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邊民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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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片子被風卷著,搓成沙粒子,抽在臉上針紮似的疼。鷹嘴崖像頭斷了脖子垂死掙紮的巨獸,陰慘慘地戳在天邊黑雲底下。關城後山那條常年被車軲轆壓出深槽的土道上,馬蹄子裹著毛氈子,踩在凍瓷實的雪泥地裏,噗噗悶響。二十餘騎玄甲衛簇著趙宸一人的馬,裹在狂風卷起的雪霧裏,疾撲鷹嘴崖下的王家村。馬隊帶起的寒風刮過路旁歪脖子枯樹,刮落了枝頭最後一點苟延殘喘的冰溜子,碎在雪地裏噗噗悶響。
    死寂。
    離村口還有半裏,撲麵而來的血腥氣就混在寒風裏撞上來,塞滿鼻子。不是新鮮鐵鏽似的血味,是像餿了十天半個月豬潲水桶裏泡了死耗子,又混了皮子皮靴燎透了的焦臭惡味,膻得人嗓子眼發緊。越近村口,臭味越沉,鐵鏽血氣反被蓋下去一層,卻更瘮人,像口深不見底的爛泥塘。
    村口塌了半邊的青石牌坊底下,幾個裹著髒皮襖的玄甲衛木樁子似的釘在風雪裏。見趙宸馬隊到,齊齊單膝砸進泥雪地,濺起一片汙冰渣子,鐵盔覆麵下露出的眼珠子都是紅的。沒人吭聲,隻打頭的什長胳膊指向牌坊後頭那片死氣沉沉的村子。
    趙宸勒馬。雪粒子撲簌簌打在他玄氅上,肩頭的霜花已經凝成了薄片。他沒下馬,隻微抬了抬下頜。帽簷下的視線越過塌垮的牌坊,落在村裏。
    村子像是被一把巨大的、燒紅了的鐵梳子狠狠犁過了一遍。泥坯土屋塌了大半,燒焦的梁柱支棱著,黑黢黢的斷口呲著白生生的冰碴。沒塌的牆壁也糊滿了黑黃汙跡,厚厚的冰殼凍住了潑濺狀的烏黑血點子。路麵的積雪早就被踩爛踏透,混合著泥漿、糞便和凍成冰疙瘩的內髒碎片、被砸碎的瓦罐陶片,結成一片狼藉油亮的髒冰殼子,在昏沉沉的天光底下折射著混沌的幽光。
    一股帶著煙灰的腥膻熱氣兒從殘存的廢墟縫裏慢騰騰地鑽出來,被風一撕就沒了。
    蕭屹第一個提韁上前半步,方臉上那道剛結痂不久的箭傷疤在緊咬的牙關下繃得發亮,血絲網般的瞳孔死死盯住村口一根斜插在凍土裏的斷裂門栓。上麵糊著一團冰封的暗紅碎肉,像是被人硬生生從喉嚨口撕下來的。他從牙縫裏擠出極低的一聲:“……混賬!”聲音粗糲得像砂輪磨鐵。
    趙宸玄氅下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蜷了一下。體內的冰魄煞力似乎被這撲麵而來的、濃烈到極致的血腥與穢惡氣息引動,筋脈深處那些細微的冰針又開始不安分地攢刺。他猛地一夾馬腹。烏黑的高頭駿馬刨開四蹄,踏碎了村口凍結的肮髒冰麵,碾著深陷的雪窪淤泥,筆直撞向村子深處!馬蹄過處,濺起的髒冰泥點子裏裹著半截已經凍硬的、紫黑色的嬰兒手指!
    “散開!搜!”高朗暴吼一聲,腰間卷了刃的斬馬刀猛地出鞘半尺!寒光映著他臉上崩裂的血痂!身後玄甲衛如同黑色的潮水分流,沉默迅疾地撞向每一處尚有斷牆殘存的廢墟!
