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雨夜星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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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西岐侯府的黑瓦白牆上,劈啪作響,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流,沿著翹起的飛簷急淌而下,將整座府邸籠罩在一片朦朧水汽之中。狂風呼嘯,卷動著庭院裏那些百年古樹枝椏如鬼影搖曳,張牙舞爪。
    聽濤小院內,一盞孤燈如豆,在風中明滅不定。
    姬北辰躺在冰冷的硬木榻上,身上蓋著兩層厚實的棉被,卻依舊覺得寒氣刺骨。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泛著淡淡的青紫,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胸腔裏都像是拉著破舊的風箱,帶著難以言喻的滯澀和隱痛。
    三年前那場意外,不僅奪走了他的修煉根基,讓他的修為一直停滯在煉精化氣初期,而且在他體內留下了油盡燈枯般的沉屙。曾經被譽為西岐雛龍的天之驕子,如今不過是侯府深處一個無人問津、甚至被視為不祥的病弱少年。
    窗外雷聲轟鳴,電光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他清瘦而俊朗的臉龐。原本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由於沉屙纏身,此刻卻黯淡無光,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孤憤。
    他蜷了蜷身子,試圖汲取一點暖意,指尖無意中觸碰到枕邊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父親姬昌在他十歲生辰時賜下的“蘊神玉”,據說有溫養神魂之效,三年來,此玉讓他心神安寧,但於他的傷勢卻於事無補。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他用手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劇烈顫抖著。喉頭湧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守在門外的侍女聽到動靜,輕輕推門而入。她叫雲羲,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年紀,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衣裙,容顏清麗,眉眼間有著遠超年齡的沉穩與堅毅。她是在姬北辰六歲時,於一片古林廢墟中帶回西岐城的孤女,無名無姓,他便為她取名“雲羲”,意為雲上的晨曦。
    自三年前那件事後,原本天賦卓絕、備受矚目的少爺跌落塵埃,昔日巴結奉承者盡數散去,唯有這個他親手帶回來的小侍女,不離不棄,甚至以一種近乎倔強的姿態,守護在他身邊,為他擋下了無數明槍暗箭。無人知曉,這個沉默寡言的侍女,暗地裏修為早已臻至煉氣化神之境,進境之快,堪稱駭人。
    “少爺,”雲羲快步走到榻邊,將手中的薑湯放在一旁,扶住姬北辰,動作熟練地為他拍背順氣,眼中滿是擔憂,“又難受了?喝點熱湯吧。”
    她的聲音清清冷冷,卻帶著真情實意的關切。
    姬北辰擺擺手,示意無妨,目光卻投向窗外那被暴雨肆虐的夜空,眉頭微蹙:“今夜……這雷聲,似乎格外不同。”
    雲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窗外隻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如注的雨簾。但她相信少爺的感知,即便修為盡廢,少爺那異於常人的靈覺似乎從未消退,甚至更加敏銳了。
    就在這時——
    “嗡……”
    一聲並非來自雷鳴,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低沉浩瀚的嗡鳴,毫無征兆地響徹在天地間每一個生靈的心頭!
    緊接著,漆黑的天幕之上,異變陡生!
    那籠罩四野的厚重烏雲,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強行撕開了一道橫貫東西的巨大裂口。裂口之後,並非朗月星空,而是無盡璀璨、耀眼到令人心悸的——星海!
    無數星辰,在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星芒大盛,竟壓過了漫天雷霆電光!將整個洪荒大地照得亮如白晝!
    然而,這極致的璀璨,帶來的並非祥和,而是毀滅的預兆。
    下一刻,群星……隕落了!
    一顆,兩顆,十顆,百顆,千顆萬顆……難以計數的星辰,拖曳著或長、或短、或明、或暗的光尾,似乎帶著悲憤與不甘,掙脫了亙古的軌道,自無垠高天之上,向著蒼茫大地墜落!
    星落如雨!
    那是怎樣一副末日般的景象?璀璨與毀滅交織,華美與恐怖並存。漫天光雨,帶著焚燒虛空的力量,劃破黑暗,將天地間映照得光怪陸離。蒼穹在顫抖,大地在哀鳴,磅礴的星辰威壓即便隔著無盡遙遠的距離,也讓洪荒萬靈心膽俱裂!
