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片板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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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月港的潮水帶著鹹腥氣,漫過灘塗上的紅樹林,將枯枝敗葉卷成一圈圈漩渦。程遠踩著沒踝的泥水,每走一步都要陷進軟爛的淤泥裏,褲腿早已被染成深褐色。他手裏攥著半塊刻著“海澄縣”款識的船板殘片,木質因常年浸泡變得沉重,邊緣還嵌著三枚細小的銅釘——這是昨天在潮間帶發現的,銅釘的間距與史料記載的明代“平頭船”構件完全吻合,正是永樂二年“原有民間海船悉改為平頭船”政策的實物佐證。
“小心腳下的暗溝!昨天林新宇差點掉進去。”張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手裏舉著金屬探測器,探頭在泥地裏緩慢掃過,發出“嘀嘀”的輕響。26歲的程遠回頭時,看見她藍色速幹衣的下擺沾滿泥漿,發梢還掛著紅樹林的碎葉,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卻仍笑得明亮——自澎湖、基隆發掘李念海父子的悲壯故事後,這是她多日來第一個輕鬆的表情,像是被月港濕熱的海風拂去了之前的沉重。
鄭海峰突然在前方的泥堆裏喊了一聲,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他蹲在一處微微凸起的土坡旁,手裏拎著半截生鏽的鐵鏈,鏈環粗如拇指,表麵覆蓋著厚厚的氧化層,卻仍能看出鍛造的紋路。“這是船錨的鎖鏈!下麵肯定有沉船!”他用力拽了拽鐵鏈,泥水底下傳來沉悶的拉扯感,“看這鏈環粗細,船身至少有三丈長,是民間商船的規模,不是官方的小漁船!”
林新宇操控的無人機很快盤旋過來,將航拍圖實時傳送到程遠的平板電腦上。畫麵裏,潮間帶的淤泥下,一道深色的船形輪廓隱約可見,長度約有十二丈,寬度三丈有餘,邊緣散落著數十個白色亮點——林珊扛著便攜式光譜儀跑過來,對著亮點的方向檢測,很快興奮地揮手:“是瓷器!而且是隆慶開禁後特有的‘青花纏枝蓮紋’,釉色裏的鈷料是浙料,和月港博物館藏的隆慶外銷瓷完全一致!”
程遠立刻讓人在遺址周圍拉起黃色警戒線,又在附近的紅樹林裏搭建了臨時保護棚。可剛忙活完,林新宇的無人機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聲,監控屏幕上的紅色警示燈瘋狂閃爍。“西北方向三公裏,有三輛越野車過來了!車上有金屬探測儀和洛陽鏟,是盜墓者!”林新宇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他快速放大畫麵,為首的越野車貼著“水產運輸”的偽裝貼紙,車鬥裏卻露出了炸藥包的一角——是王奎那夥人,他們上次在基隆被警方追得狼狽逃竄,這次竟順著航海線索追到了月港。
“先把已發現的文物轉移到保護棚!鄭海峰帶兩個人守在這裏,其他人跟我走!”程遠當機立斷,將船板殘片塞進防水袋。張瑜抱著剛清理出的青花瓷碗,碗底的“月港監製”款識還沾著濕泥,她小心翼翼地將碗放進防震箱,跟著林珊往保護棚跑。鄭海峰則帶著兩個隊員守在警戒線旁,手裏握著防爆棍,黝黑的臉上滿是警惕:“上次讓他們炸了基隆的炮台遺址,這次絕不能讓這些家夥毀了月港的沉船!”
盜墓者的車很快停在警戒線外,車輪碾過灘塗的泥水,濺起渾濁的水花。王奎從駕駛座上下來,嘴裏叼著煙,嘴角斜斜地勾起,手裏把玩著一把磨得發亮的工兵鏟:“程隊長,又見麵了。這月港可是嘉靖年間的走私窩,沉船裏肯定有不少番銀、象牙,不如咱們合作,賺了錢分你一半,比你拿死工資強多了。”他身後的兩個手下已經舉起了金屬探測器,探頭直對著沉船遺址的方向,屏幕上的信號波瘋狂跳動。
“這裏是國家重點考古遺址,你們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立刻報警。”程遠掏出手機,屏幕上已經調出了當地文物局和警方的緊急聯絡電話。王奎卻突然笑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泛黃的紙,紙邊已經卷翹,上麵還沾著褐色的汙漬:“報警?你們先看看這是什麽——嘉靖二十八年的《海禁私冊》,是我太爺爺的太爺爺傳下來的,上麵明明白白記著‘月港西南暗礁,沉張萬山船,內有番銀百兩,象牙十斤’,論起來,我比你們更有資格挖!”
