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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綾裏けいし 插畫:kano

    譯者: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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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腕感到異樣,我睜開眼睛。

    如同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一般,腦袋好痛。淚水浸濕的視線中,映出一隻螞蟻。螞蟻正咬著我的手腕。黑黝黝的強韌雙顎咬緊我的皮膚。

    可是,我不痛。異樣感也在產生瞬間隨即消失。

    長此以往,螞蟻會啃斷我的身體。

    ————————————嘎啦

    伴隨硬質的聲音,我的手腕缺少了一部分。關節部位薄弱的皮肉,被強韌的顎帶走。就算撫摸露出的肉也不會滲血,滑溜溜的,感覺不到痛。

    自己的觸感和設想的一樣,陰森感超乎想象。

    或者,人的傷口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麽?我被單純的疑問所吸引,讓指尖在美工刀上滑過。伴隨著火熱的疼痛,血溢了出來。

    看來,隻有被螞蟻咬過的部分不正常。

    我歎了口氣,環視布滿灰塵的房間。長期沒穿的製服耷拉在房間一角。被窩旁邊撕爛扔掉的照片和信都堆成了山。

    在紙下麵尋找,還是沒有發現螞蟻的身影。

    螞蟻是從哪裏進來的呢。

    我手掌的一部分,被螞蟻帶回巢穴了麽。

    我好整以暇地撫摸傷口,思考起來。

    說起來,很久以前我渴望過沒有痛苦的死去。

    雖然想這麽說,可傷口實在太小。這樣不知要花上幾年才能死。

    我沒有特別的恐懼。原本就連螞蟻會不會再來都不清楚。我淡然地思考。

    這個世上,好像沒什麽是一帆風順的。

    ***

    令人吃驚是,螞蟻第二天也來了。

    螞蟻每天都剝去我一部分皮膚。一隻螞蟻定期造訪,啃咬我的手掌。就算在發現它的瞬間將它拍爛,可回過神來,螞蟻還是從指頭的縫隙間消失了。

    雖然我像方糖一樣被剝掉,但沒找任何人商量過。

    會來我家的,隻有一個人。

    而且,恐怕那家夥不適合谘詢。

    「啊,又隻吃素食麵,因為沒人阻止就能隻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太讓人羨慕了吧,天誅!」

    剛一拉開房間的隔扇,琉璃子便用塑料袋朝我揮下。袋子裏塞滿了寶特瓶。我躲開化作凶器的塑料袋,連忙製止琉璃子。

    「住手啊,琉璃子。倒是給我注意一下啊,這可不是在說笑,真的會給我降下天誅的啊」

    「開玩笑的啊。吉原江一不會死哦。有我保護呢」

    「竟然細選出連我這個網絡難民都能明白的梗,真了不起。就誇獎你一下好了。不過住手啊。我可不忍心你變成前科犯,快把凶器放下」

    琉璃子像鴨子一樣噘起嘴,勉為其難的放下凶器。她猛地坐了下來,毫不吝嗇地露出從熱褲中伸出的腿。大大的眼睛,映出一臉不滿的我。

    從小學起就和我是朋友的她,完全不懂什麽叫客氣。我若無其事地將手藏到背後。

    被螞蟻啃過的皮膚,有些地方凹陷下去。

    「以前啊,你明明總是喊著『我是該死的人』之類的話,真沒誌氣啊。江一,你什麽時候變成軟腳蝦了?」

    「那時候我還年輕。而且,人類大致上都是這樣的吧。要是凶器擺在眼前還大喊快點殺我,那絕對有病」

    「唔,說不定有這樣的人哦?雖然我不想遇到這種人就是了」

    琉璃子聳聳肩,伸了個大懶腰,似乎很快就厭倦了自己拋出的話題。她突然把臉向我湊過來,像說悄悄話似的低聲說道

    「話說,江一閣下,我不在時候,有沒有什麽古怪,嗯?」

    「看看這房間的慘狀,你覺得哪裏不夠怪?」

    我有些吃驚地反問她。如果不是琉璃子,這房間鐵定會招來厭惡。

    各種各樣的垃圾散落在榻榻米上,被子也沒鋪好。枕邊還擺著素食拉麵的碗公。由於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空氣也很渾濁。不過,琉璃子叉起手,搖了搖頭。

