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銃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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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的西南季風帶著灼人的熱浪,將麻林地遺址的珊瑚砂曬得發燙。程遠半跪在“清和號”主沉船貨艙的殘骸裏,膝蓋陷進滾燙的砂粒中,褲管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指尖剛觸到一截生鏽的鐵管,就被正午的陽光晃得眯起眼——那鐵管的形製絕非明代常規的“碗口銃”,管壁上細密的螺旋紋路,倒與資料裏記載的葡萄牙“佛郎機銃”極為相似,隻是鏽蝕的縫隙裏,還嵌著些暗紅色的海泥,像是凝固了六百年的血跡。
“小心點,這東西搞不好還能響。”張瑜的聲音從貨艙口傳來,帶著被熱浪蒸騰的沙啞。她正用遮陽傘擋住直射的陽光,帆布手套裏攥著塊剛清理出的青花瓷片,釉色裏的“蘇麻離青”發色濃豔如寶石,卻在邊緣處留著個不規則的彈孔,孔壁還能看到高溫灼燒的焦痕。26歲的程遠抬頭時,看見她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落,滴在靛藍色速幹褲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又很快被熱風烘幹——這是他們在麻林地駐留的第五十六天,連續高溫讓隊員們個個曬得脫皮,而盜墓者的騷擾更讓人心力交瘁,光是上周,就已經發現了三波試圖潛入遺址的可疑人員。
鄭海峰突然從水麵探出頭,潛水頭盔上的水珠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匯成水滴,砸在甲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舉起手裏的金屬探測器,屏幕上的信號波瘋狂跳動,紅色的警示燈閃得人眼暈:“水下十五米發現密集金屬反應,範圍至少有十平方米,像是……像是整箱的銃彈!”這位潛水隊長總愛說“實戰派不玩虛的”,此刻卻難得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摘下頭盔,抹了把臉上的水:“而且周圍有現代潛水設備的痕跡,氧氣管的碎片還很新,王奎那夥人肯定來過,說不定已經拿走了一部分。”
程遠的心猛地一沉。上周在基爾瓦古墓,他們就遭遇了王奎的突襲——那夥人用烈性炸藥炸開了墓道,墓壁上明代彩繪的寶船圖案被炸毀大半,隻留下“鄭”字旗的殘角和幾抹暗紅的顏料。當時王奎在對講機裏的狂笑還回蕩在耳邊:“你們考古隊磨磨唧唧清理三個月,不如我一炸來得痛快!這些破畫哪有金條值錢?”
林新宇操控的無人機突然傳來尖銳的警報聲。臨時搭建的監控帳篷裏,他盯著屏幕上的畫麵,手指因緊張而緊緊攥住操縱杆:“是國際盜墓集團!不是王奎那夥散兵!”屏幕上,三輛黑色越野車正沿著海岸線朝著遺址方向疾馳,車頂上架著的專業金屬探測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車後座還露出了迫擊炮的炮管輪廓,“熱成像顯示他們攜帶了 rifes步槍)和塑性炸藥,裝備比王奎專業得多,像是有備而來!”
張瑜立刻將青花瓷片塞進防水袋,轉身去搬放在一旁的文物整理箱。程遠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去年在古裏港遺址,就是類似的場景,盜墓者的炸藥讓她差點被埋在坍塌的墓道裏,雖然最後有驚無險,但那段經曆成了她心裏的陰影。他快步走過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指尖觸到她緊繃的肌肉:“別怕,這次我們有準備,當地警方早就安排了巡邏隊,而且鄭海峰的潛水隊也帶了防爆設備。”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沉重的鐵器擊中岩石,震得地麵都微微發顫。鄭海峰瞬間抄起放在甲板上的防爆盾,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是佛郎機銃的聲音!他們在試銃!”程遠抓起對講機,剛要呼叫當地警方支援,就看見林珊抱著便攜式質譜儀從實驗室帳篷跑出來,眼鏡片上沾著白色的粉末,呼吸急促:“船載火藥的成分分析出來了,含有硫磺、硝石和炭粉,是明代常規的火藥配方,但……但還有歐洲產的磷粉!這種磷粉是葡萄牙人從美洲殖民地運來的,明代根本沒有!”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明代寶船的火藥配方裏,從未出現過歐洲磷粉的成分。程遠突然想起資料裏的記載——1517年葡萄牙人抵達廣州時,“銃聲如雷,尋退向東莞南頭”,而“清和號”沉沒於永樂十四年1416年),比這早了整整一百年。難道六百年前,中國航海者就已經接觸到了西方火器?還是說,這些火器根本不是“清和號”的隨船物品?
