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離譜,真的是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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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審訊室的燈光冰冷而集中,打在嶽秋雨略顯蒼白和疲憊的臉上,將他那份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文弱氣質映照得愈發清晰。
    章恒走進來時,審訊剛剛開始不久,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聽到了核心部分的訊問。
    主審的鄧飛亮按照程序,語氣嚴肅地重複著關鍵問題:“嶽秋雨,你老實交代,為什麽要在大街上用刀砍傷範德鬆?你知道當街持刀行凶是什麽性質嗎?”
    嶽秋雨的態度出乎意料地配合,甚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頹唐。
    他微微耷拉著腦袋,雙手戴著手銬放在冰冷的金屬審訊桌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聽到問話,他抬起頭,眼神裏沒有凶戾,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無奈和殘留的憤懣。
    “他…他欠我錢。”嶽秋雨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欠我五萬五千塊錢,那是我的辛苦錢,血汗錢…我前前後後找了他很多次,好話說盡,可他…他不但一分錢不給,還…還說很多難聽的話,侮辱我,說我沒本事,活該拿不到錢……”
    他的語氣開始激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次次討薪無果、反遭羞辱的場景之中。
    “我…我隻是一時氣昏了頭……我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
    原來是一起典型的因債務糾紛引發的衝動犯罪。
    聽起來,是這個叫嶽秋雨的導演,在多次討要欠款受辱後,情緒失控,才做出了持刀傷人的糊塗事。
    章恒靜靜地坐在一旁,大部分時間都在專注地聆聽,像一位經驗豐富的獵手在觀察獵物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他隻偶爾插問一兩句,語氣平和,卻總能切中要害,引導著嶽秋雨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清晰地還原出來。
    隨著嶽秋雨的敘述,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內裏曲折、甚至堪稱荒誕的故事,逐漸浮出水麵。
    章恒聽著聽著,眉頭微微蹙起,等到嶽秋雨帶著哭腔講完最後一個字,他靠在椅背上,輕輕地、幾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然而,在這聲歎息之下,章恒的心中卻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懣,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指節微微發白。
    “特麽的…離譜,真是離了大譜!”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怒吼。
    若非親耳聽聞,他很難想象,一樁持刀傷人的刑事案件背後,竟牽扯出如此光怪陸離、層層盤剝的鏈條。
    事情的源頭,要追溯到幾個月前,白雲市下轄的寧水縣搞的那個聲勢浩大的“水幕電影”項目。
    章恒對此略有耳聞,當時本地報紙和電視台都曾大肆報道,將其譽為寧水縣文旅融合、提升城市形象的標杆工程。
    那絢麗的水幕、震撼的聲光效果,確實在短時間內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成了不少市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章恒當時聽說後,也隻是付諸一笑,心中並未在意,甚至略帶嘲諷地想:“真能燒錢,搞這些華而不實的‘麵子工程’。”
    可現在,從嶽秋雨口中,他才窺見了這“麵子工程”背後,那令人瞠目結舌的“裏子”。
    原來,寧水縣為了搞這個文旅項目,決定在縣城中心廣場投資建設水幕電影,計劃總投資高達4000萬巨款!
    經過一番看似正規的招標流程,項目被一家頗具實力的公司以3895萬的價格中標。
    然而,這家公司並非實際的執行方,它隻是一個被“掛靠”的空殼,背後真正的操盤手,是一個名叫塗某的人。
    可這個塗某,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影視製作的經驗和專業團隊。
    他玩了一手漂亮的“空手道”,轉手就將項目以400萬的價格,轉包給了他的老鄉嚴某。
    這一倒手,塗某自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輕鬆攫取了超過3400萬的驚人利潤!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麵。
    那個以400萬接下項目的嚴某,似乎也並未打算親自操刀。
    他再次故技重施,以100萬的價格,將這個燙手山芋甩給了一個開小型廣告公司的老板——正是此案的另一位當事人,範德鬆。
    範德鬆的公司,平日裏也就接點門店招牌製作、宣傳單頁設計之類的小活,對於技術要求極高的水幕電影,他同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
    被巨大的利潤空間(在他看來)所誘惑,他又沒有能力獨立完成,於是,他找到了眼前這位科班出身、卻鬱鬱不得誌的導演——嶽秋雨。
    範德鬆以10萬元的價格,將這個層層轉包、利潤已經被榨取得所剩無幾的項目,最終甩給了嶽秋雨。
    並且,在簽訂合同時,範德鬆信誓旦旦,承諾隻要項目一結束,驗收合格,剩下的55000元尾款立馬支付,絕無拖欠。
    彼時,嶽秋雨正為生計發愁,接到這個“大項目”喜出望外,對範德鬆的承諾深信不疑。
    他不僅投入了全部的時間和精力,甚至還自己墊付了幾萬塊錢的材料費,熬夜加班,嘔心瀝血,最終按時、按質、按量地將水幕電影搞了出來,現場效果和外界評價都相當不錯。
    可當他滿懷期待地去找範德鬆索要那剩下的五萬五千塊尾款時,噩夢開始了。
    範德鬆開始以各種理由推脫——“上麵款還沒下來”、“公司資金周轉困難”、“再等幾天”…… 各種借口層出不窮。
    嶽秋雨一次次滿懷希望而去,一次次失望而歸。
    討要的次數多了,範德鬆也徹底撕下了偽裝,顯得極不耐煩,言語間充滿了侮辱和賴賬的意味。
    “他說我搞的東西就值這個價…說我這種三流導演,能給口飯吃就不錯了…”嶽秋雨的聲音帶著屈辱的哽咽。
    長期積壓的憤怒、委屈和對生活的絕望,終於在最後一次討薪被辱罵後徹底爆發。
    失去理智的他,在街邊小店花十塊錢買了一把西瓜刀,蹲守在範德鬆的廣告公司外麵。
    等到範德鬆下班出來,他二話不說,衝上去追著就砍,最終在範德鬆的肩膀上留下了一刀,隨後被路人和聞訊趕來的保安攔住,奪下了刀具。
    整個案發過程清晰,證據確鑿。
    然而,嶽秋雨供述的這個項目轉包過程,卻顯得如此匪夷所思,仿佛是天方夜譚。
    近4000萬的政府投資項目,經過層層轉手,到最後實際執行者手裏,竟然隻剩下10萬元?!
