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以勢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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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腥鹹的血味在喉嚨口堵著,趙宸強行咽下,嘴角那點暗紅的冰痕被玄氅翻動的陰影遮住。他立在門樓昏暗的光影分割線上,影子在身後凍硬的泥地上拉得又細又長,像根釘死在地裏的黑釘子。蕭屹那句“送死”像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穿了堵在心口的那塊冰疙瘩,帶出滾燙的痛和更冷的寒。
他緩緩抬起頭。視線掠過蕭屹血紅的眼睛、臉上結著血痂的新傷,越過他魁梧的肩膀。營地裏那點慘淡的燈火在風雪裏縮著脖子,晃悠著,像快咽氣的螢火蟲。更深處,被投石砸塌的校場台子邊,幾個精瘦伶俐的輔兵正哼哧哼哧地把幾麵蒙皮崩得半緊的破鼓往一輛塌了半個轅的木車上捆。鼓麵舊得發白,邊沿翹起毛刺,布滿了蟲蛀的孔眼。
不遠處的箭跺角樓底下,兩個斷了腿、裹著血糊糊髒布的老兵靠牆癱著。一個懷裏死死抱著卷裹腳布,手指焦黑短了幾截,大概是抱著燒沸的油鍋燙的。另一個歪著頭,渾濁的眼睛半睜著,失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沒焦點。旁邊火塘餘燼的紅光照著他半張臉,明明暗暗,像張破了洞的皮影戲幕布。
體內那些蟄伏的冰針又開始不老實,順著被怒火衝得更稀爛的經絡慢悠悠地往骨頭縫裏鑽。趙宸下頜線繃得死緊,齒根咬得咯咯響。蕭屹說得對。他不能動。朔風關這攤快凍僵的爛泥坑,他若此刻拔腳,底下沒幾條能活蹦的魚。
可小七那張沾著血和淚的臉,那扭曲掙紮的“三哥救我”四個字,就在眼前晃!就在腦子裏烙著!那把刀懸在頭頂,刀把捏在趙稷那條毒蛇手裏,每分每秒都在往下落!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那隻手藏在厚重的玄色貂絨暖袖深處,露出的幾根指尖覆蓋著不正常的玉白色霜氣。冰冷的、幾乎凍結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隼掃過整個破敗營盤。
最終,那目光定在了營盤西側。那裏是臨時堆起來的柴草垛,旁邊杵著幾輛破木車,車上捆著剛從廢墟裏刨出來、蒙皮鬆懈甚至破了洞的五六麵舊軍鼓。一個瘦猴似的年輕輔兵正手腳麻利地用半幹的破布條混著泥漿,用力把一根鼓槌纏在斷了半截的粗木棍子上,弄出一根怪模怪樣的加長槌。
“高朗。”趙宸開口。聲音不高,被寒風一吹就散了大半,卻像冰珠子砸在凍地上,清晰地鑽進守在旁邊的玄甲衛百人將耳中。高朗猛地一凜,跨前半步,甲葉輕碰,抱拳躬身。
趙宸抬起那隻裹在暖袖裏的手,指掌在西側的鼓車方向虛虛一點,動作微小到隻有高朗能看清。“敲鼓。敲它三天三夜。”
高朗一愣,被血絲糊住的眼珠裏閃過一絲茫然。敲鼓?用那些破爛貨?敲給誰聽?這關頭不是該偃旗息鼓防狄戎狗察覺我們外強中幹嗎?
沒等他腦子轉完彎,趙宸冰冷的指令繼續砸下來,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要響!響得關外一百二十裏外的黑石穀都聽得見!”
他視線掃過營盤南邊那片被屍骸和凍土填滿的坑窪校場。“所有能動的人。上營牆!舉旗!喊號!”聲音平直依舊,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鋼刀刮骨的味道,“給狼看!給狼聽!”