水下的金屬反應區很快被浮標圈定。鄭海峰帶著兩名潛水隊員穿戴好裝備,再次潛入水中。當第一個沉重的木箱被起重機吊出水麵時,程遠和張瑜同時湊上前,連呼吸都放輕了——木箱的木材已經被海水泡得發黑,卻仍能看出精致的榫卯結構,箱蓋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鐵鏽和海水的氣息撲麵而來,裏麵整齊碼放著二十支佛郎機銃,銃身上刻著“大明永樂年製”的款識,字體規整,卻在銃口處留著細小的葡萄牙文“聖母瑪利亞”標記,像是後來被人刻意刻上去的。
張瑜用軟尺仔細測量銃管長度和口徑,突然倒吸一口冷氣,手裏的軟尺都差點掉在地上:“與《籌海圖編》裏記載的‘葡式佛郎機銃’尺寸完全一致,口徑三寸,長五尺,但鑄造時間比記載早了近百年!這不可能是永樂年間的東西,明代工匠根本造不出這種帶螺旋膛線的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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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的補充檢測報告接踵而至,她舉著平板電腦跑過來,屏幕上是銃彈的成分分析圖:“銃彈裏的鉛同位素與好望角出土的16世紀歐洲商船殘骸成分完全相同,而且木箱的木材是南美洲的紅木——這種木材直到16世紀才被歐洲殖民者引入亞洲,永樂年間的中國船隊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程遠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木箱底部,突然摸到一處凸起的暗格,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撬開,裏麵藏著張泛黃的海圖,紙質是明代中後期的“宣德紙”,上麵用朱砂標注著一行小字:“萬曆年間,葡人借道麻林地,藏銃於此,以備後用”。
原來這些火器是明代中後期葡萄牙殖民者藏匿的,他們為了掩蓋蹤跡,刻意在銃身上刻了“永樂年製”的款識,卻被後世的盜墓者誤認為是“清和號”的隨船文物。程遠剛想鬆口氣,遠處的銃聲再次響起,這次更近了,震得貨艙殘骸上的珊瑚砂簌簌掉落,有幾粒甚至掉進了他的衣領裏,燙得他一激靈。林新宇的無人機畫麵裏,盜墓者已經在遺址西側的沙丘上架起了迫擊炮,炮口正對著沉船遺址的核心區域:“他們想把這裏炸平!直接挖走文物,根本不管遺址會不會被破壞!”
