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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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三這天,宜祭祀,宜納采,宜嫁娶,諸事吉昌。
    這一日朝廷休沐,辰時的日光剛漫過餘府的雕花窗欞,庭院卻早早忙碌起來。丫鬟們捧著小姐的一應物件穿梭,仆役們在正廳張掛紅綢,鋪接親紅毯,廊下的瓷瓶都換了新開的牡丹,處處透著鮮亮。
    幼薇坐在梳妝鏡前,晨光透過窗紗落在她肩頭。
    她一身大紅喜袍鋪開,金絲銀線繡出繁複花紋,尤其裙擺處繡的鸞鳥,彩色絲線疊出羽翼層次,竟似振翅欲飛。整套喜服襯得她肌膚勝雪,每個見了她的人都止不住地讚歎。
    從外麵請來的妝娘為她添了細致的妝,往日清靈可愛的臉在妝容的映襯下也多了幾分姝色,唇紅齒白,顧盼流轉。小桃昨日還幫她染了蔻丹,薄薄一層橘色由淺向深過度,顯得手指纖纖。
    小桃不住地對幼薇道:“小姐你今天真是太美了,特別特別美!我們每日都請麗娘子為你梳妝吧!”
    過一會兒又抓著帕子跺腳的:“哎呀,好想知道姑爺看了什麽反應,怎麽還要晚上才能見到呢?姑爺看了定然極為歡喜。”
    小桃快言快語,毫不知羞,屋子裏的人聽了都笑了。
    幼薇鬧了個紅臉:“早晚把你也嫁出去。”
    外祖母和舅母也在,該敘的話前些時日都已敘過了。他們早在半個月前便抵了京都,個中始末餘拓海都已對他們說明,當然除了李承玦這部分。
    他們都是幼薇的親人,母親不在,這份親情也是無法割斷的。
    外祖母握著她的手,親自為她插上那支累絲嵌珠的鳳釵,眼眶泛紅:“我的綿綿,往後便有自己的家了,要好好的。”
    舅母上前,在她懷裏塞了一個大大的荷包,裏麵裝滿銀票。
    舅母年近四十歲,性子素來平和,她道:“孩子,成婚以後的日子不比從前,掌管一個家不容易,何況又是那樣的人家,這是你的底氣。你母親去得早,舅父舅母從小不在你身邊,這是我們替你母親盡的心意。”
    一番話說得一家人眼淚潸潸,便是不善言辭的外祖父和舅父眼睛也紅了,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會兒,正傷感間,外麵遠遠傳來一陣鞭炮聲,劈裏啪啦,伴隨歡快的嗩呐鑼鼓,一路響徹街巷。
    四十多歲婦人打扮的喜娘匆匆忙忙跑進來,手裏揮著帕子:“來了來了!花轎到門口了!”
