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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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時手術室內,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空氣中彌漫著酒味和草藥苦澀的氣息。
    柳氏已被安置在臨時拚湊的、鋪著厚厚潔淨白布的木台上,雙目緊閉,麵色如同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顧四彥麵色肅穆,毫不猶豫地采取了最為穩妥卻也最為大膽的麻醉方案——口服麻醉湯劑與金針麻醉之術雙管齊下。
    他親自將一碗精心調配、的麻沸散湯藥,小心翼翼地通過竹管,一點點喂入柳氏喉中。
    隨後,他取出最長最細的幾枚金針,屏息凝神,精準地刺入柳氏頭頸及四肢的幾處要穴,指尖微撚,以內息引導藥力與針效相合。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藥力與針效共同發作,柳氏原本因殘餘痛楚而偶爾出現的細微抽搐徹底停止,身體完全鬆弛下來,陷入了極深的、無知無覺的昏迷狀態。
    呼吸雖微弱,卻變得均勻綿長。
    “盼兒,”顧四彥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低沉,他看向已準備就緒的孫女,目光複雜,既有擔憂,又是驕傲。
    “祖父就在你身邊,寸步不離。既然決定了要做,就拋開一切雜念,心無旁騖,隻想著如何把它做到最好!
    記住,你隻有一個時辰,或許……還不足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是麻沸散和金針麻醉能維持安全深度的極限,也是柳氏身體能承受這種巨大創傷的極限。
    盼兒站在木台前,她已用特製的藥水反複淨手,戴上了薄如蟬翼的魚鰾手套。
    半夏、白芷等四名醫女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靜立在她身側後方,手中捧著寒光閃閃的、經過嚴格炙烤消毒的各式刀具、鉤鑷、針線,以及大量的潔淨布巾、溫水和備用藥物。
    這些手術工具都是根據那些醫書上的要求特別製作的,顧家幾個從醫的人,基本人手一套。
    聽到祖父的話,盼兒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酒味和藥味的空氣仿佛給了她力量。
    她抬起眼,看向祖父,清澈的眸子裏沒有了平日的溫婉,隻剩下一種屬於醫者的、近乎冷酷的專注:“祖父,我跟隨您學醫已經整整十年了,您一直誇我有醫術天賦,心思縝密,手穩心靜。那麽,今天就請您相信我一次。”
    她的聲音微微一頓,輕歎一聲:“我……我知道自己今日過於衝動,但我也是一個母親,實在不忍心,看那兩個孩子就這麽失去了他們的母親。
    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定要竭盡全力去試試看!”
    顧四彥看著孫女眼中的決心,終於不再多言,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年紀大了,眼神一年比一年差,這種需要極致精準和穩定的手術,主刀非盼兒不可。
    而他,將作為她最堅實的後盾,用他數十年的經驗和精湛的金針之術,為她穩住病人的生機,應對一切可能突發的險情。
    在顧四彥的目光注視下,盼兒伸出了手。半夏立刻將一柄鋒利無比、刃口閃著幽光的小巧手術刀遞到她手中。
    刀柄冰涼的觸感傳來,盼兒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手抖,然而,當她的目光鎖定在柳氏右下腹那已被再次用烈酒仔細擦拭消毒的皮膚時,她的身體和內心,竟都進入了一種出奇的、近乎絕對的鎮定狀態。
    她屏住呼吸,手腕穩定得如同磐石。
    下一刻,鋒利的刀尖,精準而果斷地劃開了柳氏的肌膚!
    一道細長的血線隨之出現。沒有猶豫,沒有停頓,盼兒的手法穩定而迅速,按照記憶中無數次在動物身上演練過的步驟,逐層切開皮膚、皮下組織、肌肉筋膜……
    她的動作流暢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每一個步驟都清晰明確,身邊的醫女也有條不紊地遞送著器械、擦拭血跡。
    ……
    與此同時,花廳之內,已是一片愁雲慘霧。
    柳氏的娘家人接到侯府急報,匆匆趕來了好幾位,包括柳氏年邁的父母。
    當從侯夫人張氏口中,得知女兒竟患了如此凶險的急症,甚至到了需要“開膛破肚”才能爭一線生機的地步時,柳母當場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腳扶住,掐著人中才緩過氣來,隨即便是壓抑不住的、絕望的低泣。
    柳父也是老淚縱橫,捶胸頓足,卻又不敢發出太大聲音,生怕驚擾了裏麵那決定他女兒生死的手術。
    他們怎麽也無法想象,好端端的女兒,怎麽會突然就要經曆這等如同酷刑般的救治?
    章誌癱坐在椅子裏,雙手深深插入發間,整個人被巨大的悔恨淹沒了。
    他看著嶽父嶽母悲痛欲絕的模樣,想起妻子嫁入侯府十年來,溫柔賢淑,將二房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而自己呢?卻因為仕途上那點不如意,終日鬱鬱寡歡,甚至遷怒於妻子的勸慰,連續數日冷落於她,連她身體不適都未曾察覺!
    夫人說得對啊!朝廷派官,自有考量,豈能盡如人意?
    自己年僅三十多歲便官至禮部侍郎,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顯赫,為何還要那般野心勃勃,執著於那虛無縹緲的戶部之位?
    是自己被權欲蒙蔽了雙眼,忽略了身邊最應該珍惜的親人!
    如今,夫人在裏麵經曆著九死一生的磨難,生死未卜,而自己這個做丈夫的,除了在這裏無助地等待、後悔,卻什麽力都用不上!
    這種無力感,如同毒蟲般啃噬著他的心。
    章浩讓丫鬟將懵懂無知、嚇得不停掉眼淚的妹妹帶了下去。
    他已經八歲了,足夠明白“開腹切腸”、“九死一生”這些詞意味著什麽。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得了極其可怕的急病,本來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是那個……那個他曾經故意挑釁、試圖欺負的陳鈞的母親,正在裏麵,用一種他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拚命地想要救回他的母親。
    他望著那扇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生死的房門,心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恐懼,更有期盼,還有一種強烈的羞愧。
    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如果……如果母親這次能夠活下來,他一定,一定要去找陳鈞,鄭重地向他賠禮道歉!為他之前愚蠢的行為道歉!
    時間,在臨時手術室內外,以兩種截然不同的速度流逝著。
    室內,是爭分奪秒、與閻王搶人的緊張手術;
    室外,是度日如年的崩潰與等待。
    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