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口裏那點火掙紮著又舔上來點兒，幾根濕木頭滋滋冒黑煙，光晃得人影子在殘牆根底下亂抖。剛才宣旨太監最後那句“關內候著”的餘音夾在風裏飄沒影了，可那卷明黃卷軸砸進血汙冰坑、露出“擁兵自重”四個猩紅朱砂字兒的畫麵，還有被撈出來時裹滿黑紅腥泥的惡心樣子，像燒紅的鐵烙子，死死燙在豁口裏還能喘氣的每個人眼珠子上。
    高朗還僵在河灘邊那個冰泥窩子上，手裏頭的半截破旗杆杵得死緊，杆子尖頂那點凍硬了的旗布血斑子，印著他那張被風刀子割爛的臉。獨眼是紅的，紅得跟塊燒透的鐵疙瘩一樣，盯著的不是坡上太監馮保那夥人倉惶退進風雪的背影，是豁口裏頭地上躺著的趙宸。皇帝的那把疑心刀子捅進心窩的感覺還沒過，他腮幫子裏的硬肉擰了兩擰，到底沒罵出來，隻有喉嚨管裏那股子帶著冰渣味的血氣在翻。
    豁口裏頭比冰窖還死寂。外頭卷進來的風刮在破牆上，嗚裏嗚啦。裹著爛袍子縮旮旯的傷兵裏頭，有人死死咬著自己個兒的手背，不叫嗚咽聲兒漏出來。鼻涕眼淚混著臉上凍裂口子滲的血，在髒汙結冰的腮幫子上糊成道道。
    燕七還死盯著地上將軍那隻空睜著的左眼珠子。眼珠子早散了神兒，白茫茫一片，空對著豁口頂頭上灰塌塌的天，連裏頭那點兒火星子都沒了。他凍裂開的口子裏血痂糊住了半個手心，還不敢信似的，哆嗦著又把手指頭試探著往將軍鼻子底下伸，猛一下又縮回來——氣兒沒徹底斷，但弱得跟抽絲一樣，遊在嗓眼口上，懸的很！他心裏那點盼頭也吊到了絲線上，跟著抽抽。
    就在這片要把人活活憋瘋的死氣沉沉裏！
    一直死挺在地上的趙宸！
    右半邊臉那層裹得死牢的靛藍冰殼底兒下！！
    密密麻麻跟毒蟲爬似的靛青符線！！
    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鼓！！！！
    那鼓動感詭異得很，跟冰塊下頭藏著的毒蛇抽了筋一樣，猛地一竄！！！！
    緊跟著！
    趙宸那隻一直僵著、裹在厚靛冰層底下的右胳膊肘！！！
    極其突兀極其生硬地！
    往上！！！
    抬了一下！！！！
    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著！但就是動了！！！
    那隻手！那隻裹在厚厚靛藍色冰坨子裏的手！五個指頭跟凍硬的鷹爪一樣蜷著！可就在這往上那麽一抬的當口——
    哢嚓！！！
    一聲細微卻像冰淩子炸在耳朵邊上的裂響！！！
    是從他那蜷曲起來的中指第二個骨節關節那傳出來的！！！
    那靛藍厚冰沒裂！
    裂的是冰裏麵！！！
    一根烏黑發青的、裹在冰碴子裏的！指頭！！！！
    那根指頭跟硬生生自個兒崩斷了似的！血倒是沒見流！斷口處翻出白慘慘的骨頭碴子！可皮肉骨頭碴子縫隙裏頭！一股子比冰河底下埋了萬年的死水還要冰還要刺骨的寒氣！！！
    噗！！！
    就順著那斷指骨頭縫！猛地躥了出來！！！
    那寒氣躥出來，根本沒往別處飄！凝得跟根頭發絲那麽細！帶鉤子似的！冰錐子似的！
    在半空中猛地打了個轉！！！
    直愣愣地！
    紮進了趙宸胸口位置！！！
    趙宸胸口甲胄早就破成了爛漁網！就剩幾塊破破爛爛的鐵片子吊著！裏頭襯著的破布絮子又薄又髒，爛得幾乎沒剩啥！
    寒氣絲“滋溜”一下，順著那破布窟窿眼鑽了進去！沒影了！！！
    “嗬……”地上挺屍一樣的趙宸喉嚨深處，跟破風箱挨了最後一腳似的，擠出來半聲沉悶悠長、讓人牙磣的抽氣聲！那聲兒像是帶著冰碴子在喉嚨管裏刮，又沉又啞，壓根不像人能發出來的動靜！
    緊跟著——
    豁口裏所有人都覺得頭皮嗡地一麻！！！
    一股子冷！一種直接鑿穿靈魂最底層的死寂感！猛地從趙宸那破胸口爛窟窿眼裏爆發出來！不是寒氣衝人！更像是一座沉寂億萬年的冰山！在他心口裏頭……裂開了一條縫！！！
    裂縫深處……
    一股無形的、無法抗拒的……意誌！！！
    如同一頭沉睡了萬古的凶物！！！
    驟然！
    睜開了！
    覆滿玄冰的……
    眼！睛！！！
    趙宸那隻一直失焦空睜著的左眼！！！
    瞳孔深處！！！
    一點猩紅！如同地獄最深處翻滾湧上的血海岩漿！！！
    驟然燃起！！！
    紅得暴戾！紅得刺骨！帶著一種能把人神魂都燒透燒裂的瘋狂！
    但這火隻燒了一刹！
    就猛地黯淡！如同油盡的枯燈！搖搖欲墜！
    可就在那點猩紅餘燼將熄未熄的刹那！