    這中間巨大的資金差額去了哪裏?這其中又隱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審訊結束後,章恒麵色沉靜地起身,率先走出了彌漫著壓抑空氣的審訊室。
    他前腳剛踏進自己那間略顯簡樸卻充滿力量的辦公室,鄧飛亮後腳就跟了進來,並順手帶上了門,隔絕了外麵的嘈雜。
    鄧飛亮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他進來的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聲音裏充滿了疑惑:
    “恒哥,嶽秋雨持刀當街砍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這點沒跑。但是…他說的這個項目轉包的事情,真的有這麽誇張嗎?四千變十萬,這…這也太魔幻了吧!會不會是他為了減輕罪責,故意誇大其詞?”
    相比起鄧飛亮等人的將信將疑,章恒因為擁有超越這個時代的見識,心中反而更傾向於相信嶽秋雨的說法。
    在他曾經的認知裏,類似這種“層層轉包、雁過拔毛”,最終“牛幹活、馬吃料”的荒唐事,並非孤例。
    但辦案講究的是證據,不能僅憑嫌疑人的一麵之詞。
    章恒坐在辦公桌後,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麵,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目光恢複了平時的銳利和果決,緩緩開口道:“是不是真的,光靠猜沒用,查!調查一番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他看向鄧飛亮,下達了明確的指令:“你親自帶隊,再去一趟寧水縣,不要隻盯著砍人案本身,重點就把這個水幕電影項目的招標、轉包流程,給我徹底調查清楚!然後,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在章恒看來,這種事情雖然可能涉及一些地方關係,但調查起來應該不算特別困難,畢竟事實就擺在那裏,吩咐下麵的人去核實清楚即可。
    “是!恒哥,我明白!”鄧飛亮立刻領命,臉上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我這就帶人過去,一定把這事兒查個底朝天!”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鄧飛亮當天就帶著幾名精幹的警員驅車趕往寧水縣。
    本以為最多一兩天就能摸清情況,誰知第二天下午,鄧飛亮就帶著人風塵仆仆、一臉晦氣地回來了,看那樣子,明顯是在那邊碰了不小的釘子,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回來之後,鄧飛亮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第一時間趕到章恒辦公室進行當麵匯報。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語氣中也帶著幾分沮喪和憤慨:
    “恒哥,情況比我們想的要複雜!寧水縣那邊…水很深啊!”
    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一開始按照正常程序,去找相關部門了解水幕電影項目的情況。結果,不少人不是跟我們打官腔、互相推諉,就是含糊其辭、一問三不知。”
    “我們想調取當時的招標文件、合同副本,他們也以各種理由拖延、阻撓,感覺像是提前通了氣一樣,困難重重!”
    他比較詳細地將遇到的種種軟釘子、硬壁壘匯報了一遍。
    聽完鄧飛亮的敘述,章恒原本舒展的眉頭再次緊緊鎖起,手指敲擊桌麵的節奏也不自覺地加快了一些。
    他原本以為隻是一次簡單的事實核查,卻沒想竟會遇到如此大的阻力。
    不用多想,這背後必然涉及到了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有人不希望這個蓋子被揭開。
    但這個情況又必須調查清楚,它不僅關係到對嶽秋雨量刑的準確判斷(是否存在被逼無奈的激憤情節),更可能牽扯出更深層次的問題。
    總不能真的僅憑嶽秋雨的一麵之詞就草草結案,那是對法律、對真相的不負責任。
    辦公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窗外的城市噪音隱約傳來。
    章恒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堅定。稍微沉吟之後,他猛地一揮手,做出了決定,聲音沉穩有力:“看來,這事兒沒那麽簡單。我現在手頭上也沒有其他特別緊迫的案子,既然如此,那我就親自去一趟寧水縣!”
