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朔風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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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般的風卷著雪粒子,抽得張麻子臉上生疼。他把臉埋進翻起的皮襖領口,冰冷的粗麻布戳著下巴,和凍僵的手一樣麻。前麵糧車上掛著的破舊氈布在風裏狂抖,像個快咽氣的鬼。車輪壓在凍硬的車轍印裏,嘎吱嘎吱響,那聲音又悶又沉,聽著心裏發毛。
    老孫頭佝僂著背,蜷在前麵糧車的角落裏,哆哆嗦嗦地把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往懷裏塞,嘴裏呼出的白氣瞬間就被風撕碎了。“趕!緊趕路!挨到天亮…把糧食給三殿下送進去,咱就是凍死也值……”他啞著嗓子喊,最後一個字被卷進風裏,碎得聽不清。
    張麻子啐了一口帶冰碴的唾沫,狠狠抹了把臉。值個屁!誰他媽想死在這荒原上?眼睛掃過糧隊兩邊黑黢黢的溝坎,雪霧翻湧,像藏著什麽活物。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就往上爬,比刀子剮臉還涼。
    風毫無征兆地一旋,嗚咽聲低了下去。
    就那麽一刹的死寂。
    “嗚——嗚嗚——嗚!!”
    三聲淒厲得瘮人的怪嚎,猛地撕開了風雪!
    那不是狼!是鐵皮刮著骨頭縫的嚎哭!張麻子渾身汗毛根根倒豎,恐懼像冰水澆頭。他剛張開嘴想喊——
    “嘣!”
    一聲繃到極致的弦響,毒蛇吐信般鑽進耳朵。
    緊接著就是血肉被洞穿的悶響!
    噗!
    一股滾燙的血點子混著腥氣猛地濺在張麻子臉上,灼熱又粘膩。他扭過頭,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就在他旁邊,周老四瘦小的身子像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摜了一下,向後倒飛出去,砸在身後糧袋上。一支帶著猙獰倒刺的破甲箭,顫巍巍地紮在他太陽穴下方一點點,暗紅的血泉湧一樣往外冒,很快就被凍住,糊滿了半張年輕卻已灰敗的臉。他的右手還死死攥著剛從懷裏掏出來的東西——一個拇指大的木頭刻的娃娃,雕工粗糙,眼睛的地方是兩個圓坑。
    那是給他剛滿月的小閨女買的。
    “敵襲!狄戎狗!” 老孫頭幹癟扭曲的嘶吼終於炸開,帶著臨死的破音。下一刻,沉重的撞擊聲和骨頭碎裂聲就徹底淹沒了他的嚎叫。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馬,鬃毛上掛滿冰棱,如同從地獄裏衝出來的惡獸,直接把老孫頭那枯瘦的身子撞得飛了起來,半空裏就彎成了個詭異的拱形。馬背上裹著厚厚熊皮的狄戎壯漢,咧開一張被凍得發紫的厚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齒,獰笑著,車輪般的巨斧借著衝勢毫不留情地劈下!
    哢嚓!
    老孫頭分成了兩半。血汙內髒潑灑開來,濺在凍土上滋滋作響,熱氣混合著刺鼻的腥臊彌漫開來。那半塊梆硬的餅從他死摳的手裏掉出來,滾了幾滾,沾滿血泥。兩隊瞬間炸開了鍋!幾個年輕的輔兵嚇得手腳發軟,一個剛掉頭想跑,腳底一滑栽進旁邊的雪窩子裏,緊接著就被一匹高速掠過的狄戎馬踢中了腦袋,像爛西瓜一樣爆開。慘叫聲、馬匹的嘶鳴、骨頭碎裂聲、彎刀劈入肉體的噗噗聲混在一處,刺得人耳膜生疼。
    張麻子血全湧到了頭上,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把旁邊一輛糧車朝側麵掀了出去!轟隆一聲,裝糧的麻袋翻倒,勉強擋住了側麵衝來的幾個狄戎兵。“狗日的!老子剁了你!”他喘著粗氣,手裏的豁口腰刀因恐懼和憤怒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晚了!狄戎的狼騎就像兩股惡臭的汙流,凶狠地插進了糧隊脆弱的前後腰。一頭格外雄壯的狄戎百夫長,赤裸著刺滿靛青色狼頭紋身的粗壯臂膀,倒提一把黏糊糊滴血的厚背砍刀,踩著凍硬的血雪混合物,咯吱作響地朝張麻子逼來。粗野的臉上寫滿了戲謔和殘忍,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待宰的臭肉。他喉嚨裏咕嚕著意義不明的狄戎髒話,像是野獸進食前低沉的咆哮。
    砍刀舉了起來,在灰暗的光線下反射出森然的光。那股子撲麵而來的膻臭熱氣幾乎噴到了張麻子臉上。
    張麻子背靠著冰冷的糧袋,喘得像破風箱,絕望地閉上眼。三殿下…怕是要餓著肚子砍這些狗日的了……這念頭荒誕得讓他想笑又想哭。
    百夫長的粗嘎怪笑刺耳地鑽入耳膜,夾雜著破空的厲嘯!