蕭屹離得近,聽得真真兒。他那張被風雪和血汙刻滿溝壑的方臉先是愕然僵硬,濃眉死死擰成個鐵疙瘩,瞳孔裏那點暴躁的火苗被這匪夷所思的命令瞬間撲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雜著巨大驚疑和一絲被點亮的狂濤般的東西在死命翻湧!殿下這是要……示強?!虛張聲勢?!還是……
“諾!!”高朗臉上所有的遲疑瞬間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撞破!腰背繃得筆直!他猛地轉身,朝著營盤各處尚存的將旗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戰靴踩在冰凍的泥雪上,發出沉悶急促的“噗噗”聲!
命令像一道滾過凍土的悶雷!
不到半炷香!
朔風關上下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的病馬!還活著的、隻有胳膊腿能動彈的兵丁,像被冰水澆了頭的蟻群,轟然炸窩!從四麵八方的破屋爛棚、從城牆根避風的壕溝裏、從剛搭起一半的破灶旁!抄起能找來的、所有破舊的、褪色的、甚至打著補丁的破旗破幡!
幾個臉上糊著血痂的傷兵,被同伴架著或拖著,連滾帶爬地扒上那道殘破的關牆!胡亂撿起地上斷掉一截的破矛杆子,把那些襤褸的布條挑著插在牆頭!風吹過,破布條被凍得梆硬,發出細碎的、如同骨頭折斷般的“哢嚓”聲!更有士兵被同伴拖著,像扔麻袋一樣,掛上那被巨石砸塌、隻剩半麵牆體的甕城最高殘留處!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搖晃著手裏那些根本扯不開凍旗布,對著關外風雪混沌的曠野,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卻偏偏帶著一種亡命徒般豁出去的凶狠狂嚎!
“朔風——!威武——!”
聲浪參差不齊,虛弱沙啞,被狂風一吹就碎了。但那破鑼般的嘶吼匯成一片,竟也帶著一股子令人頭皮發麻的、垂死瘋魔般的癲狂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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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咚!”
一聲沉悶的、像破麻袋砸在凍土上的鼓聲,從西側營盤邊緣那輛破鼓車方向驟然響起!
第一聲!沙啞!撕裂!
如同破鑼!
但這聲嘶力竭的破音,卻像點燃了第一顆火星!
“咚!”
南邊校場廢墟旁,一個斷了右手、僅剩左手使上點力的老兵,咬著牙用下巴和肩膀夾緊了一根纏裹著濕布、沾滿汙泥血水的加長鼓槌,狠狠掄圓了砸在他眼前一麵鼓皮中心早已裂開了幾道大口子的破鼓麵上!
噗嗤!
那鼓皮本就勉強繃著,硬是被這亡命一砸直接搗爛了個海碗大的窟窿!半截裹著濕泥的鼓槌帶著勁風從破洞裏穿了過去!又重重砸在後方一塊凍硬了的土堆上,砸得泥渣四濺!那聲音混著碎皮撕裂的刺啦聲,如同瀕死野獸被開膛的絕響!
然而——這近乎崩潰的聲響卻引得周圍那幾個同樣握著加長鼓槌的輔兵眼珠子爆出血絲!他們喉嚨深處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如同被邪神附體的鼓奴,發狂般朝著各自麵前的破鼓亡命砸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點瞬間密集如驟雨!沙啞!撕裂!不成調!如同無數破鑼爛鼓被丟進了滾油鍋裏瘋狂炸響!聲音雜亂狂暴,敲在鼓皮斷裂處、砸在朽爛鼓沿上,發出哐啷哐啷、噗嗤噗嗤的怪響!這根本不是什麽戰鼓,就是一場純粹的、歇斯底裏的噪音風暴!
被這狂暴混亂的鼓點一震!連營地中亂糟糟、如同垂死哀嚎的士兵呼號都猛地一滯!隨即仿佛被注入了某種非人的狠勁,如同垂死的狼群被滾石砸斷了尾巴!瞬間拔高!變成了更加淒厲瘋狂、破開喉嚨的嚎叫狂潮!
“威武——!!!”
“殺!殺狄戎狗——!!”
“朔風!死戰不退——!!”