    趙宸獨自控馬,繞過一堆尚有餘燼、劈啪輕響冒著青煙的草垛廢墟。馬蹄踏過一片更大的汙穢冰麵——那是半間塌掉的廚房灶膛傾泄下來的東西。滾沸的稀飯漿糊凍成了冰疙瘩,裏麵糊著燒焦的木頭渣子、幾團烏黑蜷縮的小鳥幹屍和破碎的碗碴子。鍋倒扣在灰堆裏,鍋底一個海碗大的黑窟窿,邊緣凍著粘稠烏黑的米糊和幾塊燒得焦黃的人指骨碎塊。
    他停在一處尚餘半麵泥牆的院前。院子裏幾坨被凍得青紫發黑的土狗屍體疊在一起,喉嚨都爛了,被豁開的狗腹拖出來凍硬的大腸混著被啃爛的羊骨碎碴,結了冰的黃色脂肪混著黑紅的血,在汙雪地上攤開一大片。院牆上糊著噴射狀的腦漿和碎骨頭渣子,已經被凍成冰,在灰暗光線下閃著細碎的微光。
    牆根下,一堆剛被積雪半掩住的東西。高朗正鐵青著臉蹲在那旁邊,手裏的厚背斬馬刀深深楔進凍土裏。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上麵一層薄雪和飄落的草灰。
    露出的是一截很小的、不足筷子長的暗青色東西。是腳。一隻小小的、凍得發黑的嬰兒腳。腳腕以上部位卻不見了。旁邊的汙雪冰殼子裏半埋著一團同樣凍硬了的、裹著沾滿穢物破絮的小繈褓,裏麵是空的。
    旁邊雪窩裏更紮眼的——是一個老漢的屍體。身體被兩根斷裂的粗木梁整個壓扁,血肉和內髒流了一地,又凍成了一大坨紅褐發黑的粘稠冰坨。他死前顯然是拚命掙紮過的,一隻幹枯如鷹爪的手向前死死地伸著,枯黑的五指痙攣般張開,似乎想抓住什麽。在他指尖前方半尺,一個穿著碎花小襖的女娃蜷在雪地裏,頭上兩個梳了一半的小羊角辮子上綴著的褪色紅頭繩,被風扯得亂飄。頸骨被整個掰斷了,腦袋以一個扭曲的角度歪在肩頭,眼睛睜得極大,空茫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屍體凍透的小手裏,死死攥著一截東西!
    不是棍棒!不是石頭!是一支箭簇!
    一尺餘長,通體黝黑,箭杆比尋常軍弩所用纖細許多,箭尾沒有羽翎。前端的箭簇是三棱帶倒刺的狠毒造型!箭簇上暗紅的血汙已經被凍得結痂硬化!箭杆中間位置刻著一圈非常細密、如同毒蛇盤繞的獨特紋飾!正是狄戎黑石薩滿座下“突屍”精銳獨有的製式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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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朗臉上肌肉扭曲得像一塊被揉爛的生鐵。那支箭他太熟了!就是這毒箭釘死了關城上那夜梟!它怎麽可能出現在這剛被“邊軍”打扮的人屠過的村莊?!
    趙宸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支毒箭上。冰冷的麵容看不出絲毫波動,隻有帽簷陰影下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冰藍的底色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劇烈收縮了一下。他緩緩抬腿翻身下馬。覆著玄氅的靴底踩在被凍得咯吱作響的汙血穢物上,發出輕微的碾壓碎裂聲。
    他一步步走向那凍僵的祖孫屍體。那股混雜著血腥、焦糊、油垢、腐壞的惡臭濃烈到幾乎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滾燙的鋼針。體內的冰魄煞力前所未有地躁動起來,筋脈如同被無數灼熱的冰針反複穿刺攪動,劇痛深入骨髓!喉頭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壓下,隻在緊抿的唇角留下一線暗紅的冰痕。
    冰冷的指套輕輕拂開小女孩凍成冰渣的亂發,露出額角被鈍器砸出的、深可見骨的血洞邊緣。就在那凝固的血痂旁邊!幾道極其細微、近乎透明、若不仔細查看根本無法察覺的黑色冰裂紋路,從她眉心中間無聲裂開!如同瓷器被無形的寒氣凍崩了表麵!
    趙宸的指尖極其輕微地頓住。那不是尋常的屍斑裂紋!那是被某種陰毒霸道的冰寒能量瞬間貫腦、凍斃靈魂時才會留下的印記!影衛的手法!
    他的目光落回到小女孩那隻僵硬如鐵鉤、死死攥著毒箭斷箭的小手上。指腹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托起那隻冰冷的小手。動作輕柔得仿佛害怕驚擾沉睡,卻又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精準冷厲。
    覆蓋著玄鐵指套的指尖,在那凍得烏紫、指節間淤滿黑紅血冰的小手手背腕骨處極其輕微地拂過。
    嗡!