    鄧飛亮聞言,原本有些沮喪的神情瞬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振奮,聲音都不自覺地提高了一度:“恒哥,您親自出馬?那太好了!”
    在他的印象裏,隻要章恒親自出馬,就沒有查不清楚的案子,沒有撬不開的嘴。
    那股強大的氣場和精準的辦案直覺,總能穿透迷霧,直抵核心。他相信,這次也絕不會例外。
    事不宜遲,章恒迅速做出了安排。
    不久之後,兩輛掛著警牌的轎車駛出青陽區分局大院,朝著寧水縣的方向疾馳而去。
    章恒親自帶隊,鄧飛亮以及另外幾名得力幹警隨行。
    寧水縣距離市區不算特別遠,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車隊就駛入了寧水縣縣城。
    街道兩旁還能看到一些當初為宣傳水幕電影而懸掛的、如今已略顯褪色的橫幅標語。
    章恒等人沒有耽擱,首先直奔寧水縣公安局而去。
    按照慣例和工作對接需要,他們必須先與當地警方取得聯係。
    章恒如今的名頭,在江南省公安係統內可謂是如雷貫耳。
    他不光是青陽區分局的刑偵大隊長,更是屢破大案、榮獲個人一等功的警界明星。
    寧水縣局的人即便沒有親眼見過章恒,也絕對聽說過他的大名和他的傳奇事跡。
    因此,寧水縣局對他們的到來,表麵上表現得還算熱情。
    縣局一位主管刑偵的韓姓副局長親自出麵接待了章恒一行人。
    在簡短的寒暄和介紹之後,章恒開門見山,說明了此次前來,主要是為了核實“嶽秋雨持刀傷人案”中,涉及到的“寧水縣水幕電影項目”的一些相關情況。
    然而,一聽章恒的來意,這位韓副局長的臉上立刻浮現出明顯的為難之色,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和僵硬。
    他搓著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糾結猶豫了好一番之後,韓副局長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語氣近乎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章隊啊…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不過…關於這個水幕電影項目的事兒…唉,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太較真了,這裏麵…情況比較複雜。”
    他言辭閃爍,意有所指,“有些水啊,太深了,沒必要去趟這個渾水…至於嶽秋雨說的那些情況嘛…嗯,大體上…可能,可能也差不多吧。”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他知道內情,而且內情很不簡單,他希望章恒能知難而退。
    如果換成是別的刑警,感受到地方上如此明顯的阻力和“水深”的警告,或許也就順水推舟,就此打住,按照普通的傷害案結案算了,沒必要為了一個嫌疑人的說辭,去得罪當地盤根錯節的利益群體,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章恒是誰?他從來就不是畏懼強權、明哲保身的人。
    他的字典裏就沒有“退縮”這兩個字。
    聽到韓副局長的“好心”勸告,他非但沒有絲毫動搖,眼神反而更加銳利了幾分。
    再說了,他章恒背後站著的是誰?
    是他的嶽父,市委書記高長河!有這座大山撐腰,他怕什麽?
    他更有責任和義務,將這種可能存在的腐敗問題查個水落石出!
    另外,寧水縣正是他嶽父高長河的治下。
    章恒深知,自己這位嶽父為官清正,最是厭惡貪汙腐敗、損害群眾利益的行為。
    上任雖然才半年多,但鐵腕整治,抓出來的貪官汙吏可不在少數。
    既然寧水縣的水這麽深,明顯涉及到了嚴重的腐敗問題,那他章恒就更有必要,也必須幫嶽父大人一把,將這潭渾水攪清,把裏麵的蛀蟲揪出來!
    見章恒聽完自己的勸告後,臉上非但沒有露出懼色,反而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甚至帶著點躍躍欲試的笑容,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依舊堅定如初,韓副局長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同時也升起一絲不以為然:“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不知道這裏的厲害…”
    他見自己已經把話說得比較明白了,對方卻依舊執意要查,便也不再繼續勸說。既然你非要頭鐵去撞這堵南牆,那就讓你去試一試好了,等到時候撞得頭破血流,自然就知道回頭了。
    他顯然並不知道章恒的真實背景,不清楚眼前這個年輕的刑偵大隊長,就是市委高副書記的乘龍快婿。
    否則,他絕不會是現在這種“等著看笑話”的心態。
    當然,這也很正常,畢竟這裏是寧水縣,信息相對閉塞,有些人不知道這個情況倒也情有可原。
    韓副局長臉上迅速換了一副表情,重新堆起了熱情好客的笑容,仿佛剛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勸阻從未發生過。
    他主動邀請道:“章隊,你看,這都已經是中午飯點了,你們大老遠過來,舟車勞頓。既然來了我們寧水這小地方,無論如何也得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走,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先去吃頓便飯,工作的事情,等吃完飯再談,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