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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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雲樓”雅間裏的暖爐燒得悶死人。上好的銀絲炭沒半點煙氣,卻把股龍涎香膩味蒸得化不開,糊在口鼻上。博山爐青煙慢騰騰往上爬,纏著紫檀雕花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天光,給屋裏蒙了層昏黃紗。兵部尚書陳琳裹著件半舊的醬紫暗雲紋綢袍,袍子袖口磨得起了毛邊,手裏端著隻薄胎甜白瓷盅,盅底半盞雨前龍井早泡得沒了色,葉片黃塌塌浮著。他眼皮耷拉著,像瞅盅裏那片死茶,又像啥也沒看。
    桌對麵坐著個穿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長衫的中年人,袖口緊紮,露著半截精瘦腕子,是國子監司業周淳。他麵前青玉鎮紙壓著張寫滿工楷的灑金箋,墨跡未幹透,混著陳琳那邊飄來的熏香,在死靜裏結成硬殼。
    門軸極輕“吱呀”一聲,沒腳步響。一股子夾著雪粒子的冷風猛地灌進來,撲得博山爐的煙絲亂扭。來人裹著玄色鬥篷,風帽壓得極低,帽簷陰影直蓋到鼻梁,隻露出緊抿無血色的薄唇和下頦一道冷硬線。是雍親王府長史顧文清。
    他無聲帶上門,屋裏更悶了。鬥篷沒解,隻從貼肉處摸出個二寸長、蠟封得嚴實的細竹筒。蠟色深暗,帶著股混了鐵鏽氣的腥膻味。竹筒輕輕放在鎮紙壓著的灑金箋上,緊挨著周淳剛寫的“朔風軍費告罄疏”題頭。
    陳琳的眼皮終於動了動,渾濁的眼珠挪向那筒。端茶盅的手指緊了緊,青白指節更顯分明。
    顧文清的聲音像從冰窖裏撈出來的,平直沒有起伏:“今早樞密院飛奴房收著兩封朔風關軍報。一封六百加急,”他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懸在竹筒上方一點,“說的是糧道被劫、軍械見底。另一封八百裏飛箭釘死了樞密院正堂!箭尾的羽翎……染了紅。”他沒再說下去,微微側頭,風帽的陰影隨著動作挪開寸許。窗縫透進的慘白天光正好掃過袖口下一小片沒被鬥篷遮死的衣料——赫然是一截靛青纏枝蓮暗紋的邊角!紋路細密,沾著幾點細微如塵、卻刺目非常的暗褐色圓點!
    陳琳端著茶盅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潑濺出幾滴在手背,燙紅一片也渾然不覺!渾濁的瞳孔驟然縮緊!那靛青纏枝蓮!他再清楚不過!隻有靜妃的遺物才用這紋樣!染血的箭翎……靜妃舊物……他喉嚨裏哽得發疼,幾乎能聽到自己朽木般的心髒重重撞在腔子骨上的悶響!茶盅“啪”地脫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熱的茶水混著瓷碴濺在周淳的粗布衣角和顧文清的靴麵上。
    顧文清紋絲不動,甚至沒低頭看一眼狼藉。隻有那點沾血靛青布料上的深褐點子,在死寂的光線下,如同淬毒的針尖,又似無聲的控訴。
    周淳的筆停在紙上,洇開一團濃墨。他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盞和濺開的茶水,那張向來刻板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幹澀開口:“陳閣老……”
    陳琳枯木般的身體猛地向前佝僂!枯瘦的雙手死死摳住酸枝木的桌沿!骨節暴突發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在顧文清風帽下的陰影裏!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嘶啞得如同破布摩擦:“那……那瘋子在邊關……真把天捅穿了?!他要……要‘清’誰?‘側’是誰?!”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吼出!帶著一種混合了巨大恐懼和荒謬感的癲狂!
    顧文清微微低頭,風帽徹底將臉埋入陰影:“閣老慎言。箭翎上的,隻是邊關將士扞死衛疆的熱血。”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至於那‘天’……從來就不在朔風關。”他無聲地後退半步,重新沒入屋角更深的暗影裏。
    周淳拿著筆,一滴墨懸在筆尖,將落未落。陳琳佝僂在桌邊粗喘,破碎的茶香混著他身上濃烈的檀香和老人味,還有顧文清帶來的鐵鏽血腥氣,在凝滯的空氣裏攪成一團混沌粘膩的網。
    死寂。
    風卷起窗下殘餘的碎紙屑打了個旋。
    國子監經義堂裏,熏爐捂得比外麵雪地還悶。幾百號監生青布長衫擠在條凳上,哈欠聲壓不住。堂上頭發花白、穿得跟儒聖複生似的祭酒孟簡,捧著本磨得邊角卷毛的《春秋繁露》,正抑揚頓挫地念著“王道蕩蕩”,唾沫星子能噴出三尺遠,旁邊硯台裏的墨都快凍上了。
    門口小侍書貓著腰貼牆根溜進來,跑到孟簡身邊踮腳咬耳朵。孟簡那張鬆樹皮老臉陡地漲成醬豬肝,捏書的手指頭一緊,差點把那竹木簡捏碎!“胡……胡鬧!!!”炸雷般的咆哮瞬間把滿堂瞌睡蟲全劈醒了!
