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俠賊大戰不共戴月 詩詞小築皆作繡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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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俠賊大戰不共戴月詩詞小築皆作繡景
且說錢俠感覺有異,急忙閃避,一團黑影擦身而過,“嘭”的一聲擊在空中。擊打空氣尚有如此巨響,可見力道之大。錢俠還沒穩住身形,一團黑影又從另一側襲來,轟然一響,急又躲過。錢俠閃到三丈之外,第三團黑影已墜向夜空了。
錢俠明白,那人用“月黑拳”擊他。這月黑拳可是厲害,拳力發出,成一團黑影,能將月光打出黑洞,發出雷鳴聲響。力道越大,形成的黑影越大,鳴聲也就越大,捎上便頭顱碎裂。錢俠方才看清,出拳之人正是石老道的弟子黑腮,身後一群黑衣人,悄無聲息。三拳未中,即欲逼近,眾目閃著狼眼一樣的綠光。
錢俠無心戀戰,遂施展輕功“彩雲追月”,縱身躍至數十丈開外。孰料錚亮亮一道細絲已至頸前,急矮身漏過;又一道細絲彎彎曲曲飄來,錢俠發出一掌擊去,竟鏗然有聲,如撞鋼絲一般。前方一陣尖笑,一個白衣白臉的人,正用指力從月光中抽出月絲,貫注內力,擊向錢俠。此人是石老道的二弟子白麵魂,隻聽他尖聲歎道:“唉,又讓你逃過了我這招‘月絲劍’!”他並不看錢俠,衝著月光吹了口氣,月光竟分解為纖維,內力之高,令人駭然。他身後一群白衣人,竟如送葬的人群,白慘慘一片。
遲疑間,黑衣人已趕上來。錢俠心頭一凜,知道石老道手下的“五色繡衣使者”之二色黑白衣出動,已是勁敵。自己往常隻與一色衣交過手,尚能全身而退。如今與兩色對戰,恐凶多吉少,唯全力應戰,不計生死。想罷緊繃心神,暗伺兩側。雙方不陌生,並不多言。
那黑腮與白麵魂偷襲不得手,便欲以群體攻擊。但見黑腮嘴裏一聲長嗚,眾黑衣皆身形一蜷,個個如滾石一般,以扇麵形狀向中心撲來;同時白麵魂也尖嘯一聲,眾白衣以直線隊型快速向前移樁,掌力齊發。錢俠明白此為“錘砧陣法”,遂騰空而起,不料黑白衣亦齊刷刷躍起,同時斜向上方擊來。錢俠眼見形勢險惡,雙手往兜裏各抓出一把硬幣,用一招“鄧通散財”,一旋身兩手劃出半圓弧,硬幣如一圈漣漪,明晃晃四散開來,黑白衣一陣驚呼,倒下數人,頓時陣形一亂,錢俠尋隙縱出圈外。
錢俠剛一落地,黑白衣也追身而至,各合成一魚,繞著錢俠旋轉,恰如太極雙魚,魚的內邊緣極為鋒利,掌力凝成寒霜一般的光暈。錢俠使出“內方外圓”掌,雙掌劃出方形,護住自己,而掌力外溢為圓形,如池中投石之狀。雖擊倒數人,但局麵未能改觀,黑白衣愈貼愈緊,錢俠的衣邊已被掌力撕成絲縷。
正在危險之際,忽然那月光凝成一道繩索,從空中拋下,將黑魚吊起,甩出十丈開外,頓時分崩離析。那白魚勢孤力單,被錢俠一掌,化為碎片。錢俠一看,竟是師兄劫俠到了。正是劫俠以雙掌發力,將月光擰成繩索,縛住了眾黑衣小道。
眾小道吃了一驚,朗月之下,見此人身姿挺拔,行動矯健,眉如橫柯,唇若重岩,顧盼如秋風橫掃,舉止若楊抖輕風,豪氣遏雲,勢不可擋。黑白小道瑟瑟索索,頓時失了氣勢。原來劫俠巡街至此,聽得打鬥之聲,迅疾趕至,正見錢俠身處險境,便以“投鞭斷流”招式,破了對方的陣勢。
