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魔鬼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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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王庭,牙帳之內。
死一樣的安靜。
曾經不可一世的突厥將領們,此刻都低著頭。
他們臉上的表情,不再是鄙夷和不信,而是恐懼。
一種發自內心的,無法抑製的恐懼。
阿史那·承已經被人拖了下去。
但幾十個從馬邑戰場逃回來的殘兵,帶來了同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魔鬼的故事。
頡利可汗癱坐在他的虎皮王座上。
他的臉色,比帳外的積雪還要蒼白。
不可能。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絕對不可能!
一千步兵,全殲三萬騎兵?
這不是戰爭。
這是神話。
不,是鬼話!
他試圖用自己半生的軍事經驗來分析。
唐軍用了什麽詭計?
埋伏?
可馬邑城外一馬平川,哪裏來的埋伏?
新式武器?
什麽樣的武器,能讓一千人射出十萬人的箭雨?
什麽樣的鎧甲,能讓草原勇士的彎刀卷刃?
他想不通。
所有的邏輯,所有的常識,在幸存者們的描述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些士兵,在描述那支黑色軍隊時,渾身都在發抖。
他們說,那些人不是人。
他們不會疲憊,不會受傷,不會死亡。
他們隻是沉默地,高效地,收割著生命。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在收割冬天的羊。
最讓頡利可汗感到膽寒的,是最後那場大坑殺。
如果說戰場上的屠殺,是出於戰爭的需要。
那麽坑殺兩萬已經投降,放下武器的俘虜,又是為了什麽?
那不是人類能做出來的事。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惡意。
是一種對生命的徹底漠視。
“魔鬼……”
頡利可汗喃喃自語。
他終於理解了,為什麽他的兒子,那些逃回來的勇士,會用這個詞來形容敵人。
因為,隻有魔鬼,才會這樣做。
“來人!”
他猛地從王座上站起,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
“去!把大薩滿請來!”
牙帳內的將領們,身體都是一震。
大薩滿。
那是整個突厥部落的精神領袖。
是能與長生天溝通的智者。
平日裏,隻有在最重大的祭祀,或是決定整個部族命運的時刻,可汗才會去請教他。
現在,為了區區一場邊境的失利,就要驚動大薩滿?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
他們的可汗,已經徹底亂了方寸。
沒過多久。
一個幹瘦枯槁,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的老人,拄著一根盤根錯節的木杖,走進了牙帳。
他穿著一身五顏六色的羽毛長袍,臉上畫著詭異的油彩。
他就是突厥的大薩滿。
據說,他已經活了一百二十歲。
是草原上最接近神明的人。
“可汗,你找我?”
大薩滿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
頡利可汗屏退了左右。
他快步走到大薩滿麵前,將幸存者們描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又說了一遍。
從那支憑空出現的黑色軍隊。
到刀槍不入的鎧甲,殺之不盡的箭雨。
再到最後那場,將數萬人活活燒死、掩埋的煉獄。
他說的很快,很急,像是在傾訴一個最可怕的噩夢。
大薩滿一直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頡利可汗說完最後一個字。
大薩滿那如同樹皮一樣幹枯的眼皮,才猛地跳動了一下。
他沒有睜開眼,而是用那沙啞的聲音,反問了一句。
“可汗,你還記得,草原上流傳了千年的那個傳說嗎?”
“什麽傳說?”頡利可汗一愣。
“關於‘黑災’的傳說。”
黑災?
頡利可汗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了。
作為草原的王,他當然聽過這個傳說。
傳說,當草原上的子民變得過於貪婪和傲慢,當他們的殺戮觸怒了長生天時。
天神,就會降下最可怕的懲罰。
一支來自地獄的軍隊,會降臨在草原上。
他們身穿永恒黑夜鑄造的鎧甲,手持收割靈魂的兵器。
他們出現的地方,生命將會枯萎。
他們經過的地方,大地將會被鮮血染紅。
他們,就是長生天的憤怒。
是草原的黑災。
這個傳說,自古以來,都被當成是薩滿們用來嚇唬小孩的故事。
可現在……
“薩滿,你的意思是……”頡利可汗的聲音,在發抖。
大薩滿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渾濁的,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
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連頡利可汗都能看懂的……恐懼。
“黑色的軍隊,刀槍不入,殺戮無情。”
大薩滿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們屠殺戰敗者,甚至不放過已經投降的人。他們將屍骨掩埋,是在拖拽靈魂,獻祭給地獄。”
“可汗,你告訴我,這和傳說中的‘黑災’,有什麽區別?”
轟!
頡利可汗的大腦,一片空白。
是啊。
一模一樣。
幸存者們的描述,和古老的傳說,竟然能完美地對應上!
“不……不可能……”
他踉蹌著後退,一屁股坐回了王座上。
“那隻是唐軍!是那個齊王李佑的軍隊!唐國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天神的懲罰?”
“齊王李佑?”
大薩滿念叨著這個名字,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我聽過他的名字。一個被南朝皇帝厭棄的瘋王,一個被流放到貧瘠之地的逆子。”
“可汗,你不覺得奇怪嗎?”
“為什麽,這樣一個瘋王,會突然擁有一支神魔般的軍隊?”
“為什麽,這支軍隊,會正好出現在我們的勇士麵前?”
“那不是他的軍隊。”
大薩滿用他的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麵。
“那是長生天,借他的手,降下的懲罰!”
“我們太傲慢了!我們以為長生天會永遠庇佑我們!我們忘了,當我們把屠刀伸向南朝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時,天神,也在看著我們!”
大薩滿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而尖銳。
“馬邑城下的三萬勇士,不是死於唐軍之手!”
“他們,是死於天譴!”
天譴!
這兩個字,像一把最鋒利的冰刀,徹底刺穿了頡利可汗心中最後一道防線。
他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壯誌,在這一刻,都被名為“恐懼”的巨浪,拍得粉碎。
和唐軍作戰,他有信心。
哪怕是和那個傳奇般的李世民對決,他也不怕。
可是……
和天神作戰?
和那支來自地獄的魔鬼軍團作戰?
他不敢。
他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如果大薩滿說的是真的,如果那真的是“黑災”。
那麽他繼續南下,等待整個突厥汗國的,將是滅頂之災!
他看著牙帳內,那些同樣麵如死灰的將領。
他知道,他們也信了。
或者說,他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神話,也不願去麵對一個無法戰勝的凡人軍隊。
頡利可汗一生之中,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力和絕望。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牙帳的穹頂,仿佛想透過它,看到那高高在上的長生天。
他想問。
為什麽要這樣懲罰他的子民?
許久。
他那顫抖的聲音,在安靜的牙帳中響起。
“我們……還要繼續南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