鄭海峰忍不住上前一步,拳頭攥得咯咯響,卻被程遠攔住。程遠盯著王奎手裏的《海禁私冊》,封麵上的“王記”二字用朱砂書寫,筆畫蒼勁,與麻林地發現的“王二狗”船牌字跡如出一轍——看來王奎的祖輩確實是明代的走私海商,當年靠著“片板不許下海”的禁令鑽空子,而他們的後代,卻把這份“走私遺產”變成了盜墓的借口。
就在這時,張瑜突然指著沉船遺址的方向大喊:“水下有動靜!”眾人轉頭看去,隻見泥水裏突然冒起一串密集的氣泡,接著是半截烏黑的船桅緩緩露出水麵,桅杆上纏著一塊殘破的綢緞,上麵繡著的“張”字被泥水浸得發黑,卻仍能看出精致的針法——是之前在印度洋發現的明代走私商船船主張萬山的船隊標記!
“是張萬山的船!”程遠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想起史料裏記載的嘉靖四年海禁政策:“浙福二省巡按官,查海舡但雙桅者,即捕之,所載即非番物,以私物論,俱發戍邊衛。”而眼前這艘船的桅杆正是雙桅,顯然是當年違禁出海的走私商船,張萬山當年就是靠著這樣的船,在海禁的夾縫裏往返於中國與南洋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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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機器人很快潛入水中,將實時畫麵傳回屏幕。船艙裏,除了王奎所說的番銀和象牙,還有幾捆碳化的絲綢,上麵繡著的歐洲紋章清晰可見——是西班牙殖民者常用的“雙柱紋章”,與基隆沉船上發現的西班牙火繩槍紋飾一致。更驚人的是,船艙角落還藏著一個鐵皮箱,裏麵裝著數十張泛黃的“引票”,上麵蓋著“隆慶六年,漳州督餉館”的印章,是隆慶開禁後官方發放的航海憑證。
王奎看到畫麵裏的番銀,眼睛都亮了,不顧警戒線的阻攔就往遺址衝:“那是我家的東西!上麵記著‘王記’,就是我祖輩的!快讓開!”鄭海峰立刻上前阻攔,兩人扭打在一起,泥水濺了彼此一身。混亂中,一個盜墓者突然從懷裏掏出炸藥包,引線被點燃,冒著青煙滾向沉船遺址——那是他們常用的烈性炸藥,上次在基隆就是用這個炸毀了炮台的一角。
“不好!”程遠一把推開身邊的張瑜,自己撲過去想撿起炸藥包。可炸藥包已經滾到了船桅旁,引線隻剩下短短一寸,眼看就要爆炸。就在這時,林新宇突然操控無人機俯衝下來,螺旋槳的強勁氣流將炸藥包吹到了空曠的泥地裏——“砰”的一聲巨響,泥水濺起幾米高,在地上炸出一個半米深的坑,卻沒傷到沉船遺址分毫。
當地文物局的警車很快趕到,警笛聲在灘塗上回蕩。王奎和他的手下被按在地上時,還在掙紮著嘶吼:“那是我家的沉船!是我太爺爺的船!你們憑什麽抓我!”程遠看著被戴上手銬的王奎,心裏五味雜陳——王奎的祖輩或許隻是想靠著航海謀生,卻因海禁政策不得不走私,而他們的後代,卻把這份“生存智慧”變成了破壞曆史的惡行。
危機解除後,考古隊開始正式發掘沉船。鄭海峰帶著潛水隊員潛入水中,用高壓水槍小心清理船身周圍的淤泥。當第一箱番銀被起重機吊出水麵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銀錠呈馬蹄形,表麵刻著“墨西哥”的字樣,是明代後期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鑄造的“雙柱銀元”,卻出現在了中國的走私商船上,印證了史料裏“呂宋船者,每船更追銀百五十兩”的加征餉記載,也證明了張萬山的船隊確實與西班牙殖民者有貿易往來。
林珊在船艙中部發現了一具骸骨,靠在裝滿番銀的木箱旁,骨骼已經發黑,卻仍保持著坐姿,右手緊緊攥著一本皮質封麵的《航海日記》。日記的紙張是嘉靖年間的竹紙,經過特殊的脫水處理後,上麵的字跡漸漸顯現:“嘉靖二十三年,私載番貨出海,欲往呂宋換銀。行至月港,遇海禁巡查船,銃聲如雷,船破進水……吾等雖棄貨逃生,然海水湍急,終難抵……”末尾還畫著一個簡易的海圖,標注著“月港西南暗礁區,可避巡查”,旁邊寫著“望後人勿學吾等,私販雖能獲利,終難抵國法”——顯然,這是張萬山的船員,在躲避海禁巡查時不幸沉船,臨死前還在告誡後人。
“他們隻是想謀生。”張瑜的聲音有些哽咽,她蹲在骸骨旁,輕輕拂去上麵的淤泥。骸骨的腰間掛著一個小巧的布包,裏麵裝著幾粒已經碳化的稻穀和半塊玉佩,玉佩上雕刻著簡單的“歸家”二字,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發亮,“嘉靖年間海禁最嚴,‘片板不許下海’,連捕魚都要被治罪,他們也是走投無路,才冒險走私的。”程遠點頭,他想起恩格斯說的“航海事業是一種毫無疑問的資產階級企業,這種企業的反封建特點也在一切現代艦隊上打上了烙印”,而明代的海禁政策,恰恰是用封建製度壓製著這種進步的力量,把無數普通海商逼上了絕路。