“好功夫。”聲音到,一人亦到。其人身形極快,身體站住,影子才姍姍來遲,追上腳跟,尚顫顫如簧。眾小道齊聲稱:“師父!”退至一邊,原是石老道到了。他望著劫俠道:“曝書客那書呆子雖呆,徒弟倒還能打。我和那呆子很久不見,就煩請給他捎幾招問候一下。”
但見石老道身形一晃,輕飄飄如一朵烏雲襲來,距離尚遠,劫俠已覺有千鈞之重,正是石老道的成名絕技“石道八式”之一“岫吐烏雲”。重力籠罩之時,老道輕抖拂塵,似那朵烏雲緩緩射出雨注,力道逼向劫俠,卻是“石流清泉”。石老道為江湖宿老,既是成名絕技,果然名不虛傳,眼見劫俠勢難避讓。
此時劫俠不得不使出看家護命的本領了。原來武林護命的功夫,正是最後的舍命之招,分為“先傷敵後傷己”、“傷敵同時傷己”、“先傷己後傷敵”三類,凶險遂級遞增。劫俠先以一招“劫中有劫”卸去石老道第一式的壓力,隨後雙掌一旋,向自身兩肋發力,欲以內力反擊自身,使功力暴增數倍,血肉肋骨皆如利箭,穿過對方內力雨注的間隙以傷敵,自己也斷無活命之理,正是最為凶險的招數“萬劫不複”。因石老道武功極高,劫俠絕難全身而退,故其舍命一搏,將內力運至極致,成了“先殺己而後傷敵”。
石老道見狀大驚,早曾聽聞劫俠師徒的這門功夫,心想若劫俠用成此招,劫俠死活不論,自己難免重傷,這賬極不合算。未曾想劫俠如此果決,石老道略一錯愕,內力頓收,拂塵軟軟的垂下來,早已縱身躍出圈外。劫俠見對方避戰,倉促收勢不及,自身已然受損。
石老道與劫俠惡鬥之時,黑腮與白麵魂率餘下的小道們又圍住錢俠纏鬥。錢俠的硬幣不斷射出,即將用盡,勉強禦敵。正焦慮間,忽然路上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踉踉蹌蹌,似是醉酒的神態,誤行誤撞,進了眾人的搏鬥圈裏。隻見他左歪右晃,前俯後仰,縮頭腆腹,脅肩踮腳。看似因酒驅使,卻又能避開殺招,直把黑白二衣攪動得亂七八糟。石老道看那老者,在殺氣縱橫的戰陣中勝似閑庭信步,便知其身懷絕技,當今世上這樣的高人沒有幾個,當下不敢怠慢, 暗暗戒備。
隻聽那老者道:“什麽亂哄哄的?不讓老朽過去!”石老道正色道:“請教閣下尊號?”那老者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石老道臉色大變,沉聲道:“莫非是陰陽子老先生嗎?”那老者並不答言,搖搖晃晃走了一套“月醉影舞”,周身劍氣縱橫,與月光反衝折射,如落英繽紛,交相輝映。
驀然間,老者身形愈來愈快,愈加靈巧,一分為三,卻是三人占了三個方位,使用不同的招數。眾人揉揉眼,哪裏是看花了眼?確確實實是三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有亮閃閃劍氣亂竄,正是江湖失傳已久的“對影成三”。石老道早已聞此絕學,既仰慕,又驚恐,不想今日初見,努力想看清招數,卻怎麽也看不清。黑白二衣小道們因功力尚淺,隻看得眼花繚亂,被劍氣波及,紛紛倒地哀嚎。
劫俠整日行走街頭,認得老者正是路口鬆蔭下算卦的老先生,說道:“謝謝前輩!”早被錢俠一把拽起,飛身離去了。回看那老者晃著醉步慢慢離開,石老道等人僵在那裏,連對方的招數都看不清,又如何敢阻攔?
