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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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下侍郎傅宗興被貶為散官,沒收宅邸;雲英郡主入寺修行三年;其子女刺配遠州,終身不得入京。
    此一道消息傳開,舉朝震驚,就連百姓也是議論紛紛。
    昨日還是手握實權的從三品侍郎,夫人是宗親郡主,何等風光;一夜之間,竟從雲端跌入泥沼,家眷也盡數受罰。
    傅家為何突然被陛下處決,其中內幕如何,倒是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門下侍郎私通亂黨,數月前的刺殺案就與侍郎有關;有人說,傅家教女無方,縱女綁架官眷;有人說,是陛下培養的緹騎司聽到了傅宗興在家罵陛下得位不正,血脈不純,所以才有此禍事。
    最後一種說法傳得最廣,畢竟陛下重用緹騎司有目共睹,尤其花朝節那場刺殺過後,緹騎司重新擴編,於京中各處巡查,神出鬼沒,直達聖聽。
    若傅侍郎真在家中口出怨懟之言,被其偵知,落得如此下場便不足為奇了。
    緹騎司的指揮使衛昭已派去福建至今未歸,近幾個月,副使程莫已是京都數一數二的紅人。
    但隻有極少的人知道,傅家犯的罪是綁架官眷,且被綁之人正是陛下親自賜婚的餘幼薇,幸好緹騎司副使程莫在相府周圍巡查撞見此事,第一時間救下新娘,將這場禍事扼殺在搖籃裏,新娘也隻是完好無損地被他們綁在了柴房中。
    傅家教女無方,藐視皇權,此乃大不敬,綁架官眷,更是目無王法,如此處罰,已是皇恩浩蕩。
    莊府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程莫親自上門講明的。
    在聽到“幼薇大婚夜被綁架”的時候,眾人臉色都暗暗變了變,多了些不好的猜想。
    直到聽到那句“人就綁在了柴房裏”,他們的臉色才緩和些,但疑慮仍舊未消;沒想到莊懷序親自作證,並讓下人過來稟明情況,眾人又問了幼薇幾句,幼薇一一答了,細節都對得上,神色未見說謊,他們臉上才露出喜色來。
    嬸嬸打圓場,隻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祖母責怪莊懷序:“你這孩子,怎麽連家裏人都瞞著!”
    一家人商量過後,還是決定將真相壓下去,畢竟傳出去總是有損清譽,於是關於傅宗興偷說聖上壞話被處決的說法越來越多,後來幹脆就篤定了這個罪證。
    隻有幼薇時不時仍會疑惑。
    關於那夜,她在黑夜裏模糊看到的臉,究竟是不是錯覺?
    還是,她又像從前一樣,夢到了他的臉。
    幼薇很快確認了那就是錯覺。
    禦賜的婚事,新人在成婚之後,通常都要入宮謝恩,感謝君王仁慈,賜下此等良緣。
    幼薇實在不想再見他,花朝節那夜發生的事情,已經徹底讓她死心,況且她既已同莊懷序成婚,莊懷序也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夫婿,她的生活一切圓滿,不應該再回首過去。
    那些幻夢一樣的過往,就如同那朵純白的高山杜鵑,是很美,可它根本不屬於中土,它就該生長在麵朝雪山的地方迎風傲雪,那些環境險惡的地方才是它真正的生存之地,又怎能隨她屈身中土,栽植在她狹窄的溫室之中?