數萬人哪怕隻剩下一口氣的傷兵都被算上)拚盡所有生命發出的嘶啞破嗓!混合著那十幾麵破鼓徹底釋放出的撕裂咆哮!如同一場席卷天地的暴烈音嘯!轟然撞上關外凜冽的朔風!竟生生將其壓過一頭!如同無數碎裂的銅鑼鐵片狂亂碰撞!在這片冰冷死寂的雪原之上瘋狂炸裂、翻滾、衝撞!
聲音如同實質的音浪洪流!無差別地向著關外混沌的風雪深處瘋狂衝擊而去!攪動著空氣!發出令人牙酸的震顫嗡鳴!
風雪似乎都被這狂暴的聲浪撕開了瞬間的縫隙!
黑石穀深處,狄戎大軍聯營邊緣。
一支隱蔽在雪坡背風的枯棘叢後的狄戎精騎小隊。人人裹著厚厚皮袍,臉上帶著長途奔襲的風霜和狡詐的精悍。為首一個精瘦剽悍、臉上紋著猙獰蛇頭的百夫長正咬著塊凍硬的風幹牛肉,眯著眼,用一杆細長的望筒掃視著遠處雪霧裏那片影影綽綽的關城影子。
咚——!
咚!咚咚咚——!!
一股極其沉悶、沙啞卻又混雜著瘋狂撕裂感的聲浪穿透風雪,如同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他的耳膜上!猝不及防!
“嘶!”百夫長手裏的望筒猛地一顫!差點脫手!牙齒被狠狠硌了一下!嘴裏半硬的牛肉渣刺得牙齦生疼!他臉上蛇頭紋下的皮肉猛地一抽!眼睛裏精悍瞬間被驚愕取代!這什麽鬼動靜?像是……像是砸爛了祖宗靈位?!
緊接著!那如同億萬銅鑼鐵片被颶風卷起、撞向冰冷山壁的狂暴音潮緊隨而至!如同地獄開了門!無數慘烈瘋狂的呐喊嘶吼夾雜其中!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靈魂顫栗的歇斯底裏!狠狠地戳擊著整個狄戎騎兵小隊的神經!
“嗷!”幾個靠近坡頂、耳朵露在外頭的斥候猛地捂住耳朵!弓身痛苦地蜷縮起來!胯下的戰馬更是驚得人立而起,打著響鼻焦躁地在原地刨著蹄子!
“朔風——威武——!!”
一個仿佛破鑼在耳膜裏刮過的嘶啞呐喊,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卻清晰地帶著令人牙酸的狠勁!穿透而來!
百夫長臉上的蛇紋狠狠扭曲了一下!驚愕變成了凝重,隨即是難以置信的……怒意?!中原人!瘋了嗎?!關城都塌了半邊!這個時候敲他媽的喪門鼓?!喊他娘的送終號?!他們哪來的兵?!哪來的底氣?!
他猛地舉起望筒!透過漫天飛舞的雪沫冰粒子,死死盯向關城方向——
就在那狂暴混亂、如同垂死掙紮般的巨大聲浪最巔峰!
一聲突兀尖銳、遠超前者的清越裂帛之音!如同鋼針般猛地刺穿了那片渾濁的噪音之海!
吱——!!!
一道刺目的烏光!從關城正中央那片被炸塌了半邊的點將台廢墟之上!一支尾部拖著長長黑色焰尾的特製哨箭!如同撕裂蒼穹的黑色流星!帶著恐怖的速度和尖銳到靈魂深處的厲嘯!無視了風雪距離!無視了翻滾的噪音巨浪!如同來自九幽的索命符箭!朝著狄戎小隊藏身的雪坡方向!暴射而來!
箭太快!聲音剛到!箭鏃已臨頭!
噗嗤!
哨箭如同燒熱的尖刀捅進酥脆的白餅,根本沒給任何閃避的機會!精準無比地射穿了那百夫長旁邊一個年輕狄戎斥候高舉著、用來擋風的粗糙皮革盾牌!箭頭力道不減!狠狠戳進了那斥候驚恐睜圓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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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爆!連帶著眼珠破碎的啵嘰聲!那斥候連哼都沒哼一聲!腦袋帶著半片破爛皮盾被那支凶悍的箭頭狠狠摜倒!沉重的屍身砸落雪地!紅白混合的漿液瞬間在雪地上潑開一小片冒著熱氣的猩紅!染紅了旁邊一匹受驚戰馬的蹄子!