    喀吧!
    一聲脆響,異常清晰!不是刀劈骨頭的悶,而是……冰棱子被碾碎般的幹脆!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來。
    一股滾燙黏稠的東西,瀑布一樣猛潑在張麻子臉上、脖子上,燙得驚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潑了他滿頭滿臉,灌進衣領,黏糊糊的。
    怎麽回事?!
    張麻子猛地睜開眼,沾滿血糊的視野裏一片赤紅。風雪依舊在狂嘯,卷著碎雪。可在他和那獰笑的百夫長之間,突兀地多了一個人!
    玄色!那身影穿著一身式樣極其簡單卻厚重深沉的玄鐵甲胄,沉默得像朔風關千百年凍硬的石頭。他背對著張麻子,站在血汙的雪地上。
    那狄戎百夫長粗壯的身子還在原地僵立著,可他的脖頸之上——沒了!粗壯的右手還死死攥著那把厚背刀,無意識地向上伸著,手腕卻怪異地耷拉下來。沒了頭顱的腔子劇烈抖動了幾下,猛地噴出一大股血漿。那無頭的高大身軀就像一個被倒空的口袋,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濺起一片混合著碎骨的血雪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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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詭異地頓了一下。
    暴風雪的呼嘯聲似乎被吸走了片刻。離得近的兩個狄戎騎兵正揮刀劈砍,刀舉在半空。血紅的眼睛掃過百夫長栽倒的無頭屍體,尤其看到那被某種力量齊齊抹斷、切口竟然覆著一層詭異藍白色冰晶、還在“滋啦”冒著刺骨寒氣的斷頸時,動作徹底僵住。臉上的猙獰像被凍結,取而代之的是源自骨子裏的、看妖魔般的恐懼。
    玄甲身影收回了手。手上覆蓋著同樣深黑的鱗片狀臂甲。指尖微動,隨意地甩了一下。幾點殷紅的碎肉和晶瑩的冰碴被甩脫,落在雪地裏。動作漫不經心得像是在撣掉衣袖上的浮塵。
    玄甲身影依舊背對著。風雪狂暴依舊,奇怪的是,他站的那一塊地方,狂舞的雪花都繞著走,形成一個直徑丈餘的奇異圓圈。圈外大雪紛飛,圈內一絲風、一片雪都沒有!空氣都像是凝固了,冰冷到讓遠處的張麻子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
    嗖!嗖!嗖!
    三支帶著幽藍色詭異光澤的狼牙箭,毒蛇一樣從不同角度射向那玄甲人!速度奇快,角度刁鑽,箭頭上那抹幽藍閃爍,散發著甜膩的腥氣。
    箭到了跟前。
    玄甲身影根本沒動,也無需動。那隻剛剛撣掉冰屑的手隨隨便便抬了一下,五指在身前輕輕拂過,快得隻留下三道透明的殘影。
    叮!叮!叮!
    三聲極細微、極其清脆的聲響!
    那三支足以穿金洞石的毒箭,竟像是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玄冰鑄就的厚牆上!在距離那人身體不足三寸的虛空之中,箭頭齊刷刷爆裂扭曲!寸寸粉碎!包裹箭杆的幽藍毒氣如同被凍僵的飛蛾,瞬間黯淡凝固!三支箭杆失去了所有力道,軟軟地栽在雪地上,尾羽無力地抖了幾下。
    噗通!
    一個放箭的狄戎兵像是被人狠踹了一腳,猛地從馬背上栽下來,口鼻流血,連吭都沒吭一聲就斷了氣。
    “吼——!”
    風雪深處,一聲尖利悠長、如同夜梟瀕死般的弓弦聲壓過所有嘈雜!那道聲音震得張麻子心口發麻,仿佛直接在腦子裏炸開!
    緊跟著,一道刺目、凝練至極、仿佛要吞噬掉周圍所有光線的黑芒!無聲無息,卻帶著凍結靈魂的寂滅感,撕開風雪!速度太快,比剛才的所有箭矢都快!箭尖一點慘白的寒星,直撲玄甲人眉心!
    那箭杆上似乎還流轉著鬼畫符般的黑紅紋路!
    “嗬嗬……”遠處狄戎騎隊後麵,一個白狼皮裹身的枯瘦身影喉嚨裏發出壓抑的、興奮的喘息。
    箭已到眉心前一尺!
    玄甲身影一直低垂的風帽微微抬起了些許。他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的眼眸裏,那一點凝固的幽藍光暈,似乎波動了一下!就像是寒潭深處投入了一顆極微小的石子。
    嗡!
    時間仿佛停滯。一支慘白的、布滿繁複符文的箭矢,就那麽突兀地、無比清晰地凝固在那玄甲身影眉心前一尺的虛空中!一層妖異的深藍色寒冰,仿佛被一隻無形寒冰之手瞬間塑形,從箭頭尖端瘋狂蔓延,眨眼間就將整支致命箭矢、連同它激射攜帶的所有力量、那符文流轉的能量、箭頭凝結的死寂之氣……全部死死地凍結、包裹在其中!
