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鬥姆宮裏千頃月 月觀峰上一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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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鬥姆宮裏千頃月月觀峰上一笛風
那荊俠站在泰山之巔,此時西方雲扉已合,自己內心衝虛。轉身看,明月升起,月波如花須初醒,瑟瑟地舒伸過來。原來這岱頂之月,自與別處不同,因高而悠,因曠而虛,深遠間茫茫幽邃,險峻處柔柔難持,究不知是月輝沾了風絲,還是風魂附著月魄。總之是群峰各有骨法,自占了位置,隻待風月的氣韻襲來。
荊俠見月色漸佳,息心修煉,雙掌平展,承潤接波。隻覺意接周天,身括群峰,和風佳月緩緩注入心室之中。月至中天時,已經修煉了一個時辰,荊俠以掌灌頂,收蓄丹田,起身活動筋骨。見月色未老,遂抽出長笛,賦月一曲。
笛聲一起,悠揚千山。它的軟翅飛下層層峰岩,跨過數道山澗,直入了鬥姆宮裏。廂房裏,艾姑正托了草鞋發呆,不解為何得了一雙草鞋。看那樣式別致,做工精巧,須有指力,絕不像山下市井之物,自己宮裏的也從不做這樣的鞋。仔細嗅嗅,那鞋上有男人的汗味,又不便向眾師妹打聽。隻知道今日來了個同宗的老僧,送下信就匆匆走了,自己倒瞥見他的身影,六十多歲,步履駁雜不清,不像有功夫的人,恐怕也與他無幹。正百思不解,那笛聲讓她抬起頭來,放下草鞋,走出房間,看院中一汪好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
這鬥姆宮建在山趾間,既遠離塵寰,無市聲喧嚷;又矮在山穀,無峰頂的急風濃雲。固不像峰頂的寺廟那般顯赫張揚,所以香火也不甚興旺,平日裏頗為清靜,倒是修行的好所在。這裏還有一件好處:就是每逢月圓之夜,月色最濃最豔。似從周邊高處涓涓淌下,融融地匯在這裏。和風微微,也扯不走它,隻是撒下細露輕輕撫動,讓月色波光瀲灩。這月色之妙,須修至澄心空體,虛室生白之時,方能感知。艾姑修為頗高,一見這月色,頓有異感,隻覺空在月中,月在空中。
先賞一陣月,再放那笛聲入耳。艾姑聽那笛聲,不似從山下城中傳來,而是北麵的山上。不知何人月下弄笛?初時亦不以為意,聽了一會兒,稍感清雅,不覺步出宮門,迎著聲音,拾階而上。
山中闃靜,路邊商鋪閉門合窗,燈火已熄。聽那笛聲,乃賦山月之妙。艾姑登上一峰,四處一望,果然與宮中之月不同,看那一月皓千山,眾峰默立,幽穀已眠。天上一縷,渺渺茫茫,不知是得道的雲,抑或生褶的月,似被笛聲拂動。艾姑心想,這山路尚未過半,已有異趣,更不知往上如何?遂沿了台階,輕步登去。
那笛聲乘著月光,輕靈地遊弋。有微微顫音,恰如月光成結,稍一回漩,即又沿著山穀,悠悠流下。穀中輕靄,本即濛濛,覆了一片月光,愈顯癡迷,直如艾姑的表情,玉潔的臉上,略帶茫然;而笛聲又塗上一層,如飛霜一般熠熠靈動,卻如她的雙眸了。
看那山中景物,岩額明赫,隻顧聞樂欣喜;叢眉墨暗,卻為傷神淒然。老鬆對著樹影,不知孰真孰幻;嫩藤伸出細絲,難辨是風是須。石壁的縫隙間滴下水珠,似有感遣懷,濺了一穀的清泠。風指弄翻了葉掌中的寒露,倏然逃去不見蹤影。艾姑邊行邊賞,心想這山上的月色,卻是另一番幽境。
不覺到了雲步橋下,秋溪纖弱,流韻低緩。此為山懷深處,恰有險峰一擋,笛聲頓稀,難分是笛聲還是水聲。那二韻合奏,音色互襯,如仙韻一般。
艾姑佇立良久,微微一歎。那笛聲似在高處,遂又上攀。因迷山月之美而始,走了一穀幽思,至五大夫鬆,笛聲竟略帶神傷,艾姑心中淒清。到了升仙坊,那笛聲漸感孤寒。