    所以,她隻能短暫地看過一朵,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最大的錯誤,是以為自己可以將它留住,甚至可笑地做成了幹花夾在書裏。
    好在她的擔憂並未持續多久,因為入宮謝恩的請求被駁回了,宮中遞回消息,說陛下忙於恩科之事,實在分身乏術,謝恩的心意陛下已領,讓兩位新人不必掛懷。
    幼薇鬆了口氣,同時也清楚,事忙是假,李承玦不想看到她才是真。
    所以那天晚上,她絕不可能見到他。
    和莊懷序成婚後的日子,她的確過得很好。
    婆母和祖母從不需要她問安,叔嬸一家也同樣。莊懷序的院子很有獨立性,沒有任何人過來打擾,甚至連他院子的奴仆賣身契、一應收支也完全自己掌握。
    婚後第一天,莊懷序便把小院的對牌都交給了她,如果她想自己掌家,可以請教庸叔,若是嫌麻煩不願管,一應事物照舊交給庸叔打理,她想問什麽直接叫庸叔問就是,也隨時可以查賬。
    院裏的下人待她都很客氣,也極為上心,連帶對小桃也是極為尊敬。從前在家中仆人少,小桃這下是徹底當上了大丫鬟,平日裏還有人伺候她的,她跟幼薇說這是主子得道雞犬升天,幼薇聽了忍俊不禁。
    無事的時候,莊懷序都在書房裏。相對於相府大宅,以及他獨立的院子,他的書房位置顯得又偏又遠,不過好處是十分僻靜。
    書房建立在水上,前後是成片的竹林,是他出生那年所植。
    水上有精致的木橋,連接岸邊與書房。
    池水裏養了許多沒見過的魚,這些魚似乎很名貴,每天要請專人照顧,莊懷序說是一些景觀魚。
    說完,又特意叮囑她,這橋華而不實,建得不大結實,塌過好幾次,她若有事尋他,務必讓庸叔陪同,尤其夜裏。
    他說,更深露重,竹林裏沒有燈,橋上青苔濕滑,踩在上麵很容易滑下去,池水也是很深的活水,一旦摔下去很危險,呼救很難聽到。
    所以,有事讓庸叔陪著便可以了。
    把幼薇聽得心有餘悸,想不到這書房風景美則美矣,風雅之下處處危險。
    所以她問:“你幼時都在這裏看書嗎?你那麽小,父親也不擔心你出事嗎?”
    莊懷序聽得一怔,旋即回道:“庸叔陪著,無事。”
    隨後,他透過窗外看著這片竹林,半晌沒有說話。
    幼薇沒有再說什麽,不過她又不愛讀書,這樣危險的書房,又那麽偏遠,沒事還是不要過來了。
    最關鍵的是。
    成婚後,她最擔憂的事,至今尚未發生。
    ——大婚那日出了意外,莊懷序囑咐她先睡下。
    睡是一個人睡,醒來卻是和莊懷序一起,不過兩個人衣帶未解,什麽都沒發生。
    她當他是體察她心情尚未平複,所以沒有對她做什麽,可是第二日第三日也不曾。
    第四日晚,侍婢吹燈後,兩人照舊躺在一起,還是兩個被子。
    幼薇心裏想什麽便直接問了:“循之,你為何總與我……合衣而睡……”
    她感覺到莊懷序轉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竟在黑暗中半撐在她身邊俯視著她,同時,一隻微涼的手捏住她下巴。
    幼薇一下緊張到極點,身子不受控開始輕顫,她很想閉上眼睛又不敢,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弱聲道:“我……隻是問問……沒有要你與我做什麽的意思……”
    莊懷序緩緩,緩緩地俯下身,朝她的嘴唇貼去。
    察覺到蘭草氣息靠近,幼薇閉眼兩秒,感受到他呼吸間的熱意,她心髒緊了又緊,忍不住屈臂將人推開。
    奇怪的是,她的力氣並不大,可還是輕易推開了。
    莊懷序又恢複了半撐著身子看她的姿勢,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啞聲問:“現在知道了嗎?”
    蘭草氣息仍在,四麵八方將她縈繞。
    幼薇睜眼,心跳很快,卻被他說得懵懵的:“知道……什麽?”
