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以商養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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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甕城那個被巨石砸塌的大豁口子像個永遠填不上的爛瘡,冷風裹著雪粒子往裏灌,抽得骨頭縫都疼。關城裏的味兒更難聞,皮子燎糊的焦苦氣、凍瘡爛肉化膿的甜腥氣,混著些不知從哪兒飄來的劣質煙草沫子味,沉甸甸糊在肺管子上。幾個餓脫了相的半大孩子蜷在燒塌了半截的土牆根底下,跟老貓似的擠成一團取暖,青紫的小臉上眼睛摳摟著,空得嚇人,直勾勾盯著遠處營盤門口架著大鐵鍋熬稀湯的夥頭兵。鍋台邊上凍了一圈黑黃色的油渣冰溜子。
    營盤糧倉門口那片爛泥地早凍得死硬,踩上去打滑。幾個抱著肩膀跺腳的老軍卒堵在掛滿霜的鐵鎖大門前,袖口磨得油亮。高朗那張帶著疤的方臉鐵青,牙關咬得腮幫子上的肉一棱一棱地跳。他跟前站著個腦滿腸肥、裹著嶄新狐裘皮坎肩的胖子,是關城裏最大的糧商徐大掌櫃。徐胖子胖臉上堆著諂媚的假笑,眼睛卻滴溜溜地黏在高朗身上那把卷了刃的斬馬刀上,手上還在那比劃叨咕:“軍爺!軍爺!真不是小的不開倉!這糧價……它跟水似的一天一漲!狄戎的黑蹄子都踩到百裏外的野羊甸子了!這糧道……說斷就斷!您老開倉放糧,是活菩薩!可小的也得顧著關裏城外這千百號人的嚼裹不是?”
    旁邊一輛卸空了糧的破板車軲轆底下,老王頭蜷在泥窪子裏,懷裏那個小破包袱抱得死緊,露著半塊灰白得發硬的藥膏坯子角兒,枯樹枝似的手指在坯子坑窪麵上摳著,凍裂的指甲縫裏塞滿黑泥。混濁的眼珠子木呆呆地滑過高朗憋怒的脊背,又滑向徐胖子腳上那雙嶄新得刺眼的牛皮厚底靴,喉頭動了動,卻發不出聲。
    呼——!
    一股裹著冰碴子的寒風猛地卷過營區土道,帶著哨音。幾片粘著雪沫子的破紙片子打著旋被風卷起,啪一聲貼在了糧倉黑沉沉、布滿鐵鏽的大門上。風吹開紙片一角,露出底下凍硬的褐泥上幾個小小的、歪扭的腳印。
    趙宸的玄氅衣擺就是在這時掃過那幾片碎紙,腳步停在泥窪邊沿,靴底無聲碾碎了一塊凍得發白的小冰坨。他沒看徐胖子那張堆笑的臉,也沒理高朗壓著火氣的稟報。帽簷下的視線在那輛空板車軲轆下的老王頭身上停了一瞬,又挪開,越過聚在糧倉大門前那幾個凍得縮脖子的老軍卒,落在地上那排倉門下凝結的、深淺不一的足印上。
    “開倉。”兩個字,冰渣子似的鑿進凝滯的冷風裏,沒半點商量餘地。
    高朗那繃緊的脊背猛地一僵!豁地扭過他那張帶著刀疤的方臉!獨眼瞬間瞪得溜圓!盯著趙宸那張冰封似的側臉,喉嚨裏那點堵著的怒吼梗在氣管裏:“殿……殿下?!這……這是……”
    糧倉?!是前線五萬將士勒緊褲帶、從牙縫裏省出來應對狄戎圍城的保命糧!開倉?!這風一吹出去……
    徐胖子那張諂笑的胖臉瞬間也僵住了,堆疊的褶子都垮了下來,眼珠子瞪大,裏麵那點商人式的算計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更深的不安攪碎了:“殿……殿下?!您……您是說……”
    趙宸沒回答任何一個字。那隻裹在玄氅袖中、纏著厚布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帶著被冰層阻滯的僵硬感,朝著糧倉沉重門鎖的方向。
    “鑰匙!”高朗的嘶吼是衝著自己帶來的親兵!刀尖般的目光死盯住徐胖子瞬間煞白的臉,“取糧!開秤!掛牌——鬥麥三十錢!鬥穀二十五!明碼實價!誰他娘敢坐地起價囤貨抬轎子!老子認他祖傳的好刀!不認他祖宗牌位!”
    “三十錢?!”人群嗡的一聲炸了窩!有人差點蹦起來!“昨日北市鬥麥都奔著七十錢去了!徐胖子鋪子門口貼著紅紙呢!”幾個原本縮在牆角的老兵蹭地站直了,臉上凍僵的褶子都在抖,死灰的眼裏被這點數字炸出驚疑不定的火星子。三十錢?做夢吧?軍糧能動?!