且說錢俠攜受傷的劫俠脫離險境後,二人商議道:“看來石老道必欲置吾等於死地,今晚全仗陰陽子老先生相助才僥幸逃過,他日就難說了。”又道:“早先師父有言,危難之時可去見他,今何不去拜會他老人家?且師父幾年前已從太行山茱萸峰移至曝書山,住處亦不甚遠,我們可按師父留下的地圖上山。”二人計議已定,遂連夜趕往曝書山。好在劫俠傷得不重,尚能運氣疾行,天亮時二人行了百餘裏路,趕至山口。
按圖進山,沿一寬河上行,不過三裏路,河麵分為四支。溯其一支行二裏,又上接三脈。這三脈水卻是奇異,或者交匯一處,忽又四分五裂,偶因石嶼而分,終至長泊而合。開合並析,不唯穀澗,亦從崖上,或穿洞中。這水與峰岩糾纏不清,難辨脈絡,不知始終,漸成迷途。若無地圖指引,斷不知何去何從。
二人走了半日,眼前穀地寬闊,有一片大大的水泊,上麵一道瀑布,掛在鋸齒般的崖壁上,綿延百餘米。下方臥著一頭石牛,被瀑布擊打的清脆響亮,背上寫著“宋詞瀑”三個字。二人不知何解,遂從右邊逐次看起。
第一麵瀑布略寬,卻被分成絲絲縷縷,如錦瑟的琴弦,弦上若有黃鶯語;幾株山花野草,點綴著瀑布的緞麵;有一叢花草劃開瀑布的裙裾,在陽光下鏤金錯彩,飄搖翻動,似裙下隱露瑰麗。
這麵瀑布的外緣又分出一道纖細的小瀑,尖亮如琵琶女的淺唱,說不盡的幽怨嬌恨,惹人愛憐,隻見她從崖上折了一折,輕輕地放下來,偶被風彈,或因蜻惹,便灑出玉珠如明眸,顧盼生輝,眼波才動被人猜;瀑布的中間有一道毛茸茸的青苔,青苔絨麵滴下一串亮晶晶的水珠,精妙之姿不可盡言。
再向左觀看,往左隔了一道岩石,一束細瀑直貫而下,身姿高挑,柔柔弱弱,娉娉婷婷,若難禁人們的注視,步態怯怯,被風攬腰,遂現弧形身段。恰壁間有一株梅花,小瀑倚扶而下,似把青梅嗅。
劫俠看得癡迷,竟緩緩往瀑布上依偎,哪裏依得住?身體撞在石壁上。原來這幾道柔瀑,皆由曝書客修飾而成,正合宋人的婉約詞意。曝書客憑著對詞格、詞意異乎尋常的理解和卓絕的內心功法,因地製宜,作成這些柔瀑,如風姿綽約的仙女。功力淺或心力弱者,往往難以自持,醉迷不醒,怎能再往裏走?劫俠雖功力深厚,拳法剛健,卻在風月情色上定力不足,遜於錢俠,故入迷覺。
錢俠見劫俠異常,忙一把拽起,還道是受傷過重,說:“我背師兄往前走。”劫俠被瀑布當頭澆濕,又在石壁上撞了一下,頓時清醒過來。正要說話,突然,一隻白鶴淩空而降,從瀑布上摘下一道水線,銜著如長劍一般,往二人斜劈下來。那水線被內力貫注,並不散落,亦無柔曲,與真劍無異。水劍未至,寒氣已經襲來,劫俠急縮身,頭發已被削去一縷;那水劍順勢上挑,直追躍起的錢俠,眼看就要削中,慌亂之中,劫俠猛發一掌,向水劍擊去。
掌力一發出,劫俠就後悔了:力推一掌,豈不是讓水劍更快嗎?從來攻擊,隻對人而不對兵刃,無奈白鶴太遠,掌力難至,情急之下,不遐多想。
孰料那水劍竟彎曲變形,原來,劫俠發出的掌力暴熱,那水劍遇熱則軟,在空中如一道彩虹,映著陽光,色彩絢麗,白鶴前刺之力尚在,水劍愈加彎曲如弓,隻聽啪地一聲脆響,斷成無數短劍,白鶴清唳一聲,一揮雙翅,短劍急射而下,直指劫俠。劫俠無處可避,埋頭隱入水下。錢俠已回過身來,橫掌直擊,白鶴倏地鑽入雲中了。