    莊懷序放開她,搖搖頭,聲音無奈:“綿綿,其實你並未真正接受我。”
    一句話讓幼薇呆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在黑暗中挑起她的一縷發,輕撫:“我娶你,不是為了這件事;你若對我無情意,這事做了便沒意思;縱使我想,我也不願強迫你。”
    說完,為她蓋好被子,重新躺下,閉眼。
    “往後若沒想好,便不要再問這樣的傻問題。”
    “……”
    她不得不承認莊懷序的敏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莊懷序卻發現了。
    好在他言行如一,無論何時對她都是以禮相待,幼薇慢慢放下心,再不糾結此事。
    她的生活沒有任何煩惱,漸漸的,幼薇開始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麽平淡美好地過下去。
    幼薇再聽到李承玦的消息,還是從謝明姝口中。
    她說,她入宮去看柔太妃,皇上知道後嘉獎了她。
    謝明姝伸出手臂,露出她腕上的翡翠珠串。
    柔太妃從前位份不高,但也沒什麽存在感,隻是人和善,不跟任何人交惡,哪怕是對不受喜愛的燕妃母子,也時時送些吃食來,正是這份善,讓李承玦登上大統後給了她尊崇的太妃之位,連她的母家也一並提攜。
    柔太妃家裏與國公府沾些親故,其實很遠,極少走動,如今謝明姝為了合理進宮,便搬出了這層關係入宮探望,柔太妃老了依舊和善,並未拒絕這來意不明的親近,她很高興有人能來看她。
    皇上知道後便賞了她珠串,還叮囑她有時間常陪太妃說話。
    幼薇知道李承玦從前在宮裏過得不好,因為他生母是檀羅國公主,番邦和親本就低人一等,先帝新鮮一時便不怎麽上心了,宮裏沒有寵愛便沒人尊敬,宮婢內侍常常苛待他們,侍奉更是沒有,吃食也都是他們挑剩的。
    從前的日子,他隻說了很少一點便不再多提,可光是這些已經足令幼薇觸目驚心,柔妃的好也被李承玦提及,他記得她的照拂,那份感激不是假的。
    所以她那時想,她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他記得柔妃那點微末的好,自然也會記得她的。
    當然,她的初衷也和柔妃一樣,對他好隻是對他好,並不需要他回報什麽。
    現在回想,她根本分不清他那時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畢竟她從未認識真正的他。
    不過此時看到謝明姝眉宇間的喜悅,她還是送上祝福:“恭喜明姝姐姐,看來皇後之位非你莫屬。”
    謝明姝淡淡微笑:“想當皇後的人不止我,有的是人盯著。”
    她們二人坐在彩鳳樓中,謝明姝常來此處消遣。
    便如此刻,她們二人坐在有屏風遮擋的位置聽戲。
    幼薇執起她的手腕,露出上麵綠得通透的珠串:“可是皇上隻賞了你,想來姐姐是特殊的。”
    “你也支持我當皇後?”
    幼薇覺得這話問得奇怪,卻還是微笑:“當然,若注定有一人成為皇後,我自然希望是姐姐你。”
    謝明姝盯了她一會兒,從袖中掏出一張折起的紙來,展開:“你幫我瞧瞧,這上麵的東西你認識嗎?”
    幼薇接過一看,視線一頓。
    她豈止認識,這是李承玦親自用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寫給她看的。
    他說:“在檀羅國,人們彼此間都稱呼對方的名字,所以私下裏,母妃不讓我喊她母妃。
    “她也讓我叫她的名字。
    “阿依夏。
    “可是直到她死,都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麽,除了我。”
    謝明姝遞給她的這張紙,上麵就是阿依夏三個字的檀羅文。
    幼薇不動聲色,將紙正著看完倒著看,甚至透過日光瞧了瞧,滿臉困惑:“明姝姐姐,這是什麽東西?好奇怪,你從哪裏看來的?”
    謝明姝伸手,幼薇把紙還回去,謝明姝又看了一遍,緩緩道:“在陛下的扳指上瞧見的。”
    幼薇心裏怔了下,麵上故意打趣:“明姝姐姐怎麽連陛下扳指上有什麽都瞧見了?”
    謝明姝看她:“綿綿成親後倒是學壞了。”
    說完,繼續道:“陛下將珠串遞給我,我不小心瞧見了,想著被陛下刻在扳指上,應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我也想送陛下什麽,若我能夠知曉所刻內容,說不定能投其所好。”
    幼薇想,謝明姝果然聰明,這名字的確很重要。
    不過。
    “明姝姐姐怎會想到問我?”
    幼薇拿起一塊糕點吃了,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謝明姝也撚起一塊糕點,“近日我逢人就問,實在是問魔怔了,明知你不可能認識也忍不住問問,綿綿別見怪。”
    幼薇笑笑:“沒事。”
    八月十五,中秋盛宴,宮中舉辦了一場宴會,邀請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攜家眷入宮赴宴。
    這是聖上登基以來辦的第二場宮宴,但是下麵早已傳開,此次攜子女赴宴,其實大有為聖上選妃之意。
    莊懷序以家眷身份參與,幼薇也要一並出席,她想起上次入宮被賜婚,宴會那麽多人,她根本瞧不見他什麽,因此放心大膽地去了。
    況且二人成婚三月,遲遲未向陛下謝恩,正好借此次機會,再當文武百官的麵一並向陛下謝過,也算全了這場君臣賜婚之美名。
    如此準備一番,八月十五那日,幼薇同夫君乘坐馬車,在浩浩蕩蕩的隊伍裏,再次排隊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