。
    “江南？”
    黑羽抬頭，“去找金鳳？”
    “嗯。青鳳需要徹底醫治，江南有名醫。而且金鳳在江南經營多年，她那兒安全。”
    “可墨鳳還在劉崢手裏。”老吳壓低聲音，“咱們就這麽走了，她……”
    蕭辰握緊粥碗。
    墨鳳確實是個問題。
    劉崢那家夥不可信，但眼下沒別的選擇。
    雷州剛經曆海嘯，幽冥宗的勢力暫時收縮，劉崢應該不會立刻翻臉——他還需要墨鳳的機關術來應付幽冥宗的檢查。
    “我給墨鳳留了信，”蕭辰說，“藏在約定的地方。她知道該怎麽做。”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聲。
    一隊騎兵從官道方向過來，約莫二十人，穿著雷州駐軍的甲胄，但衣甲不整，不少人帶著傷。
    領頭的是個校尉，滿臉疲憊。
    校尉在窩棚區外勒馬，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蕭辰身上——大概是看出這群人不像普通災民。
    “你們，”校尉策馬過來，“從哪兒來的？”
    蕭辰起身：“逃難的。”
    “逃難帶刀？”
    校尉盯著陳衝腰間的刀，“還有，那姑娘身邊那把劍，不是凡品。”
    氣氛有點僵。
    陳衝等人悄悄按住刀柄。
    蕭辰擺手示意他們別動，看向校尉：“軍爺，海嘯剛過，大家都是死裏逃生。何必為難？”
    校尉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然下馬，走到近前，壓低聲音：“你們是不是……從歸墟口回來的？”
    蕭辰心頭一跳，但麵色不變：“軍爺說什麽，我聽不懂。”
    “別裝了，”校尉聲音更低，“三天前海嘯前，有漁民看見一艘海鯊幫的船往歸墟口方向去。
    海嘯後，那艘船出現在西海岸，船上的人救了雷州城大半百姓。是你們吧？”
    蕭辰沒承認，也沒否認。
    校尉歎口氣：“我不是來抓你們的。相反，我想請你們幫個忙。”
    “什麽忙？”
    “雷州駐軍在海嘯中損失慘重，兵器、糧草大半被淹。
    朝廷的補給至少要半個月才能到。
    這半個月，如果海鯊幫或者幽冥宗殘黨來犯，雷州守不住。”
    校尉看著蕭辰，“你們能從歸墟口全身而退，還能搶海鯊幫的船，不是一般人。我想請你們暫時留下，協助守城。”
    蕭辰搖頭：“我們有急事。”
    “什麽事比一城百姓性命還急？”
    “救人。”
    蕭辰看向棚裏的青鳳，“她等不了半個月。”
    校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青鳳蒼白的臉，又看看止水劍，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中的是……火毒？”
    “離火反噬。”
    校尉沉默片刻，從懷裏摸出塊令牌，遞給蕭辰：“這是雷州駐軍的通行令。你們往江南去，沿途關卡見此令放行。算是……謝你們救雷州百姓的報酬。”
    蕭辰接過令牌：“多謝。”
    “還有，”校尉說，“江南現在也不太平。半個月前，江南三大商會內鬥，‘錦繡商會’被‘四海商會’聯手打壓，瀕臨破產。你們要找人的話，最好小心些。”
    錦繡商會。
    金鳳的產業。
    蕭辰眼神一凝：“錦繡商會的東家，是不是姓金？”
    “是，金鳳姑娘，江南有名的女財神。不過這次恐怕……”
    校尉搖頭，“四海商會背後有朝廷裏的人，來頭不小。
    你們若是她的朋友，趁早勸她收手，還能保條命。”
    說完，校尉上馬，帶著隊伍離開了。
    蕭辰握緊令牌。
    金鳳有難。
    必須盡快趕去江南。
    當天下午，眾人啟程。
    錢商人那艘船在海嘯中受損，但勉強還能用。
    蕭辰用通行令征用了——校尉說得對，令牌確實好使。
    船沿內河往江南方向走。
    不走海路，海路太慢，而且海嘯後航路不明。
    內河雖然繞遠，但安全。
    青鳳躺在船艙裏，止水劍放在身邊。
    劍中的坎水之力持續滋養，她氣色好了些，偶爾能睜開眼睛，但還不能說話。
    蕭辰守在旁邊，腦子裏盤算著江南的局勢。
    金鳳在江南經營十年，根基深厚，怎麽會突然被打壓到瀕臨破產？
    四海商會背後是誰？朝廷裏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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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墨鳳。
    劉崢會不會出賣她？
    幽冥宗知道庫房被燒、原料被劫、坎水碎片被盜，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墨鳳留在雷州，危險重重。
    越想越頭疼。
    船行了兩天，進入江南地界。
    河道變寬，兩岸開始出現連綿的稻田、桑林，還有白牆黑瓦的村落。
    比起雷州的災後慘狀，江南一派祥和，仿佛兩個世界。
    但蕭辰注意到，河上往來的商船少了很多。
    偶爾看到的幾艘，船頭掛的都是“四海”旗號。