    一股凝聚到極致、如同玄冰髓鑽的凍氣,瞬間從他冰玉般的指尖透出!精準無比地滲入了小女孩那早已失去活力的腕脈深處!寒氣所過之處,小女孩手背上青灰的皮膚瞬間覆蓋上一層更厚實的、泛著詭異藍芒的冰晶!筋絡骨骼在這股純粹冰寒的探知力下纖毫畢現!
    沒有!沒有任何屬於持握兵器、臨死爆發力量造成的筋肉撕裂或骨節錯位的損傷!這隻小手在接觸這支箭的瞬間就已經徹底僵死!這支箭,是被硬生生塞進去、再利用屍僵死死固定住的偽證!
    趙宸眼底那點冰藍瞬間凝成兩柄鋒銳無比的冰刃!果然!
    “刀。”聲音像寒冰刮過鐵器。
    高朗立刻將腰間那柄厚背斬馬刀的刀柄倒轉遞上。趙宸的右手沒有離開那隻冰冷的小手,左手極其自然地接過沉重的刀柄。手腕微沉,刀尖向下!鋒銳的刀鋒極其穩定、如同切朽木般壓進那隻小手手腕下方、緊貼著那根冰冷的毒箭箭杆插入的汙冰雪泥地裏!
    極其緩慢地滑動、切割!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耐心。每一寸被刀鋒切開的凍土都被無聲的玄冰之力瞬間凍得更硬!阻絕了任何汙物再次汙染創口的可能!
    片刻後。
    在刀鋒切開的一小塊深層凍土碎塊上!一個極其模糊、卻又能看出大致輪廓的、半凝固的血腳印赫然印在深褐色的凍土斷麵上!
    那腳印隻有足尖一小段,靴底紋路已被攪碎大半!看大小,分明是成年男子!但詭異之處在於——在那片深褐色泥土和微凍半凝的血漿之中,清晰地凝固著幾點極其細微、若隱若現的、如同初雪融化又凍住的……水漬印記?!痕跡邊緣透著一種被汙血侵染後依舊無法完全掩蓋的、奇特的濕潤感!
    水?!半凍未凍的水?!
    怎麽可能?!這鬼天氣!潑水成冰!雪粒子都像砂紙!這荒山野地!離河水冰麵也隔了數裏!殺人放火之後!怎會有未凍的水跡?!即便有,也早被這徹骨寒風吹成了冰溜子!
    一股遠比朔風更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趙宸的心脈!這詭異的濕痕……隻讓他瞬間聯想到一個人身上帶的東西——老軍醫給老王的凍瘡膏藥粗坯!刮出的粉末熬煉時,混合雪水油脂那瞬間爆開的詭異寒霧!
    趙宸握著刀柄的左手瞬間繃緊!指關節透出玉石般的慘白!覆蓋在玄鐵指套下的指節竟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那股一直被他強行壓製的冰寒煞力在這悚然驚異的刺激下徹底瘋狂爆發!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地獄岩漿!
    “噗——!”
    再也無法壓製!一大口粘稠滾燙的、帶著髒腑細微碎冰屑的黑紫色血漿猛地從趙宸緊咬的齒關中狂噴而出!
    血塊帶著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那片被刀鋒切開的、印有詭異濕痕和血足印的凍土斷麵上!瞬間炸開!溫熱的血液夾雜著碎裂的冰晶、泥土碎塊和那點微弱的濕痕一起,在狂暴力量的衝擊下,猛地濺向了旁邊另一處——
    一片鋪滿了凍凝汙血和泥漿的空地上!
    噗!
    濺落的汙血混合著碎冰屑,砸在了一塊極其不起眼、被踩進凍土中、沾染著黑黃色汙跡的灰青色石頭碎片附近!
    就在那石片邊緣極其淺表的、被血汙浸透的縫隙裏!一點米粒大小、色澤灰白、表麵極為粗糙……幾乎與這片凍凝汙穢的冰麵渾然一體的東西!被濃稠的血漿炸開覆蓋!
    一點更細微的、幾乎被血糊蓋住的、扭曲如活物的刻痕邊緣!在極短暫顯露的刹那間!
    赫然透出趙宸最熟悉、也最深惡痛絕的印記形狀——
    邪眼!
    那抹扭曲的印記隻是一閃而過,瞬間被新覆上的汙血徹底淹沒。如同深水中吐出的半串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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