    在那無盡墜落的星辰洪流中,位於北天中央,象征帝星與統禦周天的紫薇星,其光芒更是以一種駭人聽聞的頻率瘋狂閃爍、明滅不定,時而黯淡如風中殘燭,時而爆發出刺破寰宇的紫金神光,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慘烈的抗爭!
    星墜之劫,波及洪荒!
    遙遠的雲夢大澤深處,瘴氣彌漫,古木參天。一座懸浮於沼澤之上的青銅古殿內,一位身披鶴氅、麵容籠罩在混沌氣中的老者猛地睜開雙眼,眸中似有萬千大界生滅。他一步踏出古殿,望向天穹,袖袍無風自動,周身氣息引動萬裏沼澤沸騰,無數水族精怪瑟瑟發抖。“帝星飄搖,群星隕落……紀元之劫,終於要到了麽?”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朝歌,人族皇都。巍峨的皇城深處,一聲龍吟響徹九霄。磅礴浩瀚的皇道龍氣衝天而起,於皇城上空凝聚成九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虛影,盤旋飛舞,龍威浩蕩。在那龍氣最核心處,更有九尊古樸、厚重、承載著人族氣運的大鼎虛影若隱若現,震蕩虛空,將墜落向朝歌方向的星辰碎片盡數碾為齏粉!一股霸道中帶著唯我獨尊的意誌橫掃八方,昭示著人皇威嚴不可侵犯。
    極北青丘,桃花盛開,終年不謝。一株不知存活了多少萬年的古老桃樹下,一位身著素白衣裙的女子憑風而立。她容顏絕世,清麗不可方物,周身流淌著聖潔而古老的氣息。她仰望著星墜奇觀,澄澈如秋水的眸子裏倒映著星辰崩滅的景象,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隨風消散在漫天飛舞的桃花瓣中。“變數……已生。”
    南方某隱秘的古老部落,圖騰柱林立,散發著蠻荒古老的氣息。一位臉上塗滿詭異油彩、頸戴森白獸牙項鏈的老巫祭,跪在最大的圖騰柱前,雙手高舉,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他透過麵前燃燒的篝火,仿佛看到了星辰隕落背後的某種軌跡,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而狂熱的低吼:“希望……古老的預言……巫……歸來……”
    東海之外,金鼇島,碧遊宮。
    “哼!”
    一聲冷哼,仿佛自九天之外傳來,帶著一股斬滅一切、不屈不撓的決絕劍意!
    刹那間,一道青蒙蒙的劍氣自島上衝天而起!初時細如發絲,旋即暴漲,化作一道橫亙萬裏、接天連地的巨大光幕!光幕之上,無窮無盡的細小劍氣流轉生滅,演化地水火風,散發出截取天地一線生機的無上意誌!無數墜向東海範圍的星辰,撞在這青色光幕之上,皆如冰雪遇陽,無聲無息地湮滅消散,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而西岐古城,這座曆經風霜的雄城,在星墜開始的瞬間,城牆之上便自動亮起了無數玄奧古老的符文。一道土厚重如山的巨大光罩瞬間升起,將整座城池以及周邊村落牢牢護在其中。光罩之上,有農耕、畜牧、漁獵、祭祀等人族生存景象流轉,凝聚著西岐之地千百年來積累的信念與氣運,頑強地抵禦著星墜餘波的衝擊。
    詭異的是,無論星辰自何方墜落,無論其軌跡如何變幻,它們最終的落點,似乎都隱隱指向同一個方向——西岐城外東北方向,那片被稱為“墜星崖”的禁忌之地!傳說那裏是古來星辰墜落之所,彌漫著不祥與混亂,人跡罕至。
    聽濤小院內,姬北辰早已在那天地異變的瞬間,猛地從榻上坐起!
    他臉色煞白,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著窗外那毀天滅地的景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在那星墜開始的刹那,他感到眉心識海深處,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驟然爆發!仿佛有什麽沉睡已久的東西,被這漫天星辰的悲歌強行喚醒!