劫俠不知白鶴已去,在水中潛行,忽然一隻蹄足踩下來,慌忙躲開;另一個蹄足又猛地跺下,裹著一團水泡,劫俠好在水性不差,急又擺開。心想定是頭巨大的水牛在踩我,猛得一衝,浮出水麵觀看究竟。
哪有水牛?原來是一道瀑布,幾個圓形粗大的水柱從高崖上擊下,以雷霆萬均之勢,頓足潭中,發出轟然巨響。劫俠搖搖頭,嗬嗬一笑。錢俠方從空中落下身形,見劫俠笑,也笑了。
劫俠傷勢未愈,又經過剛才的用力,有些氣喘,站在那裏看瀑布和水潭。隻見那潭沉鬱深邃,瀑柱垂下,浪花翻滾。仰看瀑布氣勢磅礴,聲振百穀,恰如一曲豪放的宋詞,頓覺豪氣幹雲。
錢俠看了一陣,突然內心狂跳,頭脹目眩,胸肺欲裂,氣血翻湧,大叫一聲往後仰去。劫俠急忙扶住,用掌心抵其後心,以內功定止,錢俠方平息下來。道:“師兄,我怎麽了?”劫俠狐疑道:“我看了這道瀑布感到胸襟激蕩,功力也增加了許多,真想一拳擊碎山嶽。師弟卻……”錢俠幡然醒悟:“是了。這瀑布剛勁有力,正合師兄的功法。我內功修為不足,所以忍受不了。想必師兄的損傷有所恢複?”劫俠提掌運力,果然恢複了許多。
從瀑布最左側,沿緩坡爬上去,峰回路轉,送坡迎壁,溪水漸瘦漸仰。攀上一陡峽,拐過一峰腳,穀地豁然開朗,水麵遠闊。在水的中央,一水閣站在自己的倒影上,抖抖瑟瑟,閣上額曰“唐詩穀”。遠遠見閣中一人端坐,二人不知為何人,運氣戒備,走近看時,竟是一隻***,展翅離去了。
山穀右側一望,見一麵石壁如削,垂立千仞,齊齊地向遠方排展。觀其高也,激情昂越,直出長空;觀起遠也,豪邁奔放,縱勢難收。其形,雄奇傲倨,恣意萬態;其色,明暗深淺,青黛綿連。隻見壁上幾株黑鬆若蹙眉,下垂一線細流如銀須拂動,壯烈中另綴一脈仙逸。看它鼻翼間呼嘯烈風,眉額上擊響閃電,寂寞處飛鳥不至,酣醉時流霞滿麵:真乃鬼斧神工,氣象萬千。劫俠大為震憾,見壁上有隸書“李杜崖”,足當其稱,暗暗稱奇。
二人邊走邊看,隻聽一聲長鳴,那隻***停在空中,它又叫了幾聲,無數的黑鷹飛來,展翅相連,將峽穀上方的天空遮住,頓時黑暗如夜。二人正狐疑,隻見有兩隻鷹一沉翅膀,漏下一條光柱,直射下來,二人舉手遮麵,翅膀扇動的急風跟隨而至,二人慌忙避開。另一條光柱又射來,急風擊下,忙又變換位置。如此不可開交,劫俠忙道:“往峽穀左側去!”不管身後光射風擊,轉至左側。
頃刻群鷹散開,天光轉晝。歇息間看左側山崖,迥然不同。其山勢略低,卻層層疊加,平仄有韻。塊岩方壁,排列工整,渾厚莊穆。峰間深奧,難測其秘。崖縫間有樹叢介破石色,勾出間隙,更顯裂岩崚嶒,體勢崢嶸。這裏烏雲都積在山嶴,愈顯沉鬱,宛如杜工部的詩風。
再往裏走,卻是一片岩林,非峰非崖,隻有一個個岩柱直矗,高下參差,疏密有序,遠望如刀槍林立,沙場點兵。或峭拔尖利,如劍植地;或方棱細長,如鐧戳空。有頸繞晴雲,如將軍白發;有頭戴霧水,如壯士銀盔。有一石整成,有數截相磊。嚴若軍陣,殺氣蒸騰。