“吼——!!!”
那百夫長看著身邊瞬間斃命的手下,臉上的蛇紋因極度暴怒而扭曲、抽搐!如同活了一般!他喉嚨裏爆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咆哮!一把拔起插在雪地的彎刀!刀鋒劃破寒風!刀尖直指關城!
“宰了這群裝神弄鬼的中原……”咆哮隻到一半!
他身後!更遠處的狄戎大營深處!一麵巨大無比的、慘白色獸皮製成的邪眼符幡!竟被那股隔著數十裏風雪、裹挾著亡命瘋狂咆哮襲來的聲浪震得猛然一抖!幡身上那隻猙獰邪眼的符紋一陣劇烈地扭曲波動!如同水滴如滾油!
緊接著!一股更加狂暴、混亂、如同實質颶風的聲浪尖嘯再次排山倒海般撲來!
呼啦——!
邪眼符幡周圍繚繞不散的灰黑色霧氣如同被一隻無形大手猛地拍散!那巨大邪眼被這股狂暴混亂的、帶有某種奇特兵戈煞氣的聲波衝擊得驟然暗淡扭曲!仿佛發出了無聲的哀鳴!旁邊幾個守衛邪幡、穿著符文皮袍的狄戎薩滿學徒猝不及防!一個個捂著頭顱痛苦地蹲倒!口鼻中滲出黑綠色的、散發著腥臭腐臭氣息的粘稠液體!顯然正主持的某種邪法儀式被這狂暴的聲浪瞬間衝潰反噬!
百夫長那握刀狂怒的姿勢徹底僵住!他臉上的怒意和蛇紋凍結!瞪圓的獨眼死死盯住那片陷入混亂的反噬旋渦!眼中終於露出了比看到同伴爆頭更加深沉的、難以置信的……驚駭?!
那關城塌了半邊的廢墟之上!一麵沾著血汙的破舊大旗在狂風中猛地揚起!獵獵作響!
旗上繡著一個巨大猙獰、刀劈斧鑿般的狂草大字——
“宸”!!
蕭屹站在點將台那塊搖搖欲墜的斷石上,手裏強弓猶自嗡鳴,弓弦還在微微震顫。勁風吹得他皮襖烈烈翻卷,露出內裏束甲絲絛上綁著一卷染了油汙的明黃細絹——那是他從那箭手屍身上搜出的第二道、真正蓋著禦批朱印的催命符!他目送著那支裹挾著無邊煞氣釘死敵酋的哨箭破空而去,粗獷的臉上沒有絲毫破敵的快意,反而繃得更緊。
他側過身,視線投向點將台下方最角落的陰影處,老王頭佝僂的身影如同嵌在石縫裏的苔蘚。老人懷裏緊抱著個破舊藍布小包袱,枯槁的手一下下摩挲著凸起的棱角,渾濁的雙眼怔怔望著地上那根沾血的斷槌,仿佛周圍的呐喊廝殺都是另一個世界的喧囂。
蕭屹眉頭擰得更深,剛想開口說什麽,眼角的餘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般猛地釘在老王頭旁邊土坯牆根的一道狹小裂縫上!那裂縫邊緣有幾點極其微小的、泛著幽光的濕潤痕跡!絕不是什麽冰碴雨水!更像是——
他呼吸猛窒,如同獵豹般無聲息地竄下高台,高大的身影裹挾著風雪落在那牆縫前。粗糙的手指抹過那片濕潤,指腹撚動,一股劣質桐油混合著腥膻凍血的味道直衝鼻腔!順著油漬的暗線抬頭——一支尾部帶著怪異鉤刃的哨箭殘杆,如同毒蛇吐信,正死死卡在土坯箭垛上方一尺處的射垛縫隙裏!
箭尾鉤刃上,半截被撕裂的……靛青色狼頭紋飾獸皮條?!?!
蕭屹瞳孔瞬間縮成針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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