    「說實話,比起我的房間,還是江一的房間要幹淨呢」

    「…………嘛,我倒是沒膽讓它更髒下去呢」

    我環視房間。除開照片和信堆成的小山,垃圾在晚上都有分類,裝袋封好。被褥也會定期拿去曬,窗戶是不是也會敞開。

    「畢竟我每兩個星期還是會扔一次垃圾的呢。老媽還是老樣子白天不在家,衣服我也自個兒偷偷洗掉晾幹。被褥之前也拿到自助洗衣房洗過呢」

    「是吧。你的生活能力真令人羨慕。幹脆嫁給我得了。我來養你吧」

    「免了。我說你啊,竟然要嫁給一個家裏蹲,真不後悔?」

    我盯著她問道。從高中二年級的春天起,我已經宅了一年了。雖然是現在進行時的社會脫軌,但依舊十分健康的活著。

    琉璃子歪起腦袋。煩惱了一會兒,最後嘿嘿笑起來

    「哎呀,人家的誌向是職業主婦啊。嘿嘿嘿」

    「你大言不慚這點,我不討厭哦」

    盡管有些發呆,我還是撫摸著琉璃子的腦袋。琉璃子嘿嘿地笑起來。但是,我停下手。我察覺到光禿禿的傷痕,連忙將手藏到身後。

    「嗯?江一,你剛才把手藏起來了吧!你居然有事瞞著我,真是白費心機,很可笑哦?」

    「住手啊,喂!別抓我胳膊,好痛好痛好痛!」

    琉璃子就像用擰的一樣抓著我的胳膊,目不轉睛地觀察我的手掌。

    剝落的皮膚下麵,排列著桃色的肌肉纖維。琉璃子顰蹙起來。

    「這沒什麽吧。你是那種指甲剪太過多也要煩惱的年紀麽?讓我教你怎麽修剪麽?」

    「不必了。完全不需要…………這樣啊。你什麽也沒看到啊」

    我用琉璃子聽不到的聲音嘟嚷著。被螞蟻啃掉的地方,似乎隻有我能看到。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了。感覺要解開螞蟻的真身,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

    我注視著琉璃子。但是,結果我還是決定什麽也不說,牢牢地閉上嘴。

    琉璃子其實不喜歡恐怖電影。

    她說,這種事情或許明天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能當成娛樂。

    令人吃驚的是,琉璃子真的假設過自己成為恐怖電影中被害者的可能性。像是在海中遊泳會被巨大的鯊魚襲擊,會被關進立方體的實驗設施中,在汽車旅館中會遭遇相互拷問,她都想過。要不要對她說出螞蟻的事,我有些猶豫。

    說不定,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容易帶入感情的她,會有感染妄想的危險。

    「你也該回去了吧。都怪你過來鬧,害我連正經飯都沒吃上」

    「你這個人真沒禮貌。人家可是為了帶伴手禮給你,在外麵受了不少罪啊。拿去,這是新品紅茶。感恩戴德的喝吧,小子」

    「我都說了過了,沒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出去的,而且讓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討厭紅茶。以前就不想喝,你還是硬塞過來」

    我們相互無言瞪視。發脹過頭的速食拉麵已經變成了烏冬。琉璃子鼓著臉,站起來,背對我輕輕走了出去。

    「我回去了」

    「再別來了」

    「我想來就來,管得著麽,笨蛋」

    「哦,隨你便」

    一如既往的互動之後,琉璃子準備離開。不過,她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沒有回頭,低語著

    「呐、江一。我啊,終於升上高中三年級了哦」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我為之一窒。我望著天花板,帶著動搖的感情對她說

    「哎呀,青梅竹馬的琉璃子妹妹突然變漂亮了呢,我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呢」

    「去死吧,白癡」

    琉璃子嗤之以鼻,這次終於走掉了。我朝著她的背影揮揮手,心想。

    這種事,我知道啊,琉璃子。

    雖然知道,但我就像裝箱的水果,隻能坐等爛掉了啊。

    ***

    事情發生的契機是冰箱。

    像蒼蠅一樣震得很吵的冰箱。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難道是壞掉了?那一天,冰箱也發出生物一般的低吟。

    半夜,我到一樓的廚房找夜宵,站在了冰箱前麵。

    冰箱裏塞進了超出容量的食品,看上去,活脫脫就像內髒擺在開膛破肚的人體內。

    仿佛世界的一切盡在於此,炫耀著異樣的存在感。

    而下一刻,我腦中一陣電流通過。當時還在上高二的我的腦漿,產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像閃電一樣烙印上去。

    隻要能一直吃這個,我不也能活下去麽?