    緊接著,他眼前的一切景象開始扭曲、模糊。
    暴雨、雷霆、小屋、雲羲擔憂的麵容……所有的一切都迅速褪去色彩。他的“視線”被強行拉入了一個無法理解的、浩瀚而恐怖的幻境之中——
    他“看”到,一顆顆燃燒著的大星在漆黑的背景中相互撞擊、崩解,星核爆裂,釋放出毀滅性的能量風暴,席卷一切。
    他“看”到,一條條由星光構成的銀河如同失去支撐的綢緞,寸寸斷裂,化為虛無;
    他“看”到,宇宙邊界在坍塌,秩序在崩壞,萬物都在走向最終的、冰冷的死寂。
    而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毀滅的最深處,在一片連時空都失去意義的絕對虛無裏,一扇門,靜靜地矗立著。
    它無法用任何語言去形容其偉岸與古老。它仿佛是由最初的“有”所鑄就,又像是最終“無”的化身。門上流淌著混沌氣息,銘刻著超越了大道理解的紋路,僅僅是“看”上一眼,就讓姬北辰的神魂幾乎要當場碎裂!它介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仿佛是一切答案的終點,也是一切起源的開端。
    “北辰!”
    一聲帶著急切與威嚴的呼喚,如同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強行將他的意識從那恐怖幻境中拉扯出來。
    姬北辰猛地回神,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已被冷汗浸透,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般。他抬眼望去,隻見父親姬昌不知何時已站在房中。
    姬昌身穿常服,發髻微亂,顯然來得匆忙。他麵容儒雅,此刻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鬱與凝重,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倒映著窗外尚未完全平息的天象餘暉,麵龐上憂色甚深。他快步上前,右手按住姬北辰的肩膀,精純平和的靈氣緩緩渡入,幫助他穩定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潰散的神魂。
    “感覺如何?”姬昌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目光掃過姬北辰蒼白如紙的臉,最終落在他驚悸的雙眼上,心中已然明了:這天變,果然與自己的孩子有關。
    “父親……我……”姬北辰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那幻境太過真實,太過駭人,那扇門……他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眉心,那裏的灼熱感正緩緩消退,卻留下了一種難以磨滅的印記感。
    姬昌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轉向窗外漸漸恢複平靜的夜空,他的聲音顯得較為沉重:“星墜如雨,帝星飄搖……這是亙古未有之大凶之兆啊。洪荒……要亂了。”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在姬北辰的心上。
    姬北辰不傻,立刻聯想到自身處境。三年前自己正是在墜星崖附近遭遇意外,如今星墜異象再起,且似乎都與那墜星崖有著莫名關聯,再加上自己剛才那詭異的幻境……族中那些本就視自己為不祥、為家族恥辱的長老和堂兄弟們,豈會放過這個攻訐自己的絕佳機會?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比這雨夜的冰冷更加刺骨。
    雲羲靜靜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為姬北辰換上幹燥的衣物,又端來那碗已經微涼的薑湯。她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冰冷厲色。無論發生什麽,無論誰來傷害少爺,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拔劍。她的命,是少爺給的。
    姬昌看著兒子的神色稍顯複雜,心中暗歎,他拍了拍姬北辰的肩膀,語氣恢複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道:“不必多想,好生休養。天塌下來,有為父頂著。”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姬北辰,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些什麽,但最終轉身大步離去,背影在搖曳的燈影下,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
    房間內,隻剩下姬北辰和雲羲兩人。
    暴雨漸歇,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餘音。窗外,星光黯淡,仿佛剛才那場絢爛而恐怖的景象耗盡了它們所有的力量。
    姬北辰靠在榻上,望著窗外那一片狼藉的夜空,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蘊神玉。眉心殘留的微熱,腦海中那扇亙古巨門的幻影,父親沉重的話語,以及指向墜星崖的漫天星……
    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預示?
    “星墜是因我而起嗎?”他低聲自語,眼中第一次出現了迷茫之外的色彩——那是一絲深埋在絕望灰燼下“探究”的火星。
    雲羲將薑湯重新熱好,遞到他手中,聲音堅定而清晰:“少爺,喝湯。”
    姬北辰接過碗,溫熱的觸感透過瓷壁傳來。他抬頭,對上雲羲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眸子,心中的冰冷似乎被驅散了些許。
    他輕輕啜了一口微燙的薑湯,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驅散了些許寒意。
    今夜之後,西岐,乃至整個洪荒,恐怕都再難有安寧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