    倉房裏積年的陳腐稻穀氣味瞬間彌漫開來,灰塵被攪動,在透進豁口的光柱裏打著旋。厚厚灰塵下的麻袋堆成了山,幾個光膀子的輔兵拖著板車往裏衝,掀起煙塵一片。
    糧倉大門洞開不到半個時辰。
    “朔風關軍倉平價糧市”的紅紙牌子,墨汁淋漓地戳在了倉房門口凍硬的爛泥地裏,字是大字,筆劃帶著股刀劈斧鑿的狠勁。
    倉門裏麵,十來個破桌子搭成的簡陋長條木台一字排開。三根杆子支起的草棚子勉強遮住風口。朔風關僅剩的十幾個能動的夥頭兵和幾個麵黃肌瘦但眼神透著亮的老卒子被拉出來當夥計。台前人頭攢動,隊卻排得歪歪扭扭,大多是關城裏頭發枯黃、臉頰凹陷的窮苦百姓,攙著老的,背著小的,懷裏死死抱著破麻布袋或豁口的粗陶罐子。眼神半是希冀半是驚疑,如同看著擺在狼窩邊上的肉。幾個穿著漿洗發白短褐的腳夫擠在邊角,黝黑皸裂的手攥著幾個冰涼的銅板,眼神直勾勾盯著前麵夥計手裏嘩嘩淌進升鬥裏的黃穀粒。
    “下一個!”一個臉上還帶著凍瘡疤的年輕夥夫粗著嗓子吼,手裏木升刮得刮得糧鬥邊沿刷刷響,金黃的麥粒流進一個老婦的破瓦罐裏。老婦人抖著手捧了又捧,才哆嗦著排出二十個被磨得發亮的銅子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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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裹著厚厚舊棉襖、臉蛋凍得通紅的半大孩子扯著旁邊瘦高個男人的衣角:“爹!是真糧!麥子!甜的!”
    那瘦高的男人是“鄭記車馬行”的鄭掌櫃,身上是件半新的綢麵棉袍,袖口磨得起了毛邊。他沒看孩子,眼睛死死盯著對麵木台上夥計身後堆積的糧山。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袖籠裏的算盤珠子,眼神裏是生意人特有的精光在快速盤算:“三十錢……這個價……這個價放出去……關裏糧市非得崩了盤不可……”
    混亂的糧市邊緣,一排裹著破氈布擋風的爛攤子後麵。高朗鐵青著臉站在趙宸身後半步,魁梧的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硬弓,眼神刀子一樣掃視著混亂的人流。他旁邊那個被打發來照應糧市的徐胖子徹底蔫了,那張胖臉耷拉著,霜打的茄子似的。新狐裘的坎肩在寒風中敞著懷,裏麵厚緞子夾襖的領口鬆了兩個扣子,露著粗肥的脖子,汗珠子卻順著油亮的太陽穴往下滾,凍成一道道的冰痕掛在腮幫子上。
    “這……這……鄭老板!張老板!你們都說說!讓小的們還活不活?”徐胖子哭喪著臉,對著旁邊幾個同樣臉色不好看的商人訴苦,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鑽進風裏,“這麽個方法……三日!不出三日!這糧價就完了!甭說城裏幾家糧行!跑西線那幾支駝隊這趟……褲衩都得賠進去!”他說話時眼神飄忽,不住地瞟向糧市外圍暗巷的角落。
    幾個被點名的商人也是麵有苦色,搓著手,腳底下跺著驅寒,眼神卻同樣被那些角落裏模糊不清、如同鬼魅般迅速聚散的人影牽扯著。空氣中彌漫著穀塵、汗臭、銅鏽氣,還有一絲越來越壓抑的恐慌暗流。
    也就在這時!
    人群外圍靠近糧倉大門方向的隊伍突然一陣騷亂!
    幾個推著小獨輪車的老漢被後頭急於換糧的推擠著,車子一歪,車上滿滿兩袋剛領的麥子“嘩啦”一聲傾倒了半袋出來!金黃的麥粒瞬間潑灑在肮髒的凍泥地上!
    “糧——!”人群裏有婦人的驚叫炸開!
    呼啦——!!
    如同被火星點燃的幹草堆!洶湧的人潮徹底瘋狂了!無數雙沾滿泥汙的手、裹著爛布的手爪、甚至踩著破草鞋的光腳板,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片潑灑在地的麥粒!
    蹲爬!爭搶!推搡!踐踏!瀕死的人眼中隻有糊口的東西!
    “我的!我糧袋撒了!!”
    “別踩!我的孩子!!”
    淒厲的哭喊和暴怒的咆哮瞬間把整個糧市變成了滾沸的修羅場!
    “找死——!”高朗虎目圓睜!暴吼炸裂!魁梧身軀猛地向前撞去!腰間的斬馬刀哐啷出鞘半尺寒光!殺氣壓得人窒息!
