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撕碎了甕城豁口的皮，裹著冰沙子抽得人臉生疼。哨樓頂上的氣死風燈早就讓風刮掉了，砸在下頭凍硬的屍堆上，噗地一聲，火頭就滅了。一片黑。隻有地上的雪泛著遠處營火的慘白光，藍窪窪地照著哨台上幾個人影子。
    趙宸跪在哨樓邊沿的冰泥殼子上。玄氅下擺染滿了血冰坨子，又硬又沉。那隻攥過血布的手還僵在半空，指甲蓋讓冰棱邊劃豁了口，烏黑的血凝在指肚子上。體內那股寒毒發了瘋地往骨頭裏鑽，筋脈像是被凍實了又拿鐵錘子砸，砸開了縫，塞進冰針攪。喉頭腥甜頂上來，他死咬著後槽牙，壓回去，嘴角那道血痂子裂得更深了。
    眼睛珠子死摳著前麵冰泥地上滴溜打轉的泥水珠子——那小東西滾到了他腿邊凍硬的血冰碴子上，停住不動了。
    一點寒光。
    小，像針鼻子。
    凝在凍得渾圓的水珠表麵，顫巍巍地不散開。寒光裏，影影綽綽地映出一張臉！不是他的臉！是水珠被風刮著滾落前，倒映著哨台冰牆高處的——
    冰牆早被雪粒子、血汙凍成坑坑窪窪的鏡子。就在水珠滾開前那一眨眼的空當！
    鏡麵晃蕩的光影裏！
    一張！
    蒼老！枯槁！渾濁眼珠子裏頭跟凍住一樣！刻著深深疲憊和某種深不見底的、被厚重宮牆鎖死的沉重灰敗！
    倒影的眉眼！
    是隆慶帝！
    是剛剛在冷月閣、對幼子暴斃不置一詞、沉默得如同石頭般的父皇！
    是端坐在金鑾殿龍椅上、任憑滿朝堂焚他趙宸神像、喊打喊殺的皇帝老子！
    隆慶帝？！那張枯樹皮似的臉上沒有表情，隻有眼皮底下那點被燈燭映著的一線……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像是痛？又像是沉在泥潭底下化不開的冰？！那渾濁的目光越過千山萬水，筆直地戳進這滴冰水珠裏！鎖在血布上那“母妃”二字上！又像是透過這片風雪荒關……
    最後凝固在哨台上！
    盯著跪在冰泥血汙裏的他！那個被流放、被構陷、在冰天雪地裏流盡熱血的兒子！
    冷！比黑石穀底千丈的陰風更刺骨入髓的寒！瞬間凍結了心髒！
    嗡！
    腦子裏那根弦！那根用邊關將士屍骸、用萬千條婦孺的命勉強繃著的弦！徹底！炸了！
    什麽東西？戍邊？守國？護城？
    為誰戍？為誰守？為誰護？！
    一個連親生兒子死在眼前都能無動於衷的皇帝？！一個默許兄弟鬩牆構陷邊關將帥的朝廷？！一群對婦孺被屠戮視而不見、隻會在京都焚香泄憤的朝堂清流？！
    護？
    護個鳥！
    守？
    守他娘的！！
    體內被死死壓著、像億萬毒蟲啃骨的劇痛猛然爆發！化作冰封熔岩！咆哮著衝毀堤壩！那股源自天命詛咒的冰魄煞力如同被驚醒的滅世冰螭！徹底暴走！在每一寸搖搖欲墜的筋脈中瘋狂肆虐衝擊！骨頭縫裏每一根冰針都發瘋般旋轉攪動！趙宸身體劇震！控製不住地向前猛撲！雙膝重重砸在凍結的血冰上！膝蓋骨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哢嚓脆響！仿佛要碾碎成渣！
    吼——！！！
    一聲壓抑太久、飽含無盡狂怒、悲慟和滔天暴戾的嘶吼！如同被囚禁在萬載玄冰下的惡龍終於掙脫了枷鎖！猛地從趙宸咽喉深處炸裂開來！衝破了緊咬的牙關！撕裂了冰寒的風雪！
    “啊——！！！”
    聲音嘶啞！絕望！帶著內髒撕裂的血腥氣！如同最困頓的野獸瀕死的咆哮！
    嗡！！！
    隨著這滅世的吼聲！
    一股肉眼可見的龐大冰藍寒流！以趙宸跪撲在地的身體為中心！如同沉睡冰山徹底覺醒的恐怖脈動！猛地向四麵八方炸開！衝擊！！
    轟隆——！！！