    “朔風關!趙宸!”孟簡枯樹枝似的手直哆嗦,指著門外方向,手指頭快戳到天上,“擁兵自重!屠戮邊民在先!今又妄言什麽‘天命在我’、‘代天罰罪’!此乃僭越狂悖!行大不道之逆舉!”他猛地抄起桌案邊那方冰冷的端硯,硯台裏凍硬的墨塊被掀得跳起來!他竟不管不顧,將那方沉重的石硯高高舉起,狠狠砸在腳下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
    哐當——!!!!
    驚心動魄的巨響!
    端硯四分五裂!墨塊凍碴子混著尖銳的石片如同霰彈般朝著四周瘋狂迸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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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賊!!”孟簡須發戟張,老眼赤紅,聲音因激憤而扭曲變調,直震得殿堂梁上簌簌落灰!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堂下驚呆的數百青衿,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淚風暴:“天道昭昭!豈容此等倒行逆施、人神共憤的悖逆之言混淆綱常!毀我大乾根基?!諸生!當以《春秋》大義為刃!誅此國賊!清君側!以正視聽!以告慰……告慰……”他似乎哽住,胸膛劇烈起伏著,渾濁的目光掃過濺滿冰冷墨痕的金磚碎塊,猛地拔高聲音,嘶吼蓋過了所有!
    “以告慰朔風關外!那枉死的二百餘條無辜冤魂!!!”
    “祭酒大人!”一個前排的年輕監生猛地站起,臉色因激動而漲紅,“您是說……三殿下他……他真要行……‘清君側’之舉?!”
    孟簡劇烈地喘息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堂下,如同一頭被逼到懸崖的老狼。“聖人之訓!絕不可廢!此等逆言妖氛一旦彌漫朝堂,必致國本動搖!社稷傾覆!”他並未直接回答,但那赤紅的眼神和地上四分五裂的端硯殘骸,便是最殘酷的答案!
    風刮過長街積雪堆出的髒牆根,混著泥水冰碴。幾個挑擔的小販縮在“劉記餛飩”挑子的破氈布棚下躲風,手裏攥著幾個凍僵的銅板。
    “聽說了嗎?了不得的大事!”一個賣針頭線腦的瘦漢神秘兮兮地湊近餛飩挑子,牙縫裏還塞著半截幹菜葉,“那朔風關的‘閻王爺’!要殺回京啦!”
    “啥?殺回京?”旁邊蹲著個裹破棉襖的老漢,捧著豁口大碗喝了口熱湯,燙得嘶嘶抽氣。
    “千真萬確!”瘦漢聲音壓得更低,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左右亂瞟,“我三舅姥爺的侄女婿就在朱雀門當值,親耳聽見巡防司的大人們嘀咕!說那位爺在邊關都喊出口號了——”他故意拖長音,吊足胃口,“說朝中有奸佞!蒙蔽聖聽!要帶他那五萬屠刀兵回來——清!君!側!”
    “清君側”三字出口!寒氣都仿佛凝固了一瞬!幾個靠得近的行人腳步猛地頓住!驚愕地扭過頭!
    “清君側?!”餛飩劉手裏的長勺“哐當”一聲砸進鍋裏,濺起一片油花,“我的娘……真要造反?”
    “屠刀兵?”那捧碗老漢手一哆嗦,半碗滾燙的餛飩湯潑在凍僵的棉褲上!他渾然不覺,蠟黃的臉上堆滿驚懼,“五萬……屠刀兵……進城?”那聲音被風扯得支離破碎。
    棚外牆角,一個穿著半舊不起眼醬色棉袍的中年人,正彎腰從擔子裏拿個雜糧饅頭。那“清君側”和“屠刀兵”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進耳朵!拿饅頭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身體瞬間僵直!袖口下露出的半截腕子上,一道細長的、剛結痂不久的新傷口似乎被這驚悚的消息扯得隱隱作痛!他緩緩直起身,一張尋常巷陌裏常見的、帶著點被生活磋磨出的疲憊卻又透著精悍的臉上,此刻罩上了一層寒霜!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珠深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間炸開兩點令人心悸的冰寒銳芒!他仿佛不經意般,沾著油汙的手指卻極其細微地探入懷中,緊貼著一塊冰冷堅硬的金屬牌邊緣死死按了一下!