    “不許亂——!!”台上那幾個維持秩序的夥頭兵也驚了!抓起手邊的刮糧板、捅火鐵釺子亂舞著吆喝!想把失控的人群擋回去!
    混亂的中心!老王頭枯瘦佝僂的身軀被驚惶奔逃的人撞倒!死死護在胸口的灰布小包袱“噗”一聲被踩踏翻滾的腳踢飛了!半塊凍瘡藥膏坯子和混雜著幹草屑、凍土塊的廉價劣質藥粉被撞得潑灑出來!黃白灰黑混雜一片!
    “我的藥!!”老王喉嚨裏擠出破風箱般的嘶鳴!不顧一切撲向那攤混著髒血汙泥的藥粉!枯瘦的手在黑乎乎的爛泥地上瘋狂抓刨!
    也就在這片失控的混亂達到巔峰的瞬間!
    一個不起眼的、穿著靛青色打滿補丁舊襖的精瘦漢子!像條泥鰍!無聲無息地擠過混亂推搡的人群縫隙!猛地撲到了糧倉側邊那扇半敞著運送糧袋的側門!手裏不知何時攥著個鼓鼓囊囊的灰布囊!作勢就要往那運糧的板車上蹭!
    “拿下!”高朗暴眼如電!早已鎖定!一聲炸雷般的厲吼如同炸在耳邊!
    他身邊如影隨形的玄甲衛如同離弦的勁弩!兩人一組!瞬間撲上!
    沒等那精瘦漢子手中的灰布囊挨到糧袋!
    砰砰!
    兩聲極其利落的悶響!帶著骨骼折斷的清脆!
    那漢子左右肩胛骨被玄甲衛精鐵包裹的膝頭瞬間精準砸斷!整個身體如同被抽了筋骨的破口袋!悶哼都未及發出!就被鐵鉗般的大手死死鎖拿住!雙膝砸跪在冰冷堅硬的泥地!那張看似木訥的臉上瞬間扭曲變形!眼中閃過混雜著驚駭、絕望與一絲難以置信的惡毒!被死死捂住的嘴裏發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了脖頸的破氣聲!
    噗嗤!
    一隻玄甲軍的厚皮靴狠狠踏住那漢子被砸落在泥地上的灰布囊!靴底碾過!
    幾縷細微的、靛藍色的粉末隨著破裂的布囊被狠狠擠壓出來!
    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刺鼻嗆人!
    帶著一股極其不祥的、如同漚爛皮毛般的腥臊味!
    高朗一步上前!粗糙的大手如同鐵爪!一把從那漢子被反關節鎖死、無力下垂的袖口裏探進去!狠狠掏摸!再抽出!
    一把邊緣帶著焦痕、明顯被人撕掉了大半頁的粗劣簿子殘頁!
    還有幾枚帶著濃烈羊膻氣的、邊角染著詭異青黑色汙跡的銀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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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狠狠摜在地上!
    “是瘟疫!”離得近的一個糧市夥計猛地抽抽鼻子!瞬間臉色煞白如鬼!發出見了鬼般的驚恐尖叫!“是前年關外石羊溝鬧過的那種瘟羊粉!”
    嗡——!!!
    如同滾油潑入了冰水!尖叫瞬間點燃了更大的恐慌!
    “瘟羊粉!!”
    “他們往糧裏撒瘟羊粉——!!!”
    “黑心的畜生要害死我們——!!”
    驚駭欲絕的嘶吼!恐懼到極致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流更加瘋狂地向著四麵八方推擠衝撞!尖叫聲哭喊聲徹底撕碎了殘存的一絲秩序!無數人甚至丟掉了剛領到的糧袋!隻為了逃離這片可能沾染了死神的糧台!
    混亂如同暴風般席卷!
    糧市外緣!那被玄甲衛控製著的、麵如死灰的精瘦漢子被拖行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間隙!
    他一隻破爛草鞋在掙紮中被蹭落!
    鞋底!豁然粘著一小片撕裂的、沾著新鮮汙泥的深紫色衣襟碎片!衣料是上等湖綢,顏色卻與趙稷慣常的衣色相近!
    那碎布一角!
    一個極其微小的、用靛青絲線繡成的扭曲符紋!
    如同倒吊的鬼眼!
    在混亂的雪泥寒光下!
    驚鴻一現!!!
    也就在那精瘦漢子被拖開、騷動稍歇的瞬間!
    糧倉角落裏,堆積如山的麻袋縫隙裏!
    一隻枯槁粗糙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
    老王頭!
    他從冰冷汙穢的泥窪裏艱難地撐起半身!渾濁的老眼如同被點亮的殘燈,死死盯住那被踩踏得一片狼藉、藥粉與爛泥汙雪完全混雜的“藥”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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