    一時間,屋子裏的傷感被衝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該喜悅還是該不舍的忙亂。
    舅母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外祖母又替幼薇理了理衣襟:“好孩子,去吧。”
    蓋頭被喜娘輕輕放下,眼前的世界瞬間隻剩下一片朦朧的紅。她被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透過蓋頭下方的縫隙,她看到一雙熟悉的官靴走到近前,是父親。
    忙了一早上,努力不讓悲傷侵占自己,到底還是迎來了這一刻。
    餘拓海看著眼前鳳冠霞帔、身姿窈窕的女兒,五大三粗的男人,這會兒直接紅了眼眶,他逼迫自己笑出來:“走吧,為父送你。”
    父親溫暖的大手扶著她,直至府門外。
    鞭炮碎屑如紅雨般紛紛揚揚,空氣中彌漫著炮竹味,喧鬧聲在此刻達到了頂點,在一片模糊的紅色光影裏,她看到一雙簇新的男子錦靴停在自己麵前,然後,一隻骨節分明、溫熱幹燥的手朝她伸來。
    幼薇聞到了一陣清雅的蘭草香氣。
    染了蔻丹的手指輕輕搭上他的手。
    那一瞬間,周遭所有的嘈雜仿佛驟然遠去,她切實地感受到,麵前的男人就是她未來的夫君了,這場賜婚直到此刻,才終於有了實感。
    該要如何對一年前的自己訴說,她沒有嫁給李承玦,而是被他親口賜婚給了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幼薇被那隻手牽引著,小心翼翼地坐進了花轎。
    轎簾垂落,伴隨司儀高亢的“起轎——”聲,轎子被穩穩抬起,微微晃動了一下,便開始隨著隊伍前行。
    今日雖休沐,紫宸殿卻依舊忙碌。聖人一早便駕臨,案上的折子堆得像小山,總也批閱不完。
    往常還有一些重臣要臣在殿中議事,今日隻有聖人自己,紫宸殿一直靜悄悄的,偶爾會出現茶碗擱在一邊的聲音。
    李承玦這會兒沒在批折子,而是對著字帖練字。
    批了一上午的折子,這會兒做些重複而機械的事情,對他來說是休息。
    他幼時不被重視,沒有大儒為他開蒙,字也寫得一般;結識楚元胥後,得知他有經天緯地之才,他時常請教,字才勉強好些。
    大淵重文輕武,他的異族血脈本就飽受爭議,如今登基了,更要把字練好才可以。他現在的字比臣子都不如。
    遲了十餘年,太傅終於成為他的老師,時不時入宮指點他的課業。
    他的這些字帖臨過,也要請太傅入宮批改。
    紫宸殿平日雖也靜得落針可聞,今日卻格外煎熬——聖人一語不發,既不叫人添茶,也不讓傳糕點,殿內氣氛冷肅得像結了冰。
    當值的內侍和宮女紛紛歸結於聖人氣場太強,沒有大臣在,他們這些小小奴婢無法招架。
    好在這煎熬沒多久,宮婢們終於盼來一個救星。
    ——“陛下,右相大人求見。”
    李承玦頭也不抬:“傳。”
    楚元胥著私服進宮,羽扇輕搖,麵帶微笑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李承玦屏退左右,淡淡抬首:“今日休沐,你怎麽來了?”
    楚元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晃了晃,直接走上前,擱在龍案上:“給你送安神香啊,怕你晚上睡不著覺。”
    李承玦覺得他說話有些陰陽怪氣,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安神香暫時還夠。”
    “啊,那正好多用點吧,效果加倍。”
    李承玦把筆擱下,冷眼瞧他:“你到底來做什麽?”
    “哎呀,陛下脾氣好大呀。”楚元胥悠閑地扇著羽扇,“說了來送香,難道還是過來喝喜酒的?”
    “朕這裏沒有喜酒給你喝。”
    楚元胥輕咳一聲:“這說到喜酒,哎呀,今日似乎是陛下賜婚的大喜之日,陛下身為媒人,怎麽不前去觀禮?莫非是左相府上,忘了給陛下送請柬?”
    李承玦麵色冷淡:“你這麽想喝喜酒,你怎麽沒去?”