艾姑疑惑道:“那草鞋……難道是他?”那功力、品藝,格調高絕,一曲迷岱嶽,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不是他又是誰?想到此,心中情愫湧動,疾步而上。頃刻至南天門,笛聲卻在月觀峰。奔至月登峰,隻見一個身影,已到了龍脊山尖,幾個起落,不見了蹤影,隻剩下山鬆孑然。遠望峰壑蒼黛,深穀黯然。
艾姑看那身形,更加了然。此時見荊俠遁去,遂想到,既以草鞋遺我,後用笛聲誘我,待我追至,卻不交一言,慌忙避去,是何道理?絕望之餘,心如殞命之鷹墜下深崖,再留這軀殼何用?縱身一躍,直往無底的山穀中落去。
原來,艾姑始賞月之時,已屏去功力,稍開心扉。及至初聞笛音,感其美妙,心中洞開。待後來笛聲月華,洗淨內心,突然間情愫襲來,再難抑製。孰料荊俠避去,她本即耿直性剛,兼以失望憤激,心中如刀劍亂穿,故萌輕生之念。
艾姑閉了眼,如一枚霜葉,麵朝月空,在月光裏零落。她以必死之心,毫不畏懼,身體舒展,衣襟飄飄,飛翔之姿翩若流雲。飛過下麵一處山峰,隻聽一老者道:“鶴兒,接去。”一隻白鶴如閃電般疾掠而至,背翅托住艾姑,緩緩落於下麵的山坡,置於鬆枝之上,又展翅離去。
艾姑既驚奇,又傷歎、無奈。畢竟頗有道行,盤坐片刻已關住塵心,製住毒龍。起身環顧,四周峰巒高聳,懸壁遮空。仰看自己跌落處,正是一處危岩,有千仞之高,中間淩空伸出一岩台,上麵隱約有人影晃動,想必是那高人救了自己。乃想自己在泰山修行多年,閑暇時行遍群峰,以為已覽盡峰穀,不想山外有山,峰後有峰,尚有此等秘境。
之前站在玉皇頂四顧時,除正南兩脈排闥,一穀豁然中開,盤道垂下中天門外,東南尚有一撮尖峰攢集,西麵馬鬃之脈以下亦有深壑,北方層巒疊嶂愈難窮目,諸峰之間不知有何妙境。曾恨自己功力不濟,不能自上而下飄然而至,以探其幽邃,但自山腳深澗細溪,常常尋奇訪微,也似略知全貌。如今看來,平日足跡所至,不過十之一二。
想一會兒,長歎一聲。往下看,霧靄迷茫,深不見底。此時月亮西移,扯過西峰的黑影蒙上山穀,頓覺岩壑蒼然,滿穀幽冥。心想還是待天明以後,再尋下山之路罷。幾聲歎息之後,艾姑已釋盡心中怨念,此處風雲不蕩,鳥獸入眠,正是修煉的好所在,遂盤膝打坐,漸入禪境。
待曙光從雲片反射下來,艾姑看清了腳下的地形,有一麵坡度較緩,便盤盤桓桓往下走,不一會到了穀底。從晨曦的方向判斷一下南北,回鬥姆宮應往東南走,但東西南三麵都是陡壁,並無路隙,隻有往北有一山溪,艾姑隻得沿溪往北走。
一路坎坷,卻也一路奇境。看小峰左右站立,任憑溪澗穿繞。那一道水,途中接納了細流,越往下越粗壯,入石罅,嗚嗚嘍嘍,有蕭塤之音。艾姑看那石罅,僅有一門之闊,裏麵上方壁縫似已閉合,成為石洞,水勢較深,心想過洞而出必是外麵的天地,也無他路可走,隻得進去。
可如何過得去?四處看看,找了一段枯木,站在上麵,扶了石壁,往裏漂去。洞裏黢黑清冷,行約十餘丈,忽見亮光,又聽訇然聲響,已到了出口。眼前藤蔓倒掛,灌木橫生。忽覺腳下的枯木迅速滑去,艾姑忙抓住藤條,躍至石上,往下一看,竟是一道飛瀑。
但見水煙蒸騰,聲若雷鳴,不知道有多深。往下看看,右側石有裂縫,岩角崚嶒,有可著腳處;還有荊柯數叢,正可抓附。艾姑本是高手,身輕如燕,稍有借力,即能飛縱,不大會兒,已降落下去。下麵是一潭,闊十餘丈,走至潭沿,往下又是一折瀑布,方知身在幾折瀑布的頸頷之間。如此又下了兩折,才到地麵,正是一處大峽穀的起源處。這裏地勢已緩,有樵徑可循。
艾姑又走了三五裏路,高山已退去,山梁如足伸向平疇,前麵竟是一處寬廣的盆地,縱橫十餘裏,山溪至此處匯成一泊,泊的對麵有一小鎮,房舍排開,成扇形向外延伸,兩邊是青青的莊稼。盆地周圍,群山巍峨,如屏環列,真是世外寶地,但不知是何處呢?