    我的老媽不做料理。雙雙在職的爸媽,對我的放任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一邊消化符合高中生的日程表,申請必要的東西,從冰箱裏取出食物維持生命。就算消除一部分的日程,大致上也不會有什麽變化吧。

    隻要冰箱裏塞滿食材,我就能活下去。

    想到這一點的我,從第二天起不再上學。我脫節得一塌糊塗,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不過,和預料的相反,沒有任何人責備我。住會社宿舍的老爹隻有月末才會回家。工作疲憊的老媽隻會用那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老師那邊義務性的家訪不久也停止了。不知是不是覺得讓我挨餓也很麻煩,食物的供給現在仍在持續。

    總而言之,我的身邊,已經完全沒有活力滿到能向別人傾注熱情的人了。

    在我周圍,能稱得上活著的人,隻有琉璃子。

    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今天我依舊在家中度過。溫熱的室內,如繭中一般平和。

    我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停滯著。但是,就在這樣的日子裏

    ——————嘎啦

    啊,剛才,聲音又來了。

    ***

    琉璃子來過一次後就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再來。不過螞蟻的造訪,定期地持續著。

    我手上的洞在變多,但性命似乎無憂。增加的隻有傷痕增加,沒有影響到日常生活。照這個勢頭下去,要死還得花上一百年吧。

    一想到如此漫長的餘生,不由覺得對這種其妙的生活放輕鬆就好。

    我很悠哉,也懷著這樣的想法,然而。

    ——————嘎啦

    「喂、別開玩笑啊」

    發出怪聲。

    黑黝黝的巨大而凶惡的螞蟻,啃著我的小指。

    小指的根部從手掌被分離下來。螞蟻用強韌的顎鉗住我被挖下來的小指,渾然不顧呆住的我,以迅猛的速度衝了出去。

    螞蟻炫耀似的舉著我的小指,衝到窗邊,隨即消失。

    關的嚴嚴實實的窗戶沒有縫隙。但是,螞蟻如幻影般消失在了外麵。我帶著混亂站起身來。再怎麽說,我也無法置小指被奪而不顧。

    我拉開隔扇,衝下樓梯。飛奔出玄關。下一瞬間,我被充滿生命氣息的空氣所吞噬。天空太過炫目,令我睜不開眼。

    灑滿春光的空間裏,暖和得令我透不過氣。感覺身體就要溶化似的。

    我外出的時候,總是選擇在夜裏,或者陰雨天裏。

    我瞬間得到確信,晴朗的天空下,果然沒有我容身之處。

    我忍耐著眩暈,環望周圍。於是,我順利地發現了螞蟻的身影。

    在黑黝黝濕噠噠的柏油路的中央,螞蟻正舉著我的小指向前邁進。看上去,就像在搬運巨大的蛆。

    我連忙追上螞蟻。

    螞蟻如同宣稱「誰會等你」,左右搖晃,一邊避開行人的腳一邊前進。這時,我發現穿著統一皮鞋的群體冒出來,於是抬起臉。男高中生的集團向我投來懷疑的眼神。遭遇到平日裏應該小心回避的對象,我的喉嚨嗖地發出怪聲。肺髒被捏爛的錯覺向我襲來,我向後跳開。

    僵住的女生們相互把臉湊到一起,竊笑起來。我連忙確認自己的樣子。我每天都在換衣服,應該沒有汗臭味。但是,臉的就不好說了。

    不見太陽,不見人的我,真有好好保持人的樣子麽?

    我貼著牆,側步移動。無數視線向我刺來,抑或故意偏開。心髒像爆炸般亂跳。背部和腋下汗如泉湧。

    話說,琉璃子在哪裏?她不在這群人裏吧。

    我環望四周。如果是那家夥,一定能很輕易的保護我不受視線的侵害。

    呀謔,江一,怎麽了。需要我幫你麽?嗯?