    楚元胥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怪腔怪調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臣可不敢高攀。”
    又捋捋胡子,諄諄教誨: “倒是陛下你,身為媒人,人家成婚麵也不露,禮也不送,本軍師以為,此舉不妥。”
    李承玦沒說話。
    楚元胥今日說話雖欠揍,這話卻是有理的。
    半晌,他提了提聲音:“於內侍。”
    於內侍恭謹入殿。
    李承玦聲音平靜:“你去相府,走一趟。”
    花轎到了相府,幼薇與莊懷序執手跨火盆,越馬鞍,經司儀主持,與莊懷序於賓客前拜了天地父母。
    相府裏除卻莊懷序的父親、母親,上有一位祖母,下有叔嬸一房,以及一名十一歲的幼弟,談不上多大的家族,比起幼薇家裏已經算人多的了。
    幼薇一一拜過,這時聽到外麵有人高唱:“內侍大人到——”
    內侍,代表的就是聖人,眾人一聽,知道這是聖人的旨意,座上的長輩紛紛起身,向聖人行禮。
    於內侍身著常服,麵帶笑意步入,身後跟著兩名小黃門,抬著蓋著紅綢的禮盒。
    他拱手,先向堂內眾人拱手行禮,開口語氣親和卻不失分寸:“小人給二位新人道喜啦!聖人知曉今日是你們的大喜日子,本想著若得空便過來沾沾喜氣,無奈宮裏事務纏身,特意讓小人跑一趟,把心意給送過來。”
    說罷回手掀開紅綢,露出禮盒裏的物件。
    “這裏頭是聖人挑的一對和田玉鴛鴦佩,一對鏨金同心鎖。聖人說,盼你們往後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永結同心。”
    聖人送的賀禮,無論東西貴重與否,這份榮譽是尋常人不可比的,可謂是喜上加喜。
    眾人連忙謝禮,於內侍笑著擺手:“快別多禮,陛下的心意送到,小人也該回宮複命了,告辭。”
    拜禮已過,賓客開宴,幼薇被喜娘帶下去,緩緩扶到後宅。
    喜娘一路上嘴巴不停:“娘子真是好福氣,聖人賜婚,夫君俊俏,還是狀元郎,婆婆親和,人丁簡單,聖人還給您送賀禮,傳出去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哎喲,喜娘我主了這麽多婚事,沒一樁比得上娘子美滿的。”
    幼薇在蓋頭下幹笑兩聲,沒說話。
    將人帶到新房,喜婆扶著幼薇坐下:“娘子渴否?餓否?能忍過嗎?再過一兩個時辰新郎官便來揭蓋頭了,娘子最好忍一忍,萬一後麵出恭實在麻煩。”
    幼薇搖頭,外祖母給她塞了點心,她還沒吃。
    喜娘鬆了口氣,道:“娘子切記不可自己揭蓋頭,隻能夫君來揭,否則不吉利的。”
    其實幼薇不信,不過婚姻之事都是盡可能圖個吉利,她應了好,喜娘又叮囑幾句旁的,便也離開了。
    內宅深處通常不會有人打擾,丫鬟仆從都打發走了,隻有幼薇一人。
    她靜靜地想,這樣便是最好的。
    她與那個人,再也不要有交集。
    思緒紛亂間,許是今日疲累,幼薇在這坐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醒來時是被人撥來推去的動作吵醒的,她睜開眼睛,蓋頭還在頭上,可她感覺到有人按著自己,另有一人正在脫自己的喜袍。
    她直覺不對,首先,身上酸軟,使不上勁,其次,沒有人大婚夜是這樣的。那二人動作極為粗魯,甚至還在小聲說話。
    一個男聲說:“阿姐,你今天真美,我不舍得讓你嫁人了。”
    一道女聲略顯不耐:“你這藥行不行,這麽用力別把她弄醒了!”
    “不會的阿姐,她聞了那麽久的迷藥,明天才會醒。”
    那女聲催促:“快點吧,再晚點莊循之便回來了。”
    幼薇在蓋頭下睜大了眼睛,這個聲音,是傅葉嘉!
    她要幹什麽???
    幼薇一瞬間害怕到極點!她該大叫嗎?他們會不會殺她?可是難道什麽都不做,成全他們的陰謀?
    外袍被人剝下,她被推到床上,隨後便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幼薇強迫自己冷靜,事已至此,傅葉嘉既怕莊懷序回來,她便應該盡可能拖上一拖,對方若真想殺她,早就動手了,既然沒殺,便是心存顧忌。她必須利用這點周旋。
    內心飛速權衡一番,幼薇努力讓自己開口:“傅小姐……”
    她沒力氣,聲音也弱。
    可新房太安靜,聲音又那樣熟悉,剛穿好外袍的傅葉嘉嚇得從床上彈起來,眼睛瞪大:“餘幼薇!你醒了!?”