    腳下那片飽經戰火、早已布滿裂紋的哨台基座青石！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間被狂暴的冰寒巨力撕得粉碎！無數尖銳的碎石裹著堅冰！如同炸開的霰彈雨！瘋狂向四周激射！洞穿了凍硬的皮甲！釘入堅硬的石壁！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噗聲！
    哢嚓嚓——！！！
    支撐哨樓的巨大木柱在失去基座的瞬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布滿刀箭孔洞和凍裂的木質結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薄冰！寸寸碎裂爆開！無數扭曲變形的巨大木片裹挾著冰晶碎屑如同地獄噴湧的暴雪！轟然傾瀉！
    整座堅固的磚石哨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失去了支撐點！在巨大的慣性下！如同喝醉的巨人！向著趙宸跪撲的方向！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無可挽回地轟然崩塌下去！！！
    煙塵夾雜著碎冰暴雪衝天而起！如同巨大的灰色蘑菇雲！瞬間吞噬了那一小片染血冰淚的布和那個狂怒絕望的身影！
    混亂的冰塵碎石風暴中心！
    嗤啦！
    一點微弱的、帶著血氣的冰藍光芒在塵埃翻滾中頑強地亮起！趙宸的身體被巨柱碎片砸中！玄氅瞬間被撕裂！一道深可見骨的巨大傷口從肩胛貫穿至側腰！滾燙的血液夾雜著冰魄藍芒瘋狂噴湧！又被四周急劇下降的恐怖冰寒瞬間凍結成猙獰的血色冰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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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體內那股徹底暴走的冰魄狂流卻比這肉身的傷痛恐怖百倍！它反客為主！將那撕開的傷口都凍結封死！以此為宣泄口！更加瘋狂地向外奔湧！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圈急速旋轉、如同冰刃風暴般恐怖的冰藍力場！
    風暴中！趙宸殘破的身體被崩塌的衝擊波和肆虐的寒流狠狠掀飛出去！
    噗通！
    重重摔在哨台崩塌後、被埋了大半的關牆斷垛下方！
    身體被冰冷的碎石雪塊半埋！玄氅成了破布！肩腰那道深可見骨的巨大創口被寒冰封住！隻留下扭曲的暗紅冰痂！他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抽動都扯動凍結的傷口，冰痂邊緣滲出細小的血珠！喉嚨裏發出破敗風箱般漏氣的嘶吼！如同垂死的野獸！
    混亂崩塌的煙塵尚未落定！
    就在趙宸摔落位置正前方！
    那塊被崩塌掀起的巨大梁柱砸得微微翹起！布滿裂紋的冰冷城磚角落！
    一片巴掌大！浸著汙血冰淚的布片！赫然半埋在灰土雪沫裏！
    正是那篇寫著“護我母妃”的血書！
    旁邊！
    還有一小截！
    剛從趙宸懷裏被衝擊波震出來的、焦黑扭曲的木頭殘片！
    是當年七皇子趙祈親手刻的護身符！隻剩小半塊木劍的鞘！上麵刻著笨拙的“護”字！斷裂處還殘存著孩童的手汗和反複摩挲的油光！
    護身符？
    護住了什麽？
    血肉模糊！
    死在深宮！
    屍骨未寒！！
    “護…護…”趙宸喉嚨裏滾著粘稠的血漿和冰碴，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被針狠狠紮透，死死釘在那片被冰淚凍硬的血布和斷裂的護身符上。眼前血霧彌漫，冰煞撕扯！七皇子趙祈那雙亮晶晶的、帶著信任笑意的童年在冰裂中重現！又瞬間被京都焚像的烈火和冰淚中的藍線毒氣吞噬！