進了小鎮,見街麵優雅,房舍古樸,人們舉止彬彬,言笑從容,不禁暗暗稱奇。經過一處飯館,菜香飄來,艾姑才覺得腹饑,抬頭看看太陽,已至中午。自昨夜至此刻,經奇曆險,跌跌撞撞,豈能不餓?打量一下這飯館,不甚大,卻也幹淨。進了門,有店員招乎,往裏走,是一處曲拐的餐廳,有三四桌客人就餐,就在裏麵角落找了個空桌坐下。
店員跟過來倒上一杯水,艾姑要了一碗麵條、一碟炒素菜,不大會兒,飯菜端上來。艾姑正低頭慢用,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哈哈大笑。那笑聲剛勁有力,如疾風擊鬆,讓眾食客震撼,都抬頭驚望。艾姑知道那大笑者必是武功剛猛之人,往外看時,果然不是別人,正是劫俠和兩個人走進來。自己在磨石山曾和他交手傷過他,也因他知道自己和荊俠之間的私情,若相認不免尷尬,仍低頭吃飯。
劫俠幾人看見裏麵有幾桌客人,就在餐廳中間寬敞的地方坐下來,點了飯菜。有幾個客人認得劫俠,都起身打招呼,劫俠隻揮揮手。三人喝著茶,仍慷慨談笑,劫俠道:“陳律師,你剛才問‘這裏需不需要規則’,當然是要的。哪個地方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比如要是沒有紅綠燈,大家再怎麽謙讓,也難免擁擠。但規則冰冷,德仁方才溫暖;規則隻能限製人性的醜惡,卻難以發揚人性的光輝。因而離不開德仁。”
陳得說:“那就是‘德主刑輔’了?”劫俠一轉臉,三聲接四聲揚了一聲“嗯”,似是不同意,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表達,隻轉頭向另一人道:“就像拍哥剛才說的那句話……”拍哥接過話來:“以德為體,以法為用。”劫俠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就是這話!”
拍哥道:“照這麽說,一城,一國,一世界,都可以這樣了?”劫俠一頓茶碗:“正是!我建的這個儒城就是一個實驗城。不瞞二位,我讀書不行,就建一城看看。”陳得道:“建這一城,勝作一書。”拍哥道:“這裏與世隔絕,怎麽能影響外邊的城市?”劫俠道:“當初選在這裏,正是怕外界汙染。等再多建些實驗城,積蓄人心,就把碣石州建成一個大儒城,進而發展至傲來國,四大部洲!”此時飯菜已上來,三人也邊吃邊聊,隻讓艾姑聽得入迷。
艾姑思道:“釋也罷,道也罷,無非是選個清靜的地方修行。自己早年也想渡己渡人,建立佛城,而今意氣闌珊,隻羨慕昨晚搭救自己的仙人野鶴,更勝釋道十倍。不知何時也得入仙境,白鶴相伴,了此一生。那個人的有無,又有何相幹?回去就將那草鞋拋入深穀……”
那劫俠又一陣發笑,艾姑方回過神來,飯菜已經用罄,突然想起要用錢付賬,一摸衣襟,哪裏有錢?本來僧尼化緣,無需付錢,可進店沒事先說好化緣,故與常人消費無異。這可如何是好?躊躇半晌,心想隻得和店家商量,日後再來償還。低了頭就往外走。誰知艾姑身著藍布袍,頭戴圓帽,一身尼姑打扮,與眾不同,格外顯目,且內功精粹,行步生風,怎能瞞過劫俠的眼睛?
劫俠目光所及,隻覺得這尼姑熟悉,仔細一想:是了,磨石山月下大戰,不是她是誰?知道她和師兄還有一段私情,衝口要喊“嫂夫人”,突覺不妥:萬一她惱了動手,豈不難堪?然此時“嫂”已出口,後麵忙換成“師傅”。陳得、拍哥聽劫俠喊“少師傅”,都抬頭看。艾姑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並不多言,經過三人桌旁,就到了吧台,和店員說“此次忘了帶錢,下回償還。”等語。店員未及答話,劫俠早已聽見,對店員喊:“我替她付賬。”艾姑施禮致謝,疾步走出小店。
陳得、拍哥都問劫俠這是何人,劫俠隻說是一高尼,不再言及其他。三人飯畢出城,到了一山口,陳得回身望望那小鎮,說:“我的一位朋友倒適合到這裏療養。”拍哥問是誰,陳得說李微禹。劫俠道:“我在街上常見你那位朋友,我看他心重,整日憂鬱,以後你帶他來就是。”三人走了半日,到了紅葉穀,又行一程,已看到山下市井,各自分手去了。
陳得目送他二人遠去,坐在一高石上,北望紅葉穀中,赭紅初上,淺豔一片,寒碧另一隅。仔細分辨遠處的樹形,和峽穀的轉折,辨認來處,似是經過那坡,下麵有小路掩沒;那一段白色的彎徑,貼在彩色的坡上,應該是自己行過的無異了。
正在癡看,有兩隻鶴兒在那山坡上翩飛,一綠一白,掠過彩坡,煞是好看!越來越近,卻是兩個人影。定睛一看,竟是竹荷二靈。二靈也發現了坐在高處的陳得,收住身形,降落下來,驚詫道:“你怎麽在這裏?”陳得起身問:“二位仙女是從哪裏來?”竹靈道:“我們去山上拜見了一位高人。”荷靈問:“你打聽的風月故事,又有新發現嗎?”
陳得說:“有是有,隻是我想:詩三百,以關雎為首;長詩之佳者,以長恨歌為最。故風月實為人性之根本,聖賢重之。風月,即人性之山水,有醜有美;人因之而生,因之而樂,因之而惱,因之而亡。所以我想,待搜羅風月故事,編成書冊,送給仙女,豈不更方便些?因二位行跡靈異,見多識廣,就請多給我提供些故事,以供成書之用。”二靈聽罷,不禁嗔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