    趙宸那隻蜷曲的、崩斷了一根指頭的靛藍冰爪！！！帶著一種耗盡了靈魂、磨碎了骨血的決絕！！！
    猛地抬起！！！
    不是向著天！也不是向著那聖旨砸落的汙血坑！！！
    方向——
    死死！
    鎖定！！！
    豁口外河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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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如同生鐵鑄就！拄著朔風關斷魂殘旗！
    瞪著血紅獨眼死死回望的高朗！！！
    那隻爪！！！
    五根被寒冰裹得如同金屬、崩斷一指更顯猙獰的手指！！！
    帶著要將靈魂都壓上去的份量！
    朝著高朗！！！
    隔空！
    狠狠一抓！
    再一握！！！
    仿佛要將那人整個連魂帶肉攫入掌心攥碎！！！
    隨機！！！
    那隻如同裹了靛藍玄冰手套的斷指之手！！！
    朝著自己破碎甲胄下那塊被冰寒刺穿的心口位置！
    狠狠拍下！！！！
    “噗——！”
    一聲沉悶得讓人心頭發悸的輕響！
    趙宸胸口那片破甲爛布被冰爪拍得微微一陷！但他身上沒見傷口！反倒是被他拍中的胸甲和底下爛布襯之間！！
    一個東西！被他那隻裹滿靛藍厚冰、帶著斷指、如同厲鬼爪子般的手掌死死壓著！強按了出來！！！
    那玩意兒黑黢黢一塊！隻有半個巴掌大！邊角被磨得溜圓！樣子不是虎也不是啥符鳥的規整樣！更像是一塊從古戰場上屍山血海裏撈出來、千百年煞氣沁透、鮮血浸泡成黑褐色的老骨頭片子！骨片朝外那一麵似乎陰刻著什麽，被冰爪死死按著看不清！隻感覺一股子鐵鏽混著屍腥氣的古拙煞氣瞬間從那塊骨頭片子上炸開！凶悍得如同戰場上飲了百萬血的斷刀！
    骨片被那隻靛藍斷指冰爪壓在趙宸心口！爪與骨片接觸的地方！靛藍色的厚冰層下！無數扭曲的符文瘋狂閃爍！如同活物般死死壓製纏繞著骨頭片子！兩者似乎正在趙宸心口那片方寸之地進行一場無聲而慘烈的角力！骨頭片子上爆發的戰煞與那靛藍冰爪的極寒冰毒轟然碰撞！趙宸身子底下那冰硬的凍土地麵無聲地蔓延開一層細密的白霜！！！
    就在這時！
    “呃啊——！！！”角落裏一直抱著劇痛右腳踝、如同死去的高陽！猛地發出一聲短促到扭曲的慘呼！整個人像被燒紅的鐵釺猛刺腳心！瞬間動彈起來！又重重砸回冰冷泥地！她那隻死死掐著右踝的手背上，之前隻是隱隱透出的幾道詭異靛藍冰絲痕跡，此刻驟然暴亮！！！如同通上了電流的燈光紋路！皮膚之下那冰絲蜿蜒的痕跡清晰無比地凸起！像一條條鑽入皮肉的活蛇！正瘋了一樣往她大腿根上竄！！！
    這動靜驚得附近幾個傷兵猛地扭頭！目光觸及高陽手背上暴起的靛藍冰光和她大腿皮肉下瘋狂蠕動的、如同活蟲遊走的痕跡！瞬間駭得魂飛魄散！！！
    河灘邊上的高朗，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中了！剛才趙宸那隻隔空抓握的靛藍冰爪，還有那股幾乎將他也凍結的心口煞氣寒意！如同一個無形的手印狠狠烙在了他神魂深處！他眼睛血紅！那條瘸腿像是灌了鉛，每挪一步，骨頭碴子都刮得皮肉鑽心疼！卻不管不顧！拖著那條廢腿！用那根破旗杆死命戳進冰泥裏借力！一步！一步！踉蹌著撞開風雪！朝著豁口深處趙宸的位置！
    如同撲火的飛蛾般衝了進來！！！
    趙宸那隻死死按在心口的靛藍冰爪如同感受到了高朗的接近！
    冰爪下壓著的那塊黑褐色骨頭片子上暴戾的戰煞如同被引燃的狼煙！！！
    轟然暴漲！！！
    生生將那層層壓製纏繞的靛藍符文冰光逼退一寸！！！
    就在這逼退的刹那！！！
    那隻裹滿厚冰的爪！！！
    以耗盡最後一絲氣力的決絕！！！
    猛地向外一抽一甩！！！
    那塊還帶著他心口一絲溫熱與冰毒死氣的黑褐色骨頭片子！！！
    沾著碎冰碴和黑紅的血點子！！！
    如同投出的鐵膽！！！
    帶著嗚咽的破空聲！！！
    不偏不倚！
    狠狠砸在猛衝進來的高朗胸前！！！
    噗！
    聲音不大，像是鐵塊砸進了厚皮爛襖。
    骨頭片子力道奇沉！砸得高朗那破皮襖連著底下凍硬的爛肉都是猛一顫！他前衝的勁兒硬生生被截停！高大的身子晃了兩晃！幾乎就要仰麵栽倒！他那隻攥著旗杆的手猛地往回一收！斷旗杆尾端狠狠戳進凍地裏！刺耳嘎吱一聲！硬是把身子又頂直了！沒倒！