見一岩間石縫蜿蜒,竟勾勒出三個字“征戎岩”。往前走,須穿過這片石林。二人有了方才的經驗,凝神聚力,各自戒備。進入岩林,漸漸煙霧迷漫,一時難辨方向。摸索前進,一條長藤突然掛住了錢俠的脖子,劫俠迅疾揮掌砍斷。忽又一頭猛獸迎麵撲來,劫俠往後一躍,隨即揮去一掌,咕嚕嚕掉下一塊石頭,原來是一獸形巨石。
往前行進,景象突變,一陣風沙撲麵衝來,岩隙間發出尖嘯,腳下亂石滾動,有喊殺聲、吼叫聲、鐵騎奔突聲、兵器撞擊聲,危岩欲傾,樹枝狂掃,二人左閃右避,跳躍前行,千驚萬險,方才走出。
又沿著山穀往裏走了十多裏路,山勢漸成緩丘,溪澗寬而平,清而淺,皆鵝卵石鋪底,潔淨溫潤。滑膩的,白若鵝脂,恐傷於蝦須;紋身的,豔若筆畫,欲浸出色彩。或墨,或赭,或玉白,或深青,或裹著流雲飛霞,或繡出鳥獸魚蟲,或雕著崇山峻峰,或浮現觀音打坐:形似神肖,各有韻致。不知是流水纖指的妙琢,還是靈石心中的奇思。惟小魚瀏覽歎賞,冒出一串氣泡。
一層水波從鵝卵石上撫過,純粹的陽光從水上撫過,小石上走著細漪,似去又來;大石則撐起水麵成脊,晃晃悠悠。水流悄然,若薄夢覆著靜謐的卵石,聽得,而醒不得。溪邊無樹無蘿,無靄無嵐,簡潔清淡,空靜明澈。二人隨手拾起一塊石頭,上麵竟有“王孟川”三個字,細想果然妙諧。因在征戎岩一翻折騰,二人略感疲憊,坐在石上,見眼前情景不覺出神,歇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遂又前行。
在前方,那山穀經過鋪陳之後,陡然一收成峽,爾後又稍稍一放,竟似一處園林石景。隻見一片湖石堆成的小山,玲瓏精巧,山尖參差,有斷崖深穀。一瀑長懸,如縊貴妃之絹。曲徑三兩條,或交或散,或穿過一塊巨石之門,或潛行峰下小洞之幽,盤桓山穀山腰,又挑在山尖上蜿蜒。二人沿著一條小徑上去,別過一方洞天,忽迎一角紅亭,一路走去,唯見石徑纏綿不盡,若情絲繾綣。劫俠知此景非己所長,不敢多看,匆匆而過;倒是錢俠邊行邊賞,讚歎不已。
錢俠看見那些湖石曲凹剔透,各有形致,似是精心雕琢,實則天造地設。那石,因多孔而巧,因多思而透,因多淚而枯,因多恨而韻,如情銷魄,如怨蝕骨,念風悲雨,係蘿篩月,終於鬱結成山。
眾石懷中有一潭,奇石砌沿,斜抵側倚,高卑相陳。一叢茂竹鑲邊,露滴清響,間斷泉聲嗚咽。石罅深邃,藏水幽幽,如目不見其底。潭心中一支殘荷,被殘鍾敲顫,又被殘風噓落。置身其中,情思如水琢石,又纏繞依偎,嗚咽泣怨,終沉積成潭。錢俠看罷,心中淒然。抬頭見最高的山石上,一塊湖石被鏤出“長恨塢”三個字,歎息而去。
二人出了唐詩穀,步過斜鬆橋,攀上長藤索,穿越洞中石階,隻聽呦呦鹿鳴,見一白鹿立於青崖之間,師父的坐騎在此,便知師父不遠了。那白鹿蹦蹦跳跳,引導二人上行,轉上一處高坡,坡頂平坦寬闊,中間有一圓硯狀的石台,台壁上銘有“棲棲台”三個字。台上有一座寬敞的方形木屋,屋頂形狀如書本倒覆,屋上釘一木牌曰“式微”。