    一支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完美冰箭!
    箭被凍在了半空!像一件醜陋的冰雕!
    “哇啊——!”
    射箭那人所在的方向,一聲短促淒厲、猶如厲鬼被扼住咽喉的慘嚎猛地炸響!
    哢嚓!
    那根懸空的深藍冰箭,連帶著裏麵凍結的符箭,毫無征兆地碎裂了!無聲無息地化為細如塵埃、閃爍著點點藍芒的冰粉,飄飄揚揚,融入彌漫的血腥風雪,徹底消失不見。
    玄甲身影終於側了側身體。他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了起來。五指修長,覆蓋著玄鐵的甲胄,沉穩如山嶽。他的手指並未指向任何人,隻是對著前方,那一片狄戎狼騎和幾具同袍屍骸攪和在一起的混亂雪地,隨意地向下一劃。
    指尖掠過之處,空氣驟冷!一道深邃冰藍、猶如實質的寒氣,倏然從他指尖脫離,沉入下方血汙滿地的凍土。
    轟隆!
    大地深處猛地發出一聲沉悶的、仿佛冰河崩裂的呻吟!堅實無比的凍土地麵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緊接著——
    噗嗤!噗嗤!嘩啦!哢嚓!
    一根根成年人手臂粗細、閃耀著幽藍色光澤的巨大冰棱刺!毫無征兆地、如同地獄伸出的無數蒼白骨指,瘋狂地從堅實的凍土下刺穿、破出!
    撕裂狄戎人的皮甲獸袍!洞穿戰馬的肚腹!頂翻僵冷的屍體!穿透活人來不及反應的胸膛!血泉混合著內髒碎片衝天而起,又被瞬間凍結!
    眨眼之間!這片剛剛被鮮血浸透的地域,詭異地變成了一片散發著森森寒氣的冰封叢林!無數猙獰的冰棱枝杈上,穿刺著、懸掛著一具具形態扭曲、臉上定格著最後驚恐的狄戎人和馬匹的凍屍!猩紅的血冰覆蓋在晶瑩的藍冰表麵,妖異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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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裏,又滲進一股更加純粹、更加刺骨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冰寒死氣!剩下的狄戎馬匹跪倒在地,屎尿齊流。殘存的幾個狄戎人呆坐在幸存的雪地上,臉上的瘋狂徹底被掏空,隻剩下比雪還白的茫然和深不見底的恐懼,身體篩糠似的抖。
    張麻子癱倒在糧袋後麵,大口喘著粗氣,胸腔被那刺骨的寒氣激得針紮一樣疼,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死死瞪著那片突兀出現的血肉冰林。
    “殿…殿下?是…是殿下來了……”身後不知是誰,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擠出顫抖的聲音。
    “殿下?” “活閻王!是活閻王殿下啊!” “三爺!是三爺來了!!” 糧隊殘存的士兵像油鍋裏潑了水,炸開了!劫後餘生的狂喜、敬畏、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情緒爆發出來。哭聲、嘶啞的喊聲混成一團。
    那個被稱為活閻王的身影,在一片狂瀾般的呼喊聲中,緩緩地轉過身。
    風帽微動,露出一張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的臉。皮膚是冰雪般的冷白,下巴線條如刀刻,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最讓張麻子渾身發冷的是那雙眼睛,深色的瞳孔深處,竟幽幽流轉著一種萬年玄冰般的、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幽藍!
    那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糧車碎片,掃過那些殘缺的兵士屍體,掃過那幾個掙紮著想爬起來的幸存者時,那幽藍色的眼瞳沒有絲毫波動。沒有悲憫,甚至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對毀滅的習以為常的平靜。
    “收拾。”冰冷、平直,沒有絲毫情緒的兩個字,如同冰淩撞擊。
    “還能動的,收拾糧秣,收斂遺骸。”他抬手指向一輛傾覆最慘烈、糧食傾瀉、屍體交疊的糧車,“準備歸營。”
    說完,他看也不看狂喜跪地的眾人,視線落向他親手造就的死亡冰林。抬腳,一步步走向離他最近的一根巨大冰棱。冰棱上插著一個凍硬了的狄戎兵屍體,扭曲的臉上還凝固著撲殺獵物前的獰笑。屍體的破爛皮甲因冰棱穿刺而綻開,一個東西掉落下來。
    無聲地,落入混著血汙、碎肉和薄冰的雪泥裏。
    那是一塊東西。半個巴掌大,玉質不算很好,帶著雜色的絮。新鮮斷裂的茬口旁邊,一個雖然雕工粗礪卻清晰無比的印記——
    一隻盤踞的螭龍!戾氣逼人!龍首下方,一個篆體的“稷”字,刺目地刻在玉麵上。
    玄黑鐵靴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停了。風雪重新開始嚎叫。
    趙宸站在原地,沒有低頭。他目光落在那塊沾血的殘玉上,瞳孔深處,那幽冷的藍色,似乎濃了一瞬。呼嘯的風卷起雪沫,撲打著那枚浸在血汙汙泥中的玉佩,徒勞地想將它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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