    瘦漢沒留意角落那道凍結的目光,還在唾沫橫飛:“要不怎麽戒嚴?瞧見沒?街口!”他指了指遠處,“巡街的兵多了快一倍!眼神都跟要吃人似的!”
    寒風猛地將餛飩挑子前的破氈布刮得掀開半幅!
    嗚——!!
    一陣淒厲尖銳、如同無數厲鬼同時咆哮的號角聲!
    毫無征兆地!
    如同一柄無形的冰錐!
    猛地撕裂了整個東市長街上空的壓抑喧囂!
    緊接著!
    咚!咚!咚!咚——!!!
    沉悶如雷的淨街鼓聲!如同戰鼓擂動!
    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壓!
    驟然從四麵城牆之上!
    排山倒海般碾下!!
    “奉聖諭——九門戒嚴——!!”
    “無諭通行之兵卒,立斬——!!!”
    “鼓後一炷香!閉門落鑰——!!!”
    粗獷冰冷的嘶吼混著銅鑼破鑼般的急響!如同決堤的洪流!
    瞬間席卷了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驚惶的耳膜!
    翠雲樓雅間!窗欞被那直透心肺的淨街鼓震得嗡嗡抖顫!博山爐的青煙亂成一團!地上那片潑灑凝結的深褐茶水漬被震裂開細微的紋路!
    陳琳佝僂的身體猛地一晃!枯瘦的手死死摳住桌沿!骨節暴突幾乎要刺破手背薄皮!渾濁的老眼爆開一片血絲!驚駭欲絕地望向窗外!
    經義堂裏!孟簡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雞!淨街鼓和那聲立斬如鐵的嘶吼穿透高牆!學堂內死寂一片!所有青衿臉上隻剩下無盡的惶恐!幾個膽小的監生竟嚇得直接軟倒在地!
    街角餛飩挑子前!人群如同炸了窩的螞蟻!尖叫推搡!鍋碗瓢盆被撞翻的聲音刺耳混亂!
    “娘——!”一個被母親死死抱在懷裏的小女孩嚇得放聲大哭!手裏的彩色羽毛毽子掉進黑乎乎的雪泥裏!
    “跑啊!快回家!”有人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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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亂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裹著恐懼、推搡、踩踏、哭嚎,洶湧撞向每一個尚能看見的胡同口!那個穿著醬色舊棉袍、袖口蓋著新疤的中年漢子被人流狠狠衝撞得踉蹌了一下!他眼中那片冰冷的銳芒驟然被狂亂人潮切割!一抹極其隱晦的焦躁瞬間點燃!他強行穩住身形,借著人群混亂的衝擊,猛地轉身!如同一尾滑溜的泥鰍,瞬間擠出擁擠的餛飩挑子前,朝著與洶湧人潮反向的一條逼仄漆黑的暗巷子口,低頭猛紮了進去!
    身影消失前!
    他死死捂著心口的左手袖口!
    因劇烈的轉身動作!
    猛地掀起一角!
    在那隻布滿勞碌痕跡、骨節分明的手背上!
    一道深深刻劃的、邊緣泛著詭異靛青色的……
    邪眼印記!!
    如同新鮮烙印的奴隸刺青!
    在混亂的雪泥寒光中!
    驚鴻一現!!!
    巷子深處!黑暗濃稠如墨!
    漢子腳步如飛!身影徹底被巷道吞噬!
    風聲呼嘯!夾雜著越來越近的沉重鐵靴踏地聲!似乎有一隊披甲執戟的淨街兵卒正拐過巷口!
    就在那漢子身影消失的最後一點殘影邊緣!
    巷子底部!那片堆滿了破筐爛瓦和凍硬垃圾死角的汙穢冰麵上!
    一枚不起眼的、沾著餛飩攤旁黑泥的銅錢!
    被漢子慌亂中踢飛的半塊凍土塊砸中!
    打著旋……
    叮鈴一聲!
    恰恰滾進了那片垃圾深處!
    一個塌陷的、結著厚厚尿黃色冰殼的小糞坑邊緣!
    冰殼被銅錢邊緣一磕!
    極其輕微地裂開了一道細不可察的白痕!
    一隻枯槁如同雞爪的暗青色手印!
    赫然被凍在了冰殼下的汙濁深處!
    手印扭曲!死死掐握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宛如瀕死者的最後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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