鄭海峰立刻組織隊員轉移已經清理出的文物,青花瓷片、銅製星盤和木質船構件被小心翼翼地裝進防震箱,由兩名隊員護送著向臨時營地撤退。程遠則帶著張瑜躲進用沉船船板搭建的臨時掩體——那船板是“清和號”的主桅杆殘片,六百年前的柚木此刻仍堅硬如鐵,表麵還能看到當年工匠留下的鑿痕。張瑜突然抓住程遠的手,掌心全是冷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還記得古裏港嗎?那次我們也是這樣躲在掩體裏,你說……你說我們一定能保住文物。”
程遠握緊她的手,目光落在遠處盜墓者的方向。陽光將那些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穿著黑色的戰術服,動作迅速而專業,像極了資料裏記載的“西方海盜船隊”——16世紀的葡萄牙、荷蘭殖民者,就是這樣用火炮打開了中國的沿海門戶,“剽劫行旅”“殺人搶船”,無惡不作。他突然想起馬克思在《資本論》裏的話:“資本主義的萌芽,在14世紀已在地中海沿岸出現”,而這些盜墓者,不過是現代版的“殖民掠奪者”,用更先進的武器,做著同樣的勾當。
就在這時,水下傳來鄭海峰興奮的呼喊聲。他的潛水隊在金屬反應區的深處,發現了一艘更小的沉船殘骸,船身隻有“清和號”的三分之一大,卻保存得更為完整,船尾的“大明隆慶”款識清晰可辨,船帆雖然早已腐爛,卻仍能看出“備倭”的字樣。更驚人的是,船艙裏除了更多的佛郎機銃,還有具穿著明代武官服飾的骸骨,腰間係著的銅牌被海水打磨得發亮,上麵刻著“備倭都司”四個大字——這是明代負責沿海防務的官職,戚繼光抗倭時,麾下就有不少這樣的武官。
“是抗倭將士!”林珊的聲音帶著激動,她抱著便攜式dna檢測儀跳進衝鋒舟,很快就對骸骨的牙齒樣本進行了分析,“dna與福建戚繼光抗倭部隊的士兵基因庫高度吻合!他們是來追繳這些葡人火器的,卻不幸在此遭遇風暴,船沉人亡!”程遠看著那具骸骨,他的右手仍緊緊攥著一把鏽跡斑斑的腰刀,刀柄上的“戚家軍”標記依稀可見,顯然,他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使命。
盜墓者的迫擊炮終於開火了。第一發炮彈落在離掩體不遠的沙灘上,炸起的珊瑚砂像雨點一樣濺了程遠一身,滾燙的砂粒鑽進衣領,疼得他齜牙咧嘴。張瑜緊緊閉上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程遠身邊靠了靠。程遠卻突然想起那艘隆慶年間的沉船——船艙裏的佛郎機銃雖然老舊,卻或許還能使用。他立刻對著對講機大喊:“鄭海峰,水下的佛郎機銃有沒有完好的?取一支上來!林珊,快調配火藥,按明代的配方來!”
鄭海峰很快就潛水取回一支相對完好的佛郎機銃,銃管雖然生鏽,卻沒有明顯的裂痕。林珊則快速從實驗室帳篷裏拿來硝石、硫磺和炭粉,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明代配方調配火藥,她的手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卻仍精準地控製著比例:“硝石含量過高,得加少量水稀釋,不然容易炸膛!”
當程遠抱著佛郎機銃爬出掩體時,盜墓者的第二發炮彈已經襲來,落在了臨時營地附近,燃起一團大火。他深吸一口氣,瞄準為首那輛越野車的輪胎——那輛車正準備倒車,輪胎在陽光下暴露無遺。程遠扣下扳機,“砰”的一聲巨響,銃聲如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硝煙味嗆得他直咳嗽,卻驚喜地看到那輛越野車的輪胎瞬間爆胎,失控地撞在紅樹林裏,燃起熊熊大火。
盜墓者們慌了神,紛紛舉槍還擊,子彈打在船板掩體上,發出“噠噠”的聲響。程遠躲在船板後,看著銃口冒出的青煙,突然明白六百年前的抗倭將士,就是用這樣的武器,在東南沿海與倭寇、與西方殖民者浴血奮戰。張瑜突然從掩體後探出頭,手裏拿著一把考古用的工兵鏟,對著他大喊:“別用銃了!當地警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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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警笛的聲音,三輛警車疾馳而來,車頂的警燈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盜墓者們見狀,紛紛丟下武器,試圖鑽進剩下的兩輛越野車逃竄,卻在紅樹林裏被警方團團圍住。為首的金發男人被按在地上時,程遠注意到他懷裏揣著的一本航海圖冊,上麵用現代技術標注著“清和號”的所有可能遺址,從麻林地到好望角,每一個標記都精準無比——顯然,他們已經追蹤這支考古隊很久了,甚至比程遠團隊更早發現這些遺址。