    他低頭，那塊黑沉沉的骨頭片子半陷在他破襖被砸癟下去的褶皺裏。一股子如同浸透了千年邊關霜雪、又混雜著生鐵和人血的鐵腥土腥氣混著刺骨的寒毒死氣，順著胸口狠狠灌進五髒六腑！凍得他半邊身子都麻了！他那隻血紅的獨眼死死盯著胸前那黑乎乎帶著血冰的玩意兒，臉上的肌肉像是被凍僵了，抽搐著，抖動著，喉嚨裏滾著含糊不清的吼聲，也不知道是痛是怒還是別的什麽。他騰出一隻布滿凍裂血口子的手，哆嗦著想去抓那陷在皮襖褶子裏的骨頭牌子。
    啪嗒！
    一滴渾濁滾燙的粘液，帶著冰渣子，砸在高朗那隻伸出的、布滿裂口的手背上。
    是血？還是凍住的淚？他沒看清，隻是猛地抬頭！
    豁口深處火堆的光，搖搖晃晃地映在趙宸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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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大半被靛藍冰毒覆蓋的臉上，最後一點猩紅的瞳孔餘燼，正如同風中殘燭般……徹底熄滅！
    但在熄滅前最後一刻！
    他那隻崩斷了指頭、裹著靛藍寒冰、剛剛將骨頭牌子死命砸出的右爪……
    五根蜷曲如鉤的手指……
    極其極其輕微地……
    朝著胸口那堆灰撲撲的、上麵印著“朔風英烈”四個血漬凝固大字的……
    厚！皮！囊！！！
    蜷！曲！了！一！下！！！
    動作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
    卻耗盡了他最後燃盡的魂魄！！！
    那動作！
    不是指向京城！
    也不是指向冰河對岸潰逃的狄戎！
    是死死……
    指向了朔風關……這次他用血和命……
    啃下來、守住的……
    凍土！！！
    隨即，趙宸整個人如同被徹底抽幹了所有支撐的精鋼枯骨，眼睛徹底閉上。冰毒覆蓋的右臉一片死寂死白，左臉殘留的一點皮肉也迅速褪去最後一絲生氣。
    “……我……懂了……”高朗喉嚨裏滾出三個字，嘶啞得如同生鐵刮擦，帶著某種豁出去一切的悲愴決斷！他沒再看趙宸，那隻沾著渾濁粘液的手猛地向前一探，不再有絲毫猶豫！
    粗糙的手指越過趙宸胸前砸出的黑褐骨頭兵符！
    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個沾滿灰土血汙、沉甸甸的皮囊！！！
    “朔……風……英……烈！！！” 高朗的獨眼裏隻剩下被燒透的滾燙岩漿，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這炸雷般的嘶吼像是引燃了什麽！
    “吼——！！！” 豁口內外殘存的傷兵猛地爆發出壓抑到極限的咆哮，如同垂死野獸最後撲擊！吼聲混著風嘯，撞碎了朔風關死寂的冰壁！無數道渾濁含淚的、混雜著仇恨和某種更沉重東西的目光，死死聚向高朗手中緊攥的皮囊！
    就在這一片灼熱滾燙的死戰氣息衝霄而起的瞬間！
    角落！
    原本因劇痛抽搐癱倒的高陽！身體猛地僵直！
    她那隻一直死死掐著右踝的手背上，那幾道暴起的靛藍冰絲亮光瞬間暗淡！仿佛被什麽東西強製壓製了下去！但她身體卻不受控製地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額角滲出豆大的冷汗混合著汙跡！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極輕、卻帶著一種驚駭欲絕的抽氣聲！那雙失神的杏眼猛地瞪大，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緊縮！目光像是被釘住了一樣，直勾勾投向豁口外——風雪的深處！
    她看見了什麽？！
    豁口外那片被風雪彌漫、幾乎看不清的模糊天際線上！！！
    幾個微不可察、卻帶著無法言喻冰冷威嚴氣息的……
    純黑！！！！
    幾乎與鉛灰色風雪融為一體的！！！
    細小旗尖！！！
    正如同從幽冥駛來的戰船桅杆！！！
    緩緩地！！！
    升！起！了！輪！廓！！！
    緊接著！！！
    是第二點！！！
    第三點！！！
    …………
    無聲無息！！！
    如同噩夢降臨前最後定格的……
    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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