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生活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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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陳安睡得晚,但他起得早。
    依然感覺神清氣爽。
    站在雲麓宮往山腳看,便可以看到綠色像一個綿綿厚厚的帽子癱軟地蓋住了麓山和周圍。
    隻有走進那些綠色,才能夠看到鬱鬱蔥蔥的樹冠下也有密集的街道和商鋪。
    麓山的靈氣和密集豐厚的綠植,讓這裏的晨間有別於城市的其他位置,格外清新舒服一些。
    當然,和陳安習慣了的麓山頂的心曠神怡,還是稍稍有些區別。
    畢竟這裏的空氣中,彌漫著更多的是人間煙火氣,而不是香火的迷人味道。
    陳安很喜歡生活著的每時每刻。
    以前在西北偏殿裏,隻能夠感覺到日落月升的光線晦暗變化,也能夠察覺到四季的不同。
    有時候刮著屋頂的風是冷冽的,有時候從窗戶邊滲進來的風都是懶洋洋的,也有時候會聽到熟悉的鳥叫聲,是南歸的某一隻,然後在某一時刻悄然無息地離開,如此循環一段時間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大概是死了的。
    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到如今終於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用肌膚感受溫度,呼吸感受氣息,看著天氣預報加減衣服,再噴出一口氣看它氤氳又消散。
    切身的感受和坐在神台上猜測和琢磨,是完全不同的。
    做神像的一天,隻是感受光線變化,而隻有做人,從清晨到黑夜,從活動到入睡,才是完整的一天。
    陳安五點鍾就起來了,洗漱之後整理儀容,便開始焚香吟誦《太上玄門早晚課經》。
    六神花露門供奉的神祇不同於其他道門,但是吟誦學習的經文倒是一般無二,並沒有標新立異地編纂些不一樣的東西出來。
    一來,編纂經文難度很大,隻有那些道門中流砥柱,一方泰鬥,當代天師、玄門領袖這樣的人,才有可能著書立說,建立自己的道脈。
    二來,“大道”是天地之理,各人闡述不同,卻是殊途同歸,沒有必要自行再搞一套說法出來。
    吟誦完經文,陳安來到常曦月的房間裏看了看。
    李蟾影“洞房”後的早間,她的親朋戚友才知道她做了什麽事情。
    這樣的行為,明顯已經脫離了宗教信仰的範疇,在大眾眼中屬於愚昧的封建迷信,大概和冥婚之類的是差不多的,詭異得讓人發怵。
    自然會被父母打罵,被長輩訓斥,小常曦月是跟著來看熱鬧的,懵懵懂懂聽明白了大概是小姨嫁給了神像爺爺,但馬上要被帶走。
    於是小常曦月就自告奮勇,拿著紅綢當蓋頭,學著電視裏的樣子來當新娘子了。
    這可不是玩鬧啊。
    童言無忌,當不得真,那是普通人的看法。
    非人類的存在,可不管這些。
    你看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時候,玉皇大帝多少歲,如來佛祖多少歲,太上老君又多少歲?
    在他們麵前,孫悟空也不過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小猴罷了,他們可曾有絲毫憐惜他不諳仙事?
    當然了,陳安也不會和小常曦月計較什麽,覺得冒犯了之類的,他隻是記下了她的話。
    待到某時某刻,再講給她聽。
    晨間微寒,常曦月緊裹著被子,兩隻手攥成小拳頭握住被子邊沿壓著臉頰和下巴。
    想必呼吸都把被子邊沿打濕潤了吧。
    她的一雙小腳兒卻從邊沿探出來,像又白又嫩的兩隻蘿卜從土裏拔出,幾根糯米團子似的腳趾頭倒是知道有些冷似的,緊緊地抓在一起,讓本就柔潤的腳背更是緊繃,白皙的肌膚泛起了一層恍如魚腹的細嫩光澤。
    陳安握著她的兩隻小腳,塞進了杯子中,又壓了壓邊邊角角。
    常曦月睜開眼睛,看到是陳安,嘴角翹了翹,有些渾濁不清的呢喃,催促著他快點去上學。
    現在才幾點啊?即便是高三,那也太早了。
    陳安看著有些嬌憨的常曦月,非常清楚這才是她的本性。
    在撫養照顧陳安的這些年,她知道自己承擔著的責任,必須裹上堅強的外殼,拿出大人的模樣來。
    實際上,沒有結婚,沒有生育的女人,又能真正成熟到哪裏去呢?
    她的內心裏依然藏著當初那個蹦蹦跳跳跑進來,說要嫁給神像爺爺的小女孩吧?