    我真切地期待著這樣的聲音。但是,嘈雜的世界中沒有琉璃子的身影。

    琉璃子,不在這裏。

    我忍住頭痛和嘔吐感,逃回家中。

    ***

    小指被奪走,我開始對這個異常事態感到焦慮。

    身體被奪走的事,讓我真切的產生了恐懼。螞蟻不是急性子,它們是威脅日常的敵人。並且,我被強製性的當成了方糖。

    我失去了慣用手的小指,但不知為何,握力沒有改變。就算胡亂地抓起東西,東西也不會掉。雖然看不到,但我的小指或許依然健在。不過,觸覺消失了。果然,那裏還是什麽也沒有。我的小指完全消失了。

    我放棄更加深入的思考。

    麵對現狀的非現實性,仿佛腳下開了個巨大的洞。

    我身體被奪走的碎片,去了什麽地方呢。正如琉璃所說,我突然間就變成了恐怖電影裏的登場人物。長此以往被解體的話,我的身體會怎樣呢。

    我無端的想見琉璃子了。雖然不能對琉璃子說,但能聽我說話的,就隻有她了。這是何等的矛盾。但是,我沒法叫琉璃子出來。

    琉璃子的父母討厭我。琉璃子沒有手機。我也沒有直接去她家的勇氣。要取得聯係十分困難。我就是如此孤獨。

    沒辦法,我選擇了消極的自衛。

    我小心翼翼地將被窩用膠帶粘起來,隻留下頭部的方向,鑽進袋狀的被窩裏。入口我用手堵住,屏氣懾息。潮濕的黑暗很熱,有灰塵的味道,令人呼吸困難。

    我感覺被活生生的塞進了套子裏。不過,若是悠然地在外麵過活,就防不住螞蟻了。我選擇保持這個狀態生活下去。我攝取瓶裝水,要上廁所而到外麵去後,解決完後又立刻折返回到被窩裏。進食一天一次,我會衝到廚房解決。

    在要睡的時候,我關上被窩空隙,睡下。就連窒息而死的可能性都被我無視掉。

    但是那一天,那件事突然造訪了。

    ——————嘎啦

    「……………………唔噢」

    我睜開眼。唾液拉成的絲伴著脫線的聲音滴落。

    被窩裏麵,有螞蟻。螞蟻強韌的顎,鉗著我的左手。

    而且,我的左手,和身體分家了。

    我領悟到自己的失敗。如果真的想躲過螞蟻,就應該將被窩完全封死才行。那樣的話,就必須用膠帶從入口內側封死,做好窒息而死的覺悟。

    滋滋、滋滋、滋滋

    螞蟻拖走我的手,發出柔軟的聲音,在被窩上創造出褶皺的海洋。

    螞蟻堂而皇之地從被窩的出口離開。我飛快地抓住正在遠去的左手。

    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左手沒有握住我伸出的右手。左手從脫力的手指中被拔了出去。數秒間,我木訥地注視著被窩的入口。我發作似的想把被窩甩開,但被膠帶妨礙。

    我像蛇一樣讓身體扭動起來,艱難的離開了被窩。

    立刻朝即將消失在窗外的左手追了上去。

    「還來!!!!!!!!!!!!!!!」

    螞蟻無視我的吼叫,從關閉著的窗戶消失了。

    螞蟻從密室中消失,帶走了我的手。我混亂了。一定有什麽弄錯了。

    從窗戶跳下去追趕,等同自殺。我再次從玄關衝到了外麵。

    夕暮下的大馬路上,人影稀稀拉拉。我的手堂而皇之的在道路中央爬行,看上去就像獨立的生物。我連忙追了上去。手在路麵上摩擦著向前爬行,表皮被粗糙的柏油路麵磨掉,從手指流出血來。

    結束社團活動回家的高中生,又出現了。但是這次,我沒把東拚西湊的集團放在眼裏。盡管被穿著運動短褲的少年指指點點,但手更重要。

    螞蟻提高速度。螞蟻和手在駛過的卡車下麵千鈞一發地穿了過去。

    「咕嘔?」

    於此同時,我的胃誇張的痙攣起來。嘔吐物像瀑布一樣噴出,淋在電線杆下。我擦了擦嘴,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手險些被車軋過,能給人造成這麽大的衝擊麽。我開始厭惡自己的纖細,異樣的怒火塞滿胸腔。黑黢黢的不安,如爛泥一般纏滿全身。

    我想將它揮開,衝了出去。我和螞蟻的步幅相差很大,但卻莫名其妙的追它不上。螞蟻突然左拐,鑽進施工現場的圍牆之下,入侵空地。那裏是從幾年前就一直放置,預定建造大樓的工地。