    錦繡商會的船，一艘都沒見到。
    第三天中午，船到嘉興府。
    嘉興是江南重鎮，錦繡商會的總號就在這裏。
    眾人下船，雇了輛馬車，載著青鳳往城裏去。
    城門盤查很嚴。
    守城兵丁挨個檢查行人，尤其對攜帶兵器的人格外警惕。
    蕭辰亮出雷州駐軍令牌，這才順利進城。
    一進城，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街道還算繁華，但行人神色匆匆，商鋪大多關門，開門的幾家也都門可羅雀。
    街上時不時有四海商會的人巡邏，穿著統一的藍衣，腰挎短棍，趾高氣揚。
    蕭辰攔住個賣糖人的老漢：“老伯，錦繡商會怎麽走？”
    老漢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後帶刀的陳衝等人，壓低聲音：“你們找錦繡商會？別去了，那兒被圍了。”
    “圍了？”
    “四海商會的人，堵了錦繡商會總號三天了，說是查賬。”
    老漢搖頭，“金鳳姑娘那麽好的人，這次恐怕要遭殃。
    你們要是她的朋友，趕緊走吧，別惹禍上身。”
    蕭辰謝過老漢，按他指的方向走去。
    錦繡商會在城東，占了一條街。
    遠遠就能看見，商會大門口堵著幾十個藍衣人，把門封得嚴嚴實實。
    街對麵站了不少圍觀百姓，指指點點，但沒人敢靠近。
    蕭辰等人繞到後巷。
    後巷也有人守著，但隻有兩個。
    陳衝和黑羽摸過去，一人一個，打暈拖走。
    翻牆進院。
    院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正堂門開著，裏麵傳來爭吵聲。
    “……金鳳姑娘，賬本對不上，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劉掌櫃，錦繡商會經營十年，從未虧空。
    你們四海商會突然發難，到底想怎樣？”
    是金鳳的聲音。
    清脆，冷靜，但透著一絲疲憊。
    蕭辰示意眾人隱蔽，自己悄悄摸到窗邊，透過縫隙往裏看。
    正堂裏，金鳳坐在主位，穿著素色襦裙，頭發簡單挽著，未施粉黛。
    她約莫三十出頭，麵容姣好，但眼中有血絲，顯然這幾天沒睡好。
    對麵站著五個人，為首的是個胖掌櫃，三角眼，山羊胡，正是四海商會的劉掌櫃。
    “想怎樣？”
    劉掌櫃冷笑，“很簡單，要麽今天把虧空補上，三十萬兩白銀，一文不能少。
    要麽……錦繡商會歸我們四海接管，你金鳳姑娘從此退出江南商界。”
    三十萬兩？
    蕭辰皺眉。
    這明顯是訛詐。
    金鳳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放下：“三十萬兩，錦繡商會拿得出。
    但我要見你們東家，當麵交割。”
    “東家沒空見你。”
    “那這錢，我也沒空給。”
    金鳳淡淡地說。
    劉掌櫃臉色一沉：“金鳳姑娘，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海商會背後是誰，你應該清楚。
    真要撕破臉，你錦繡商會上下百來口人，都得跟著遭殃。”
    赤裸裸的威脅。
    金鳳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但麵上依然平靜：“劉掌櫃請回吧！賬目我會重新核對，若真有問題，該賠的我一文不會少。
    但若是有人想趁機侵吞錦繡商會……”
    她抬眼看向劉掌櫃，眼神銳利：“我金鳳在江南十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劉掌櫃被她看得心頭一顫，但想到背後靠山，又硬氣起來：“好，好！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若不見錢，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說完，帶著人拂袖而去。
    等他們走遠，金鳳才鬆口氣，身子晃了晃，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旁邊一個丫鬟趕緊扶住她。
    “小姐，您撐住……”
    “我沒事，”金鳳擺擺手，看向窗外，“外麵的朋友，可以進來了。”
    蕭辰推門而入。
    金鳳看到他，愣了一瞬，然後眼睛慢慢睜大，嘴唇顫抖起來：“你……你是……”
    “蕭辰。”
    “蕭辰……”
    金鳳喃喃重複，忽然站起來，踉蹌著走到他麵前，伸手想碰他的臉，又縮回去，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真的是你……你還活著……我以為……以為你十年前就……”
    她哭得說不出話。
    蕭辰心裏也不好受。
    金鳳是三鳳之一，自京城一別，轉眼十年過去了……
    “是我，”他說，“我回來了。”