二人正猶豫是否要進屋,轉身看見屋側不遠處有一老者,以樹樁為凳,以方石為桌,正在品茗,左有兔小童捧壺輕斟,右有狐美人持葉拂涼,正是師父!二人大喜,忙去參拜——此人即儒家掌門曝書客。
曝書客微笑道:“起身罷,為師既想見到你們,又不想見到你們。”曝書客已然看出劫俠帶傷,詢問了傷勢,即用“六藝”神功之“風雅掌”為其療傷,頃刻已近痊愈。
曝書客引二人登台進屋。二人見師父形體如鶴,風骨如鬆,談吐似流泉,舉止若拂柳;麵色如秋日之雲,空靈悠遠;目光如冬季之湖,澄澈沉靜;便知師父的修行已大為躍升。
三人進了屋,錢俠近窗往西一望,下臨深淵,雲靄遮斷,不知來途何處。此時一陣煙嵐穿窗而過,室內尚餘氤氳,錢俠轉身見東壁上掛著一幅字,章法汪洋酣暢,波詭雲譎,隻覺自己如一隻雛鷹翔於其上,戲驚濤駭浪,歎風光險奇,一時心蕩神馳,額上汗出,身體顫抖。
曝書客知其功力難禦,遂指射一道內力,錢俠方定住心神,收回幻覺,細看其筆勢結體,恣肆奇倔,或如峰崖聳立,橫雲縈帶;或如禿鬆枯坐,頭過焦雷;或如老仙垂發,枝葉紛披,或如叢竹臨浦,清俊仙逸。揚臂揮足,若猿躍狼突;驚飛疾俯,如鷹起鶻落。或疏或密,或藏或瀉。疏則意浮虛白,密則比肩接踵,藏如洞收雲靄,瀉如泉漱石髓。頓覺風泉滿清聽,萬類竟自由。
錢俠看罷,道:“師父,這可是《黃州寒食詩帖》?”曝書客笑道:“你再走進看看。”錢俠走進一瞧,哪裏是一幅字帖?竟是一麵向外開著的大窗,方才所見,乃是窗外正對著的一處山坡鬆林,不禁大笑:“可不正像一幅字帖!”曝書客道:“你眼力不差,這是晉帖崗,上麵的鬆林,雖初係自然形成,但也經過為師多年的修剪,使其點如摔泥歪角,橫如斷木參差,豎如竹節秀挺,捺如奔馬頓足,濃重處如積雲涵墨,輕約處如細柳搖雨,方成此幅。”
錢俠讚歎不已。劫俠道:“那晉帖崗左邊遠景是什麽地方?倒是一個安閑之處。” 錢俠往那一看,有木橋細流,茅簷稻畦,炊煙依依,犬吠細細,像一處田園村落。曝書客道:“那裏是元曲村,常見之景耳。”
曝書客招手讓二人坐在木凳上,竟不先問何以來此,隻緩緩道:“自漢魏以降,為防朝廷反複,再演焚書坑儒者,儒學師祖教外別傳一脈,不問世事,隻治學問,號稱儒學野宗,至為師已九十九代矣。目今儒學正宗,舛誤甚多,貽害後學,學者一知半解即稱鴻儒,以虛名趨官謀利;朝缺高賢大德,野少彬彬君子,禮儀之邦何以為繼?為師難浸於典籍之安、恬於山水之樂,遂改本派門規,除例習典籍之外,以三徒之稟性,各任其事:荊俠頗具魏晉風骨,故修行於山水之間;劫俠秉承遊俠剛義,得縱橫於江湖之上;唯錢俠最難,以德仁委身於官府之中。或略各得其宜。”
錢俠點頭苦笑,正欲答言,忽聽得屋外有絲竹之音,便問何聲。曝書客道:“風本無響,遇何物即鳴何聲,方才是風擊魏晉風度林而響。那林子原是你大師兄的手筆。”二人從門口往南望去,果見南方開闊地上有片樹林,各類樹木雜生。或耿介挺拔,俊體修枝,體態清逸,神姿朗徹;或老根抓石,虯枝斜展,如疾如狂,似醉似癲。闊葉繁紋者,若文采煊麗;皴皮鱗附者,則倔傲蒼然。更有放誕怪僻者,翻葉如嵇康白眼,擊風如阮籍長哭。任爾東西南北風,皆有長歌輕吟;無論雨露雪霜時,不乏高格逸象。二人神清氣爽,暗暗羨慕荊俠的境界。曝書客又指右前八峰矗立者,為文秀巒;左前高坡一處為漢賦原。二人讚師父居處之妙,又問北麵山峰是何佳處。