    據說因為預料之外的土質不穩而造成地基塌方,於是中止施工。我四下觀察,尋找有沒有地方地能夠進去。隨後,我發現一個好像被強行錯開的不自然的間隙。

    究竟是誰幹的呢。盡管覺得不可思議,我還是追趕螞蟻。

    施工現場中有個坑洞。本應被簡單堵上的坑洞,不知是否進行過地質勘察,被挖了出來。坑洞的邊緣全是濘淖,各處雜草叢生。

    小時候我和琉璃子到這片空地上來玩過。

    吃驚的是,在大人們奪走我們玩耍的地方以前,我們還是在戶外玩耍的小孩子。

    螞蟻走近巨大坑洞的邊緣。我的手在地上拖著,如同斷了線一般,掉入坑洞中。白色手逐漸變小,消失在黑暗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假思索地放聲尖叫,往坑洞邊緣爬去。仔細一看,那裏什麽也沒有。

    巨大的坑洞,仿佛是通向地獄的入口,看不到螞蟻的巢穴。

    為什麽螞蟻會消失在洞中呢。或者,大量的螞蟻在黑暗深處挖掘,創造了獨自的地下帝國麽?我將身體向下傾,仿佛要被吸入黑暗之中。

    此時,傳來一個嘹亮的聲音。

    「江一,你在做什麽?」

    轉過頭去,隻見琉璃子站在圍牆內側。

    已經回過家了麽?她沒穿製服,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布料在夕陽的光線下,仿佛在火紅地燃燒。她平靜地走了過來,無防備的坐在我身旁。兩隻白色的膝蓋從卷起的裙擺之下漂亮的露了出來。

    盡管視線被她奪去,我仍指著洞底。

    「琉璃子……琉璃子,聽我說,螞蟻,螞蟻,把我的,把我的手給」

    「嗯?螞蟻怎麽了?江一,你沒事吧?是不是關在家裏太久,腦袋出問題了?要吃飯麽?腦細胞似乎會因為上下搖頭而死掉的呢」

    搖頭和吃飯之間有什麽關聯性?然而搶在我準備拚命解釋事態之前,琉璃子傾下身體,毫不害怕地向坑洞中窺去。

    這一刻,我的心髒被抓住了。我立刻抓住琉璃子的手。

    她一副驚訝的神情看著我,然後得意地笑起來

    「怎麽了?江一?」

    「不……下意識就……」

    總覺得你會掉下去一樣。

    我的話頓住,沒有說完。然後,某種難以言喻的討厭感覺再次從胸口湧上來。琉璃子又向坑洞看去。短短的頭發,像針一樣指示著洞底。

    「這裏,真叫人懷念啊。以前和江一一起入侵這裏,扔進了好多好多東西呢」

    「誒,是這樣麽?」

    「是呀。不過是這裏被封上之前的事情了呢。我們的地盤被搶走,所以很不開心。記得還把鏽掉的自行車扔了進去,眼看著就不見了呢。我們還經常說,這個洞肯定和異次元相連的呢」