    金鳳哭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靜，擦幹眼淚，看向他身後：“他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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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兄弟。快，青鳳受傷了，需要醫治。”
    金鳳看到青鳳蒼白的臉，臉色一變：“離火反噬？快，抬到後麵廂房，我去請大夫！”
    眾人七手八腳把青鳳抬進廂房。
    金鳳親自去請大夫，不多時帶回來個白發老翁。
    老翁給青鳳診脈，眉頭緊皺：“離火入心脈，坎水壓製，但治標不治本。
    需要長期調養，至少三個月不能動武。”
    “能治嗎？”
    蕭辰問。
    “能，但需要幾味珍稀藥材，很貴。”
    “錢不是問題，”金鳳說，“需要什麽，先生盡管開方，我讓人去抓藥。”
    老翁開完方子，金鳳讓丫鬟去抓藥，又吩咐廚房準備飯菜。
    等一切安排妥當，她才回到正堂，和蕭辰相對而坐。
    “十年了，”金鳳看著他，“你都去哪兒了？”
    “說來話長，”蕭辰簡要把這十年的經曆說了一遍——南疆、尋鑰、雷澤、歸墟，以及現在的困境。
    金鳳聽得心驚肉跳，尤其是聽到青鳳和墨鳳的現狀，更是擔憂。
    “墨鳳留在雷州太危險了，”她說，“劉崢那個人，我聽說過，是幽冥宗在雷州的棋子，不可信。”
    “我知道，但沒辦法。”
    蕭辰說，“當務之急是先治好青鳳。另外，你這邊怎麽回事？四海商會為什麽突然發難？”
    金鳳苦笑：“四海商會背後，是戶部侍郎王仁。
    王仁想吞並江南商會，統一掌控江南財賦，討好太後。
    錦繡商會是最大的絆腳石，所以他們要除掉我。”
    “太後？”
    蕭辰想起趙永廉——太後的弟弟，已經被幽冥宗殺了。
    看來太後還是耐不住寂寞啊！
    “三十萬兩，你真的拿得出？”
    “拿得出，”金鳳點頭，“但這筆錢給了，他們還會有下次。
    四海商會要的不是錢，是我的商會，是我在江南的經營網絡。”
    她起身，走到牆邊，按動機關。
    書架移開，露出後麵的暗門。
    “跟我來。”
    蕭辰跟她走進暗門。
    裏麵是個密室，不大，但堆滿了東西——不是金銀，是賬本、地契、房契，還有一箱箱的票據。
    金鳳打開一個鐵箱，裏麵全是銀票，麵額最小都是一千兩。
    “這是我十年的積蓄，”她說，“總共一百二十萬兩。
    除此之外，我在江南各地有商鋪三百間，田莊五十處，船隊三支。
    四海商會想要這些，所以必須除掉我。”
    蕭辰看著那一箱銀票，心裏震驚。
    他知道金鳳會經營，但沒想到這麽厲害。
    “這些錢，夠你遠走高飛，安穩過一輩子了。”
    “是啊，”金鳳轉頭看他，眼神堅定，“但我不能走。錦繡商會上下百來口人，跟了我十年，我不能拋下他們。而且……”
    她頓了頓：“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我要幫你。
    九鳳鎮乾坤，少了誰都不行。”
    蕭辰心頭一熱。
    “但現在的情況，你怎麽幫我？
    四海商會圍堵，朝廷有人撐腰，你自身難保。”
    金鳳笑了，笑容裏帶著狡黠：“誰說我自身難保？我有錢，有人，還有……他們不知道的底牌。”
    “什麽底牌？”
    金鳳走到密室最裏麵，掀開一塊布。
    布下麵，不是金銀，不是賬本。
    是兵器。
    刀、劍、弓、弩，甚至還有幾把火銃——和幽冥宗研製的那種很像，但更精致。
    “這是……”
    蕭辰愣住了。
    “我跟墨鳳一直有聯係，”金鳳說，“她這幾年陸陸續續給我寄來圖紙，我暗中找匠人打造。
    這些火銃，是改良過的，不炸膛，射程百步。數量不多，但夠用了。”
    蕭辰拿起一把火銃，入手沉重，做工精良。
    “你有多少人？”
    “明麵上，商會護衛五十人。暗地裏，”金鳳眨眨眼，“我養了一支私兵，三百人，都是退伍老兵，能打。”
    三百私兵，加上火銃。
    這女人……不簡單。
    “所以，”金鳳看著他，“現在不是四海商會要吞並我，是我在考慮……要不要反過來，吞了他們。”
    蕭辰笑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金鳳。
    “需要我做什麽？”
    “青鳳留下養傷，你和我演場戲。”
    金鳳說，“四海商會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會‘走投無路’，被迫交出錦繡商會。
    到時候，王仁一定會露麵——他就在嘉興，等著接收我的產業。”
    “你要擒賊先擒王？”
    “對，”金鳳眼神冷下來，“王仁一倒，四海商會群龍無首。到時候，江南商會，我說了算。”
    計劃定下。
    蕭辰走出密室時，心裏踏實了不少。
    有金鳳在江南，他們就有了根據地。
    現在，隻等墨鳳從雷州脫身，三鳳重聚。
    九鳳之路，終於看到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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