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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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穗兒身上這件黑色西裝,是臨走時阿古拉特意為她改的。衣服原本是縣裏幹部捐給合作社的,阿古拉用家裏那台老掉牙的縫紉機,笨手笨腳地忙活了半天,把過寬的肩收窄了,把太長的袖子也截短了一截。
    拾穗兒緊張地攥著袖口,手指頭都捏得沒了血色。她能摸到裏麵羊毛襯裏上,有一道線頭已經被她摸得起了毛球。翻看領口,裏麵縫著個洗褪色的藍布標,阿古拉在那上麵,用彩線繡了一朵小小的沙棗花。
    “下一組,京科大學,項目《戈壁低成本混播固沙技術》。”
    聽到主持人念出學校名字時,拾穗兒感覺後頸的碎發突然被汗水浸得發黏。
    她抬頭望向會場穹頂,水晶燈折射的光刺得眼睛發花,恍惚間竟看成了戈壁灘上正午的太陽,連耳邊各國語言的交談聲,都變成了風沙掠過沙棗林的“嗚嗚”聲。
    身旁的隊友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穗兒,該我們上了。”
    拾穗兒深吸一口氣,踩著地毯往前走。高跟鞋是借學姐的,鞋跟比她平時下地穿的膠鞋跟細了三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鬆動的沙礫上,要費很大勁才能穩住重心。
    她刻意放慢腳步,目光掠過前排評委席——哈佛的教授正低頭翻看資料,麻省理工的團隊成員抱著胳膊,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審視。
    走到演講台中央,拾穗兒先對著話筒試了試音,聲音比預想中穩,隻是握著講台邊緣的手,還是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礦泉水瓶。
    塑料瓶在桌麵上骨碌碌轉了兩圈,最後被她飛快地按住,指尖碰到瓶身冰涼的水汽,忽然想起去年在戈壁試點區,奶奶阿古拉遞來的那壺晾好的沙棗茶,也是這樣沁涼的溫度。
    “各位評委,各位同仁,上午好。”
    拾穗兒抬起頭,視線緩緩掃過會場,“在展示我的項目前,想先請大家看一段畫麵。”
    她按下遙控器,身後的大屏幕亮了起來。
    沒有精致的3D模型,沒有炫酷的動畫演示,隻有一片裸露的戈壁——土黃色的沙礫在風裏滾動,遠處的沙丘輪廓被風沙模糊,幾棵歪歪扭扭的沙棗樹紮根在幹涸的土地上,樹底下,一個穿著藍色勞動服的身影正彎腰埋種子,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幹裂的土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
    會場裏忽然安靜下來,剛才還在交頭接耳的人都坐直了身子。
    拾穗兒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點戈壁風沙打磨過的沙啞:“屏幕上的人,是我的奶奶阿古拉。這片土地,是我的家鄉,是內蒙古的戈壁灘。”
    她伸出手,指尖虛虛地碰了碰屏幕上的沙棗樹:“大家看這些沙棗,它們的根能紮到地下十幾米深,哪怕一年隻下一場雨,也能活下來。去年春天,沙塵暴刮了半個月,我們種的梭梭苗倒了一半,可這些沙棗樹,硬生生扛住了,等風沙停了,枝頭還冒出了新芽。”
    說到這兒,拾穗兒的喉嚨忽然有點發緊。她想起去年風沙過後,自己蹲在沙棗樹下掉眼淚,奶奶阿古拉把曬好的沙棗幹塞到她手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背:“丫頭,哭啥?沙棗都沒認輸,咱們人咋能認輸?”
    “我的項目,就是在這樣的風沙裏‘長’出來的。”
    拾穗兒定了定神,切換到下一頁PPT,上麵是兩張對比圖——左邊是裸露的戈壁,右邊是種滿沙棗、梭梭和沙打旺的綠地。
    “我們團隊用了三年時間,篩選出沙棗、梭梭等五種耐旱植物,研發出‘低成本混播技術’。不用昂貴的滴灌設備,靠天然降水就能存活”。
    “不用進口的營養土,用戈壁當地的沙土混合羊糞就能育苗,甚至連種子,都是我們自己在合作社育種基地培育的,成本比傳統固沙項目降低了50%。”
    話音剛落,前排就有人舉起了手。是麻省理工團隊的領隊,一位頭發花白的教授,他推了推眼鏡。
    語氣帶著質疑:“MiSS Shi,您強調低成本,我想知道,過低的成本會不會影響固沙效果?畢竟我們之前接觸的固沙項目,投入都非常大。”
    會場裏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拾穗兒身上。
    她沒有慌,反而笑了笑,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這是她特意帶來的,裏麵裝著試點區的監測數據和牧民的簽字確認表。
    “教授,這是我們家鄉試點區的真實數據。”
    拾穗兒走到評委席前,把文件夾遞過去,“三年間,我們共固沙200畝,植被覆蓋率從最初的5%提升到了10%。
    更重要的是,這些植物不僅能固沙,沙棗的果實能做果醬、果幹,梭梭的嫩枝能喂羊,去年試點區的牧民,人均收入比往年增加了10%。”
    她指著PPT上牧民們捧著沙棗果幹笑的照片:“這位是李叔叔,以前他家的羊總因為缺草而掉膘,去年靠賣沙棗果幹和梭梭飼料,不僅換了新的羊圈,還供兒子考上了縣裏的高中。還有這位李奶奶,她用沙棗花釀的蜜,在網上賣得特別好,現在村裏好幾個阿姨都跟著她學釀蜜。”
    拾穗兒的聲音越來越柔,眼睛裏亮閃閃的。她想起每次回合作社,李叔叔都會把剛烤好的饢塞給她,李奶奶總拉著她的手,往她口袋裏裝熱乎乎的沙棗糕。
    那些細碎的溫暖,像戈壁灘上的陽光,一點點焐熱了她的心。
    “我們做這個項目,不隻是想讓戈壁變綠,更想讓家鄉的人能靠這片土地活下去,活得好。”
    拾穗兒回到演講台,目光堅定,“成本低,不是因為偷工減料,是因為我們知道,戈壁上的每一分錢都來得不容易,我們要把錢花在刀刃上,花在能真正幫到牧民的地方。”