    琉璃子開心的笑了。她猛地抬起臉,擺出敬禮的姿勢。

    「嗯,再宣言一次吧。在我們腳下,通往異次元的入口敞開著!」

    琉璃子得意地挺起胸膛。對我已經失去一隻手的事情,仿佛毫不在意。她果然看不到。跟她說了也無濟於事。即便如此,我還是接著說道

    「呐,琉璃子。如果我說的手被螞蟻咬著,拖到了洞裏,你信麽?」

    「誒?啊咧?這可真奇怪啊。江一的手不是好好的在這裏麽?嗯?」

    「可是,這是真的」

    我認真的說道,琉璃子仿佛被我的氣魄壓住,陷入沉默。她的裙子隨著溫熱的風翩翩起舞。滑過指尖的砂礫,掉落洞中。

    她從我身上別開視線,身體前後搖晃。

    「江一啊,你是不是累了?」

    啊,是這樣啊。就連琉璃子也不肯相信我麽。

    我失望了,但我得到了確信。一定是我的腦袋出問題了吧。既然如此,事情就簡單了。我要放棄思考。琉璃子對著開心得快要吹出口哨的我說

    「我說啊,江一。就算發生那種離奇的事情,你的大腦也會對很多東西進行調和的。你是不是累了?」

    「很多事情?」

    「很多哦。很多很多哦。江一不是把自己關在屋裏,拒絕一切的生活麽?就像變回到媽媽肚子裏的胎兒一樣啊」

    琉璃子搖晃的幅度慢慢變大。小小的腦袋在我跟前不停往返。

    難道說,她想跳進洞裏麽。我的擔心就如同要變成現實一般,她繼續增加搖晃的激烈程度。

    我的心髒開始亂跳,胃液湧上喉嚨。琉璃子仿佛要消失在洞底,我睜大眼睛,擺出準備衝上去的架勢。琉璃子不顧我的擔憂,唱歌似的接著說道

    「江一很軟弱。非常軟弱。大概,比江一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更加軟弱。就連正常的活著你都會叫苦,是個人生的落伍者。我很一直很擔心你哦」

    琉璃子的嘴突然閉上。同時,她不再搖晃。

    琉璃子用澄澈的眼睛看著我。漆黑的眼睛裏,仿佛群星灑落一般閃爍濕潤的光。

    「把自己關起來保護自己的江一,殼如果從外麵被剝掉,會怎樣呢?」

    ——我覺得,你宅在家裏也沒什麽。但是,當受到無法忍受的衝擊時,你又會怎麽樣呢?我很擔心你的內心會發生什麽。

    琉璃子把下巴放在膝上,歪著腦袋。裙子隨風飛舞,露了勻稱的細足。那分白皙令我睜不開眼。

    總覺得,她剛才對我說了非常厲害的話。

    然後,我感覺我忘記什麽重要的東西,而且是不得了的東西。

    琉璃子再次向洞底窺探。她撅起嘴

    「我說江一同學啊。還是回家吧」

    她輕輕地催促我。但失去手的我,回不了家。

    我準備向她如此訴說之時,這才覺發。消失在洞中的手,是無法回收的。就算呆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琉璃子依舊盯著坑洞,胡亂的撫摸我的頭。

    「鑽進被窩就不會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了哦」

    ——所以,你,現在首先——縮回去吧?

    琉璃子唱歌似的說道。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冰箱裏塞得滿滿的食品。

    那些仿佛不會腐敗,不會損耗的冷凍蔬菜,火腿,和奶酪。

    可是,它們果然還是在一點一點的損耗掉。

    ***

    琉璃子說,鑽進被窩就不會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了。

    但是,在我放鬆警惕的時候,無法防禦螞蟻的入侵。

    某天早上,我醒過來後,右手也不見了。

    寒氣竄遍全身。我左右張望,不見螞蟻的身影。螞蟻就如同在說『手我收下了,別來找我』消失無蹤。我跳了起來,衝向隔扇。

    不等我猶豫如何打開,隔扇便自動打開。我的肩膀下麵說不定長著透明的手。但是,在我煩惱不可思議的現象之前,身體已經飛出了走廊。

    好想見琉璃子,想見得不得了。如果是她的話,一定願意傾聽我發泄恐懼。

    她肯定會撫摸我的腦袋,對我點頭,相信我說的話。

    ——吉原江一不會死哦。有我保護呢。

    就算是開玩笑也好,肯對我說出這種話的,就隻有琉璃子了。

    我就像滾下樓一般衝下樓梯。而後,廚房的門很少見的開著。我不由停了下來。不知是不是下了夜班早晨到回家,老媽坐在模糊的燈光下。

    她卸了妝,用好似煮熟的雞蛋的臉看著我。她直接對著盒嘴喝下牛奶,然後輕輕歎了口氣。洗過的臉感覺還很年輕,但遺憾的是,疲勞之色很濃。

    由於我很少有機會和她對上臉,不由緊張起來。不過僅限今天,我要求她幫忙。我連忙挺直腰背,開口

    「那、那個……」

    「啊?什麽?」

    懷著不滿的聲音,讓我不由閉上嘴。在凝重的沉默的壓迫下,我無法呼吸。

    冷靜一想,我找不到任何該說的話。我的手沒了,其他人是看不到的。就算我費盡唇舌也是枉然,隻會讓他們直觀的斷定我腦子有病。冷汗從全身上下滲出來。好想立刻縮回被窩裏。

    我想起琉璃子的話。她如同宣告神諭一般,用嚴肅的口吻輕輕說過

    ——鑽進被窩就不會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了。

    被窩外麵,不是我的領地。眼前是媽媽的領地。

    不好的預感在我全身流竄。在我下定決心逃跑的瞬間,死魚一般的眼睛捕捉到我。渾濁的眼球中映出我的樣子,老媽吐口水一般粗聲說道

    「我說你,要這個樣子到什麽時候啊,煩死了。我在你這個年紀都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啊,真是的」