    護？！
    護什麽？！護這座關？！護著國？！護這滿口仁義背後插刀的煌煌天家？！
    一股超越冰魄煞力、源自靈魂被徹底碾碎後噴薄的、焚燒一切的血火猛地衝上腦門！壓下了刺骨的冰寒！
    他猛地昂起殘破不堪的頭顱！被血痂冰棱封住的脖頸肌肉繃緊如同拉滿的鐵弓！對著那一片狼藉煙塵之後、仿佛遙不可及、卻牢牢釘著他命運鎖鏈的京都方向！對著那片風雪呼嘯、鉛雲低垂的灰暗蒼穹！發出了積淤在靈魂深處最徹底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如同泣血的冰刀！裹著無盡的狂怒與絕望！撕開了毀滅風暴的死寂！
    “爹！”
    “你的兒子死在你宮裏頭！”
    “血都幹了！”
    “你眼瞎嗎——？！”
    “戍邊？！”
    “戍給誰看？！守給誰活——？！”
    “狗屁天命！”
    “狗屁大道——！！！”
    嘶吼聲如同雷霆撕裂風雪！裹挾著冰晶碎片的狂風猛地倒灌！將身影擠壓劈裂！
    “我在這冰窟窿裏！拿將士骨、枕邊民血！熬爛了心肝、刮幹了命！守的什麽邊？！護的什麽城？！保的什麽家國——？！！！”
    轟——！！！
    最後那一聲如同垂死惡龍引爆自身的咆哮！比崩塌哨台的轟鳴更撕裂靈魂！
    隨著這靈魂焚燼的嘶吼！
    趙宸體內那股暴走失控、幾乎將他徹底撕碎的冰魄狂流！被他這傾盡所有怨恨與絕望的靈魂意誌硬生生約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峰！裹挾著他全身最後一股蠻橫血勇！被強行壓縮成最凝練、最毀滅的寒冰意誌！狠狠灌入撐在地麵的右手掌心！
    覆蓋著薄霜的右掌猛地向下一壓！
    無聲無息！
    嗡——！！！
    一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凝練、更加恐怖的冰藍衝擊波！以他的掌心為原點！貼著地麵！瞬間席卷！
    地麵如同投入巨石的薄冰！被撕裂！翻卷！堅硬的青石、凍土瞬間化為齏粉！一道深達數尺！寬逾丈餘！邊緣鋒利如刀！一路閃爍著死寂幽藍寒光的巨大冰裂深溝！如同地獄睜開的猙獰魔眼！無視崩塌的哨台廢墟！直直朝著關外那片冰封雪覆的黑暗平原深處！瘋狂撕裂蔓延而去！
    轟隆隆！！！
    那冰裂仿佛擁有生命！以無可阻擋的威勢瞬間吞噬了廢墟！撞碎了半塌的箭跺！硬生生將前方那道布滿了屍骸和拒馬的甕城牆根！如同撕開脆弱的宣紙般！狠狠撕開一道巨大無比的漆黑豁口！
    豁口之外！風雪嗚咽！黑色的原野赤裸裸地暴露在朔風之中！如同剝開皮肉的巨大傷口！狄戎聯營的方向！火光與低沉的牛角號聲如同嗅到血腥的巨獸！隱隱傳來！！！
    整個朔風關在劇烈顫抖！如同巨獸瀕死！
    崩塌的哨樓廢墟深處！
    那塊刻著“護”字的斷裂木鞘！靜靜地躺在血布旁邊。冰冷木紋深處，那個歪歪扭扭的“護”字上，糊滿了小七冰淚與趙宸汙血凍結的混合冰晶……
    也就在那木鞘緊挨著的半截崩碎的石階縫裏！
    一塊指甲蓋大小、通體呈現妖異深紫色的、形狀酷似扭曲淚滴的晶體！
    如同活物般！
    緩緩地從被冰裂深溝震開的石縫深處！
    浮了上來！
    淚滴晶體中心！
    一道幾乎細不可察、卻凝聚著萬載陰寒邪氣的——
    倒懸邪眼符紋！
    無聲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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