戰鬥結束後,程遠和張瑜並肩站在隆慶沉船的殘骸旁。夕陽將海麵染成金色,波光粼粼的海麵上,那艘小沉船像個忠誠的衛士,靜靜地臥在水下,守護著六百年前的秘密。林珊正小心翼翼地清理武官骸骨腰間的銅牌,她用軟毛刷輕輕拂去上麵的海泥,突然發現銅牌背麵刻著一行小字,字體娟秀,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萬曆元年,追倭至麻林地,銃盡彈絕,以身殉國,望歸鄉告知妻兒,夫已盡忠”。
“他們沒能回去。”張瑜的聲音有些哽咽,她輕輕撫摸著銅牌上的刻痕,指尖能感受到字跡裏的溫度,“就像‘清和號’的船員一樣,把生命留在了這片海,留在了守護家國的路上。”程遠點頭,目光落在遠處的海平麵上,那裏正有艘中國科考船緩緩駛來,船身上的“中國考古”四個大字在夕陽下格外醒目,船帆展開,像一雙巨大的翅膀,帶著希望與敬意,飛向這片英雄的海域。
鄭海峰帶著潛水隊,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將隆慶沉船裏的火器全部打撈上岸。這些佛郎機銃雖然鏽跡斑斑,卻仍能看出當年的精良工藝,部分銃管甚至還能清晰地看到螺旋膛線。林新宇用無人機將這些火器的照片和視頻傳回國內,很快就收到了國家博物館的回複:“這是目前發現最早的中西方火器交流實物證據,填補了明代中後期中西方軍事技術交流的曆史空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離開麻林地的前一天,程遠團隊在隆慶沉船遺址旁立起了紀念碑。銅匾上刻著“萬曆元年,抗倭將士殉國處”,旁邊鑲嵌著那枚“備倭都司”銅牌的複製品,銅牌的正麵是“備倭都司”四個字,背麵則刻著那位將士的遺言。當地的漁民自發前來送行,他們帶著新鮮的椰子和烤魚,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著“謝謝”,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握著程遠的手,眼裏閃著淚光:“祖輩流傳著‘東方衛士’的故事,說那些人用‘雷聲般的武器’趕走了‘金發海盜’,保護了我們的家園,今天終於知道,他們是中國的英雄!”
程遠站在“探海號”考察船的甲板上,看著麻林地遺址漸漸遠去,珊瑚砂在夕陽下像撒了一層金粉,隆慶沉船的紀念碑在海麵上留下小小的影子。張瑜遞來一瓶冰鎮礦泉水,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手,兩人相視一笑——經曆過這次“銃聲如雷”的考驗,那些之前因為顧慮而產生的微妙隔閡,似乎都在硝煙與海風中消散了,隻剩下並肩作戰後的信任與默契。
鄭海峰在一旁擦拭著那支立了功的佛郎機銃,他用細砂紙輕輕打磨著銃身上的鏽跡,眼神專注而認真;林新宇則在調試無人機,準備拍攝下一段航程的風景,屏幕上已經出現了下一個遺址的衛星圖像;林珊的筆記本上,正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新的考古發現,從火器的鑄造工藝到抗倭將士的基因分析,每一項都詳細而準確。
程遠知道,他們的考古之路還很長。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定還有更多像“清和號”、像隆慶沉船這樣的遺址,等待著被發現;還有更多像抗倭將士這樣的英雄,等待著被銘記。而他們能做的,就是帶著敬畏與勇氣,繼續追尋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故事,讓那些“銃聲如雷”的歲月,永遠留在曆史的記憶裏,讓後人知道,中國的海洋,從來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疆土,而是英雄們用生命守護的家園。
印度洋的浪濤依舊翻滾,拍打著考察船的船舷,像在訴說著六百年的滄桑。程遠握緊手裏的佛郎機銃殘片,殘片上的螺旋紋路硌著掌心,像一段不會褪色的記憶。他突然明白,無論是鄭和下西洋的輝煌,還是抗倭將士的犧牲,都是中國航海史不可分割的部分——輝煌讓我們驕傲,犧牲讓我們警醒,而這些故事,終將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紐帶,指引著後來者,在海洋的征途上,永遠心懷敬畏,永遠勇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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