    她喝著牛奶,發出喉嚨吞咽的聲音。喝光之後,她揮動奶盒,再次看著我。

    渾濁的眼睛深處,點亮著好似憎惡的光輝。我的腦內鳴響警報。但是,不等我製止,老媽用發自心底的吃驚表情對著我,再次開口。

    而後,她斬釘截鐵地扔出炸彈。

    「什麽?那孩子。喂,那個……叫琉璃子的孩子死都死了,你還磨蹭什麽啊。真是諷刺。你幹脆去死好了」

    「喂,真的麽」

    仿佛從萬裏無雲的晴空掉下炸彈的衝擊向我襲來。我全身上下被轟得支離破碎。然而,扔下炸彈的罪魁禍首卻在天上悠然起舞。

    母親顰蹙起來,用發幹的聲音接著說道

    「說真的,我覺得你這種人還是去死算了。哎,全都麻煩死了」

    無論什麽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都麻煩死了。

    她隨手扔掉奶盒。奶盒彈到我的腳邊,一滴一滴地吐出白色的液體。

    她站起身來,離開房間。遠處響起起居室的門打開,然後關上的聲音。

    老媽弄錯了一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想讓我死。如今我也覺得很受傷。但更重要的是,她剛才說過的話。

    琉璃子死了。琉璃子死掉了。琉璃子已經死了。

    真的麽?這是真的麽?

    不應該是這樣。我最近還見過琉璃子。

    她那太陽般的笑容,我記得清清楚楚。白皙的膝蓋,勻稱的細足,前後晃著腦袋的精神樣子,我不可能忘記。

    我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算鑽進被窩裏的時候,我注意到。

    在房間的一角,耷拉著一件應該很久沒有穿過的製服。在那旁邊,是紙屑堆成的小山。遭受爆擊的腦袋高速運轉,吐出無視倒落得輕鬆的疑問。

    我,為什麽會拿出這件沒用的製服呢?穿上那個,去過哪裏?

    總是能聞到的線香的味道,刺激鼻腔。我被一擊擊倒,當場跪了下去。

    這座紙屑堆成的小山,究竟是什麽素材堆砌而成的呢?我為什麽沒有在打掃的時,把它收拾掉呢?我戰戰兢兢的將一片拿在手上。破碎了的琉璃子的笑容,開朗地仰望著我。

    紙屑之山,是撕碎的照片和信堆砌而成的。

    用了好多愛心和音符的信紙,在我手中分崩離析。這一切,全都是我撕碎的。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一邊哭泣,一邊撕碎並扔掉了與琉璃子之間的回憶。

    連我自己都討厭起自己的纖細。即便如此,我還是束手無措。

    她棄我而去,我就好像遭到背叛一般。

    「……………………………………………………這是、真的麽」

    我癡癡地呢喃著,趴在地板上,尋找紅茶寶特瓶。

    現在,兩種感覺同時占據著我的內部。琉璃子的死被戳破的絕望,以及相信明天還能見到她的希望,卷起漩渦。但是,寶特瓶哪裏也找不到。我不喝紅茶,然而,寶特瓶像螞蟻一樣消失了。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承認自己的完敗。琉璃子已經不在了。名為現實的炸彈摧毀了名為被窩的柔軟外殼,將我炸得粉身碎骨。我仰望這天花板,漫無目的的思考。

    啊,是這樣啊,琉璃子死了啊。

    她,究竟是什麽時候死的呢。

    ***

    事情的契機,恐怕簡單明快。

    這個世界一貫很單純。無論怎樣的事物,都存在著原因和結果。

    失去了琉璃子,我變得對一切都不理不睬,變得想要全部舍棄掉,放棄掉,從這個世界逃走。但是,我能舍棄的,全都舍棄了。

    我很自由,很輕鬆。與社會脫節的我,故作勇敢,十分開心。

    我還能往哪兒逃呢?自殺麽?要自殺麽?但是,這個還是算了。

    然而,我被炸彈砸中腦門,爆炸了。我,明明隻在乎琉璃子。為什麽要將我重要的東西從我身邊奪走?為什麽要將我藏身的殼從外麵破壞掉?我保護自己的殼,因為琉璃子意外死亡的衝擊,被破壞得體無完膚。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這種控訴也是枉然,我慢慢沉入不幸的無底深淵。