    她氣惱地抓著傅林茂的衣袖:“你不是說她明天才醒?現在怎麽辦!”
    傅林茂臉色也變了一變:“怎麽可能!?難道她有解藥?”
    幼薇吸了口氣,提了提力氣,繼續道:“不管你要做什麽,你不該犯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她大概猜到了傅葉嘉的想法,實際上她也沒把握,隻能嚇嚇她,順便拖延時間。
    傅葉嘉本就做賊心虛,聽了幼薇的話,反倒激起她的狂性:“你懂什麽!?我隻要莊循之,不管用什麽手段!”
    她轉頭對傅林茂道:“堵上她的嘴,把她弄出去,快點!”
    剛好她身上掉落一塊帕子,傅林茂掀開蓋頭一角塞她嘴裏,又給她聞了點迷藥,然後從外麵叫了兩個小廝進來,將幼薇塞進木箱裏抬了出去。
    至於傅葉嘉,她坐在床邊,蓋好蓋頭,身姿窈窕。
    傅林茂說得對,蓋上蓋頭,誰知道她是傅葉嘉還是餘幼薇?
    蠟燭裏有迷香,莊懷序又喝了酒,她已經提前用了解藥。過了今夜,她便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誰也改變不了。
    他可以不喜歡她,但不能得不到他。
    紫宸殿裏燈火通明,楚元胥不在,隻有內侍和宮婢值守。
    李承玦擱了筆,看了眼更漏,一更天。才一更天。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與她,塵歸塵,土歸土,他為皇權,她有一樁好姻緣,他們都回到了既定的軌跡裏,互不幹擾。
    他們本該如此。
    紫宸殿寂靜無聲,燭光在燈罩裏散射出柔和的光線,照在身上隻覺冰冷。大殿空曠,宮婢和內侍就像角落的擺件,或是一具具呼吸的屍體。桌案的花瓶上插著今早新折的花枝,可是當真新鮮嗎?它們是不是樹的肢體?
    一切都毫無生機,靜得仿佛全世界都死光了,隻有他是唯一活人。但他知道有一個地方必定是人聲鼎沸,熱鬧不絕,是什麽讓那裏生機勃勃,誰在感染他們?置身於那樣的暖融喧囂裏,又該是何等滋味?
    他盯著奏折,一列列豎排墨字漸漸扭曲,剝離,接連從紙麵掙脫,滑下案幾,飄過門檻,向殿外飛去。
    去哪?他起身追出去。殿外天色陰沉,月亮隻有朦朧的光,那些扭曲的字逃得越來越遠。他本就有輕功,腳步飛快,沿途遇上一隊巡邏的守衛,那些人見到形色匆匆的帝王,連忙跪下見禮,李承玦聞所未聞,在他們身前飛速掠過,衣角帶起一陣風。
    回過神時,李承玦已經飛上一間屋頂,那些扭曲的文字憑空消失在此,而在前方,隔著一條狹窄街道,他直直望見一座燈火通明的宅院,裏麵張燈結彩,紅綢掛得到處都是。
    前院有酒席未散,後宅燈都亮著,他來這裏做什麽?他不懂,卻已經飛到了一間更高的房屋上,對這熱鬧大宅靜靜望著。
    好熱鬧,如他想的那樣。
    李承玦不知道自己在望什麽,他就隻是想望著,或許是在靜得全世界都死光的地方坐了一天,他迫切想感染幾分熱鬧,或許是他飛得累了,所以停留歇息,他望著一間貼著雙喜貼紙的房間,如鷹隼盯著獵物。
    這時,大宅的後門悄悄打開,兩個粗布麻衣的下人鬼鬼祟祟抬著一個箱子出來,二人一齊放到了牛車上。
    李承玦隨意掃了一眼,繼續盯著那間貼了雙喜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