    評委們開始低聲交談,剛才質疑的教授翻著數據,頻頻點頭。
    拾穗兒站在台上,忽然覺得不緊張了。
    她想起無數個在實驗室和戈壁間奔波的日子——白天在沙地裏測量數據,皮膚被曬得脫了皮。
    晚上在實驗室裏篩選種子,熬到後半夜,就泡一杯沙棗茶提神;冬天戈壁冷得刺骨,筆都握不住,她就把雙手攏在嘴邊哈氣,繼續記錄數據。
    那些日子很苦,可每次看到沙地裏冒出的新芽,看到牧民們臉上的笑容,她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演講結束時,會場裏響起了掌聲。
    拾穗兒鞠躬致謝,走下台時,隊友衝她比了個“OK”的手勢,她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後背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等待結果的時間格外漫長。拾穗兒坐在座位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上的沙棗花刺繡。
    包裏還裝著奶奶阿古拉給她帶的沙棗幹,用牛皮紙袋裝著,散發著淡淡的甜香。她想起出發前,阿古拉拉著她的手,反複叮囑:“穗兒,不用給咱爭啥大榮譽,隻要讓外麵的人知道,咱戈壁能長出好東西,咱牧民能把日子過好,就行。”
    “現在,我宣布本次國際大學生環境創新大賽金獎得主——京科大學,《戈壁低成本混播固沙技術》團隊!”
    當主持人念出結果的那一刻,拾穗兒感覺大腦一片空白。
    隊友激動地抱住她,她才反應過來,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不是因為獲獎的喜悅,而是想起了阿古拉阿姨在沙棗樹下勞作的身影,想起了李叔叔憨厚的笑容,想起了那些在戈壁上紮根生長的植物,想起了家鄉那片正在慢慢變綠的土地。
    走上頒獎台時,拾穗兒的腳步還是有點虛。
    組委會主席把獎牌掛在她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貼著胸口,卻讓她覺得無比溫暖。拿起話筒時,她擦了擦眼角的淚,聲音帶著哽咽,卻格外清晰:
    “TOngS tO the GObi DeSert Of China, and tO every perSOn WhO never giveS Up.”(謝謝大家。這份榮譽,屬於中國戈壁,屬於每一個不放棄的人!)
    話音剛落,會場的某個角落突然爆發出一陣格外響亮的掌聲。
    拾穗兒望過去,隻見幾位穿著正裝的中國人正用力鼓掌,其中一位叔叔舉著中國國旗的小徽章,衝她微笑——
    她認得,那是中國駐當地使館的工作人員,昨天彩排時,他們還特意過來鼓勵她,說“等著看你的好消息”。
    掌聲越來越熱烈,各國選手都站起來鼓掌。
    拾穗兒舉著獎牌,對著台下深深鞠躬。她仿佛看到了家鄉的戈壁灘,沙棗樹枝繁葉茂,梭梭林連成一片,牧民們趕著羊群,笑聲在風沙裏傳得很遠很遠。
    頒獎結束後,使館的那位叔叔走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小姑娘,好樣的!你讓全世界看到了中國戈壁的力量,看到了中國年輕人的擔當!”
    拾穗兒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哽咽著說:“謝謝您,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我們團隊,是家鄉的牧民,是那些在戈壁上紮根的植物,是所有不放棄的人,一起換來的。”
    那天晚上,拾穗兒給村長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奶奶阿古拉正坐在煤油燈旁,手裏拿著針線,聽村長說拾穗兒獲了國際大獎,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丫頭,真拿獎啦?那獎牌亮閃閃的,比咱戈壁的星星還亮!”
    奶奶阿古拉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沙棗樹皮上的紋路。
    “穗兒真是好樣的,現在好了,全世界都知道咱戈壁能長出好東西,以後肯定有更多人來幫咱治沙,咱的日子肯定能越來越好。”
    掛了電話,拾穗兒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獎牌,又從帆布包裏拿出那袋沙棗幹,放進嘴裏一顆,甜絲絲的,帶著陽光和風沙的味道。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跟著奶奶阿古拉在戈壁上撿沙棗,那時她問:“奶奶,為什麽沙棗要長在這麽苦的地方?”
    奶奶阿古拉說:“因為苦地方,更需要有人紮根啊。紮根越深,長得越旺,就能給後來的人擋風沙,留甜水。”
    現在她終於明白,有些紮根,不是為了自己枝繁葉茂,而是為了讓腳下的土地更堅實,讓後來的人能走得更穩。
    她的根,在戈壁灘上,在那些沙棗樹下,在牧民們的笑容裏。
    無論走多遠,她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從戈壁裏走出來的拾穗兒,是要帶著家鄉一起變綠的拾穗兒。
    夜色漸深,拾穗兒把獎牌放在枕頭邊,拿出筆記本,寫下一行字:“明天開始,整理數據,準備把混播技術推廣到更多戈壁地區。奶奶阿古拉說,沙棗要成片種,才能擋住大風沙。我們的固沙事業,也要一群人一起幹,才能讓戈壁變成綠洲。”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筆記本上,也落在她帶著笑意的臉上。
    她仿佛已經看到,幾年後,家鄉的戈壁上,沙棗林、梭梭林連成一片,綠色的浪潮在風沙裏湧動,牧民們的笑聲,比沙棗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