鄭海峰的潛水隊在沉船的船尾,發現了一個密封的鐵箱,箱體上刻著“張記”二字。用液壓鉗打開箱蓋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裏麵整齊碼放著數十張“引票”,紙張已經泛黃,卻仍能看清上麵的字跡:“隆慶六年,準販東洋呂宋,引稅銀三兩,船主張萬山”,落款是“漳州督餉館”,與史料記載的隆慶開禁後“引票製”完全一致。更珍貴的是,鐵箱裏還有一本《餉稅賬冊》,上麵詳細記錄著“水餉銀八十兩,陸餉銀五十兩,加征餉銀百二十兩”,是研究明代後期航海稅收的第一手資料。
程遠突然注意到鐵箱底部的暗格,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撬開後,裏麵藏著一張折疊的麻紙,是一份《海禁血淚賬》。紙上的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絕望:“嘉靖二十年,兄私販出海,被巡查船抓獲,斬於月港碼頭;嘉靖二十二年,鄰人王某,因造雙桅船,全家戍邊;嘉靖二十三年,吾等出海,亦難幸免……片板不許下海,民不聊生,迫不得已而走險,然終難抵國法……”落款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模糊的“張”字,想來是張萬山本人所寫。
夕陽西下時,考古隊在沉船遺址旁立起了臨時紀念碑。銅匾上刻著“明嘉靖至隆慶年間,民間走私商船‘張記號’沉沒處,見證海禁政策下的航海血淚”,旁邊鑲嵌著一塊從沉船裏發現的“引票”複製品。當地的老人拄著拐杖來圍觀,看著銅匾上的字,歎了口氣:“祖輩說,當年海禁嚴的時候,連捕魚的小船都要被拆了桅杆,很多人沒了活路,隻能偷偷出海。十艘船裏,能有一艘回來就不錯了,剩下的不是沉了,就是被巡查船抓了,斬的斬,戍邊的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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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遠站在紀念碑前,望著遠處的月港碼頭。此刻的碼頭燈火通明,漁船進進出出,漁民們扛著剛捕撈的漁獲,說說笑笑地走向集市,與明代“片板無海”的淒涼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張瑜走到他身邊,遞來一杯熱咖啡,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手,兩人都頓了一下,又很快移開目光:“雖然海禁政策讓中國航海業落後了幾百年,但這些遺址和文物,會讓後人記住這段曆史,不再重蹈覆轍。”
鄭海峰和林新宇正在整理發掘出的文物,將番銀、象牙和瓷器逐一登記編號;林珊則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新的發現,筆尖在紙上快速滑動。程遠看著身邊的同伴,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暖流——他們不僅是在發掘冰冷的文物,更是在還原一段被海禁政策掩蓋的鮮活曆史,讓那些因“違禁”而犧牲的民間海商,終於被後人看見、被後人銘記。
“探海號”再次起航時,月港的燈火漸漸遠去,融入夜色中的海平麵。程遠站在甲板上,手裏握著那本《海禁私冊》的複印件,心裏想著王奎被帶走時的眼神——或許,未來有一天,王奎能明白,他祖輩留下的不是尋寶的線索,而是一段關於海禁與抗爭、生存與絕望的曆史,是中國航海史上不該被遺忘的一頁。
張瑜走到程遠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遠處的海平麵,輕聲問:“下一站去哪裏?”程遠翻開海圖,指尖落在“泉州港”的位置——那裏是鄭和下西洋的起點,也是明代海禁政策的重要實施地,更是無數民間海商冒險出海的秘密港口:“去泉州,看看海禁政策下的官方航海,和民間走私的航海,到底有什麽不同;看看鄭和的輝煌,和張萬山的絕望,是不是都藏在同一片海裏。”
“探海號”的船帆在夜風中展開,像一雙巨大的翅膀,載著考古隊的希望,朝著泉州的方向駛去。台灣海峽的浪濤拍打著船舷,發出“嘩嘩”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那些被海禁掩蓋的航海故事,也像是在期待著下一段考古旅程的開啟——那裏,或許有更多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等待著他們去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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