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英雄遲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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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謙看著這個至死都還在操心大明製度、卻對自己身後事毫不在意的老師,眼淚終於決堤。
    “老師……您不會死的!您可是咱大明的老壽星!百姓們家裏都供奉著您呢!您還得看著大明繼續萬國來朝呢!”
    木正居卻勉強地擠出笑容。
    “豈不聞,光陰如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哪有不死的人?”
    “老夫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這就是個漏了風的破燈籠,油盡了,火也該滅了。”
    他鬆開手,身體搖晃了一下,被於謙眼疾手快地扶住。
    “我還記得當年太宗皇帝臨終前的場麵。”
    “他抓著我的手,對我說:正居啊,大明的未來就交給你了。他甚至給了我廢立之權,把朱家的命根子都交到了我手裏。”
    “老夫就尋思,人家都把心掏給我了,我也不能辜負他啊。”
    “所以我這一演,就演了整整一甲子。”
    “我怕啊。”
    “我怕我一鬆手,這大明就滑向了深淵。”
    “我這一生,就是不想讓大明重蹈宋朝的覆轍。”
    木正居靠在於謙的肩膀上,“我這一生,做那麽多惡事,背那麽多罵名,就是不想讓大明重蹈宋朝的覆轍。”
    “唐人的詩,那是豪氣幹雲,是氣吞萬裏如虎。可宋人……卻讀不得。”
    “因為讀了會心痛,讀了會流淚,讀了會覺得……愧對祖宗。”
    “我大明,哪怕是死,也要站著死!絕不能出一群隻會吟詩作對、見著蠻夷就腿軟的廢物!”
    說到此處,木正居臉色漲紅,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軟軟地往下滑。
    “老師!軍醫!傳軍醫!”
    於謙大驚失色,一把將木正居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行軍床上。
    木正居卻擺了擺手,製止了還要往外跑的於謙。
    “別費勁了……廷益,過來,坐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木正居的眼神變得異常清亮,那是回光返照。
    “於謙啊於謙,你可記得那一日,在格物院,你與諸多師兄弟問我,若格物之學流傳到西方,我大明該如何自處?”
    於謙拚命點頭:“學生記得!您說格物之學就像太陽,是遮不住的!”
    “嗬……”
    木正居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其實,那一日我說的,也不全對。”
    “那是說給外人聽的,是給大明撐場麵的。”
    他招了招手,示意於謙附耳過來。
    “如果我說,在遙遠的未來……一萬年,或許是萬萬年,後世會造出來一種龐然大物。”
    “那個東西,大到能夠遮擋整個太陽……它就像一個罩子,把太陽扣在裏麵,將太陽散發出的每一縷光芒,每一分熱量,都截留下來,供為己所用呢?”
    大帳內,於謙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太陽有多大?
    他不知道。但按照老師編寫的《天體運行論》裏的描述,那是九州大地加起來再乘以萬倍都遠不止的龐然大物。
    那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存在,是光明的源頭。
    遮擋太陽?將太陽的光芒為己所用?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這是神話裏都不敢寫的荒誕!
    “老師……這……這怎麽可能?”於謙的聲音都在顫抖。
    木正居見他呆愣在原地,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
    “廷益啊,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
    “太陽如此巨大,都能被遮住,何況是我大明這點微末的格物之學?”
    “不要傲慢。永遠不要傲慢。”
    木正居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個圓,“科學……也就是格物,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
    “今天大明領先一步,明日若是睡大覺,別人造出了那個‘籠子’,那大明就是籠子裏的螞蟻。”
    “人死政熄,也是必然的。”
    木正居看著帳頂,聲音越來越微弱,“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等我死。”
    “等我這把老骨頭一埋,他們就要跳出來,要把我立的規矩都推翻,要把格物院拆了,要把那‘奇技淫巧’都燒了。”
    於謙猛地握住木正居的手:“誰敢!學生拚了這條命,也要護住老師的心血!”
    “拚命?拿什麽拚?”
    木正居笑了;“拿你那顆赤膽忠心?還是拿你那兩袖清風?”
    “廷益,你記住。這大明朝,隻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
    “但……”
    “也隻有一個人可以遮風擋雨。”
    “那就是我。”
    “我若在,風雨不侵。我若不在,這傘,就得你來撐。”
    木正居反手緊緊抓住於謙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還有那些躲在暗地裏的老鼠。”
    “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那群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有什麽臉麵,跟老子談什麽君子小人!”
    “他們罵我是權臣,罵我是屠夫。可如果我不做這個屠夫,這大明江山,早就被他們賣了個幹淨!”
    “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謀一時,有時候……就為了謀萬世!”
    “你得先活下來,先讓百姓吃上飯,才能去談什麽千秋功業。”
    “手段髒點沒關係,隻要心是幹淨的,隻要這結果是對得起華夏祖宗的。”
    木正居劇烈地喘息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即將熄滅。
    “這世道……髒活……總得有人幹……”
    “廷益,你性子太直,太剛。”
    “過剛易折啊……”
    老人的目光開始渙散,焦距逐漸對不準了。
    “如果人人都像你於謙這般純粹、這般高尚……那大明,怎會需要我木正居殺妻棄子,去做那個惡人?!”
    “可這世道,君子太少,小人太多。”
    “所以,你以後……要學著狠一點。”
    “別像老夫一樣,演了一輩子,累。”
    “但若是為了這大明……”
    木正居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皮也越來越沉。
    “若是為了這漢家天下……”
    “哪怕是下地獄……”
    “你也得給我……笑著去。”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