曝書客說,那是“風騷峰”,高出此地三百餘階,山頂有一洞窟,叫“詩根洞”,洞中藏有“詩根”,唐時詩根萌芽,生出潤葉,葉紋中溢出智津,隨風梢雲尖播灑人間,遂有唐詩之盛。
二人問道:“原來當今詩歌不盛,乃因詩根沉睡之故。何不設法使其蘇醒,重潤人間?”曝書客道:“此非人力也。亦與人有關。若風景麗麗,風月迷迷,風俗善善,詩根感懷佳氣,必然複蘇,澤被人間,讀書人一遇,便有好詩作出。而今三者不果,人心浮躁,豈能有佳詩乎?”
二人點頭稱是。沉思一陣,深念師父托付之重。自古及今,改良教化,扶善抑惡,豈能一蹴而就?師門世世代代,清高孤寡,陋巷瓢飲,寒洞授學,羈旅布道,乃至被認為如喪家之犬,終傳承至今。不禁又為自己的急躁而慚愧。但今日既見了師父,少不得將下界中所遇之事稟報了。
曝書客聽罷,略一沉吟,緩緩說道:“為師清靜了二十餘年,每日隻將古籍擦拭修訂,看來以後難以安寧了。石老道等人本不足為慮,我早向陰陽子老先生叮囑過。此事隻恐背後另有隱情。近來我有所覺察,不但下界擾擾,靈界也有變故。”二人肅然問道:“靈類一事,我等雖早有耳聞,但未知其詳,不知何為靈類?”
曝書客道:“古人雲‘萬物有靈’,並非虛言。凡鳥獸魚蟲、人畜禽蛾、花草藤樹、稼禾苔萍,皆有生息。其呼吸吐納,生出陰陽二氣,並滋以水火土石、風雲霧光,凝神聚魄,便形成眾靈。靈類既聚氣而成,亦賴之以存。若山水佳美,草木秀麗,風月清妙,人性敦善,則漫生秀氣,能使靈類返益於下界,使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祥和安寧,災禍不生。但若山水汙濁,傷風敗月,人心凶險,戾氣橫生,則又會使靈類返害於下界,使瘟疫橫行,災禍頻發。靈宮位於宇宙之核,上有靈王,並設百司衙門,掌管下界事務。各類小靈又常在地麵,附著於萬物之間。”
二人問道:“靈界高高在上,下界之事何以知之?”曝書客道:“靈界本有欽地監,掌管下界萬物的大事小情。而且各處山水小靈,平時不予世事,如有異動則報告靈王。至於靈類的行動,則因意得形,來去如電,不可以人類度之。為師也覺察近來本地靈氣較盛,不同尋常,似乎有異事發生,正想到靈界去一趟。”二人道:“我二人來此,隻恐給師父招來麻煩。” 曝書客笑道:“這倒無妨。為師的住處,並非僅是山水佳美而已,四周山巒峽穀,水溪樹林,皆能禦敵,風騷峰更是無人能夠靠近。休說石老道等人,即便是惡靈,也懼怕此處佳氣蓊鬱,不敢前來。”
二人雖點頭似懂,但對靈界卻愈感神秘。曝書客又囑咐道:“你二人回去後要多加留意,以免生靈塗炭,百姓遭殃,自己也要小心提防。”二人領命,辭別師父下山而去。
曝書客送走兩位徒弟,隨即趕往靈界。到了靈宮,不禁大吃一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