    現在陳安長大了,很多時候倒是他在照顧著她,於是她的本性就逐漸又顯露出來,理所當然地接受陳安的體貼,並且他越是體貼,她便越是習慣而顯得慵懶愜意。
    徒弟照顧師父,天經地義……常曦月閉著眼睛繼續睡,美容覺是補不回來的,但又必須補,反正自己狀態還可以,常曦月倒沒有因此而生出皺紋焦慮之類的。
    陳安自己在家裏做了早餐,簡簡單單的做了個豬油拌麵,灑上一點醬油,一把蔥花,便是香氣四溢。
    他沒有給常曦月做,等到她起來的那個點,房東太太正好開店,在那裏吃完早餐再上麓山也來得及——作為住持的最大好處便是,沒有人和她較真考勤打卡。
    陳安把手機放在家中,背上書包去學校。
    上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想體驗一下當學生的感覺。
    那時候的學生,去的是學堂私塾,神像自然是去不了的,但常常有在雲麓宮借住甚至備考的。
    有些人白天呼呼大睡,到了晚上就精神了,非得到西北偏殿來挑燈夜讀,說這裏最為清淨。
    有的人看得如癡如醉,以為他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隻是那些書封皮是正經的,內容卻是一些和“秘史”、“春閨”這類詞沾邊的內容。
    更有人滋生寂寞,想做些按捺不住的事情,又怕打擾了同科或者道長,便拉著書童來到偏殿中,各自露出開搞。
    眾生百態,它也是看的靜靜有味,十日久了便會想自己讀書一定不這樣,一定要怎樣之類的。
    可是真的上學時,哈——
    離開家門,沒走幾步便遇上了一個鍛煉的年輕人,他光著有些瘦弱的上身,穿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甚至還用一條汙穢的紗布蒙著眼睛。
    條件艱苦,鍛煉刻苦,他似乎有無限的熱情和動力,長跑、引體向上、俯臥撐,還有一些高強度的負重訓練。
    陳安幾乎每天都能遇上他,可是這樣的鍛煉,也沒見他變得強壯起來。
    一如往常地和他打了打招呼以後,陳安又在附近轉了一圈,看了看跳舞的大媽,下棋的大爺,還有喧鬧的自助卡拉OK,幫幼兒園阿姨把裝著小朋友的幾輛小推車送過馬路,等到他來到校門口時——
    他起得很早,還是遲到了。
    陳安所在的湘大附中,是教育廳直屬的國家級重點中學,師資力量十分雄厚,升學率和口碑極佳。
    近些年來發生了一些影響校風校紀名譽的事件,隨後學校更是加強了管理,並沒有影響到家長們的信賴,這裏依然是郡沙中考地獄的天堂所在。
    在郡沙,為了進四大名校的中考,那廝殺可比高考還要慘烈許多,畢竟絕大多數能夠拚進來的學生,隻有非常少數會掉隊,大部分通過這樣的跳板,進入了自己心儀的名校。
    班主任黃善,一邊看著手機,一邊瞄著路過的學生。
    陳安朝著黃善點了點頭,就往閘機口走去。
    黃善一伸手,就把神情自若的陳安給抓了回來。
    “陳安——你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昨天晚上晚自習沒來,你師父說你是有事情耽擱了,你也沒有請假。今天怎麽又遲到了,你跟我說說?”
    黃善作為老資格的班主任,什麽樣的學生沒見過——嗯,早些年也確實有和陳安一樣離譜的學生,現在就隻剩下陳安了。
    “我昨晚在敕符——嗯,就是畫符,睡得很晚,但是我起得還算早,然後我在路上遇到了很多事情……”陳安把自己在路上的見聞一一匯報給黃善。
    黃善隻是冷冷地盯著他。
    畫符?
    要不是知道他確確實實是雲麓宮住持的關門弟子,誰能信有人拿這個理由來跟老師說!
    “老師,你也知道,我是個孤兒。馬上成年了,畫符便是我日後得以謀生的一技之長,一張平安符送給你,保你家庭事業如意。”
    說著陳安拿出了昨天晚上畫的一張平安符遞給了黃善。
    黃善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理智上,以及過去幾十年的唯物主義思想,讓他覺得不應該接,可是這個學生真的有點……不知道怎麽說他好,反正不是普通人。
    這些東西,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黃善也不想罵他,訓他太嚴格,萬一這學生心眼小了一點,背地裏畫符詛咒黃善呢?
    這種學生也是有的……黃善有些了解陳安的為人,覺得他不會這麽做,但還是讓黃善覺得對這個學生保持點……嗯,保持點距離吧。
    “這個符,你平常賣多少錢?”黃善問道。
    “十塊錢。”
    學校禁止走讀生帶手機來校,黃善倒是習慣在身上帶點現鈔,以免有學生忽然缺錢什麽的。
    他拿出十塊錢,遞給了陳安。
    陳安接了。
    倒不是他貪錢,而是收費的符,它的生效幾率,肯定比免費的高對不對?所以陳安在雲麓宮的時候,看到有些香客順眼,就會提醒他們祈願前多多少少掃碼捐贈個三五塊錢的。
    那種動不動就“家族後代男的世代獻祭給你,妻女為奴為妾”的祈願倒是很少見了,陳安一般也不再理會這種喪良心的家夥——真正做人以後,他才切身理會到這種家夥的狠厲和凶殘。
    “還有——英語老師讓我轉告你,這三年你做她的卷子都是胡亂塗寫,但她肯定你是有能力得高分的,希望你高考認真一次!”
    黃善看他收了十塊錢,又疾言厲色地吼了起來,這種學生真是讓人忍不住!
    “她為什麽不自己跟我說?”陳安疑惑。
    “這不是直接跟你對話,有害身心健康嗎!”
    “那你……”
    “誰讓我是班主任?”
    陳安默默點頭,這倒也是,不過在其位謀其職啊,就像他端坐在神台上的時候,有時候看到下麵一些糟心的玩意和讓人無語的祈願,他也想一頭栽下去,把祈願的香客砸死算了。
    “還有,你英語為什麽不好好學?”
    “英語並不是修道用的官方語言,它影響我理解大道,妨礙我築基……”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