    總結:這種煩惱根本就無所謂。

    琉璃子已經不在了。就算哭,就算大叫,也無法把她喚醒。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真理。我被孤單的留在了這裏。

    好了,既然討厭這樣的現狀就隻好逃走了。我至今為止,就是這樣不斷地逃避。

    但是,我已經無處可逃了。樂園崩潰了。溫暖的被窩之中,如今變成了痛苦的聚塊。

    不給我煩惱的餘暇,螞蟻從我腳下出現了。是隻有我能看到的螞蟻。

    世界單純而明快。原因和結果。因果和報應。琉璃子的死和螞蟻。這是多麽的美妙。於是,我準備將最終的脫節交給螞蟻帶走。

    我一語不發,任憑自己被運向遠方。不需要無謂的口舌,這樣一來,我就什麽也不用看見了。隻要在被窩裏閉上眼,就沒什麽可害怕的了。

    恐怕,螞蟻是我無意識下的欲求所產生的舞台裝置。

    為了實現我的願望,擅自行動的產物。

    好了,這樣我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答案擺在眼前。

    也有可能是我弄錯了,不過無所謂了。螞蟻就是螞蟻。管它來自何方,管它什麽無意識下的欲求,都無所謂。

    一切都無所謂。複雜的思考隻會讓我疲勞。放棄思考就能得到輕鬆,輕鬆地讓人發瘋。話雖如此,但我一定已經瘋了。

    因為,琉璃子不在這裏。

    坦白的說,我無能為力。

    對自己分析完畢。好好好好。所以說,什麽結論也沒得到。

    來吧,慢慢等死吧。

    ***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硬質的聲音接連響起。但是,我不能睜開眼睛。

    是我身上的聲音——我腦中如此思考。籠罩在黑暗中的世界,像溫開水一樣暖和。

    我裹在被窩裏,不知為何,睡意和尿意都沒有造訪。我就像一塊發潮的方糖,被緩慢的剝掉。就連被咬的感覺也完全消失了。

    隻要閉上眼,被窩裏就什麽也看不見。

    任何可怕的東西都無法闖入視線。何其美妙的世界。

    之後,要是能等到我的腦漿被片縷不存的奪走就好了。但是,這裏存在一個巨大的矛盾。閉上眼睛,雖說看不到『可怕的事情』,但我還是害怕螞蟻。雖說沒有煩惱就不會痛苦,但這一點仍舊無法釋懷。

    ——————最後,什麽才是正確答案呢。

    疑問在腦中咕嚕咕嚕地回轉。這是,我聽到了聲音。

    「嗯,這或許就是精神上的死。不過,一個冰箱就能把你打擊倒,如此軟弱的你真的能夠這樣坐以待斃麽」

    聽到懷念的聲音,我彈了起來。我想睜開眼睛,但我隨即放棄。我感覺,一旦我睜開眼睛,她就會煙消霧散。我緊緊的閉著眼,戰戰兢兢地抬起身體。

    「哎呀,我可是相當的不安啊,江一君。你讓我放心不下啊」

    我跪坐起來,探索眼前的空間。我強烈的祈願,祈願她來到這裏。

    我已經沒有擁抱的手臂,手指也失去了觸覺。本應如此,但指尖觸碰到某種溫暖而柔軟的東西。我想撲上去,抱住眼前溫暖的塊。

    我依靠著她柔軟的胸部和微微滲汗的肌膚,感覺就像撲入母親懷中。

    「噢,噢噢。怎麽了呀,江一。這搞不好能算性騷擾哦」

    「吵、吵死了,閉嘴啦。那種事怎麽都好啦」

    襯衫的口子摩擦著我的鼻子。琉璃子,確實就在這裏。就像我失去的手一樣,存在於我的眼前。但是,我一睜開眼,她肯定就會消失。

    我如此確信。因為睜開眼的世界,全都是可怕的東西。

    「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

    我把臉按進她的胸部,哭起來。零落的淚水順著鼻子和臉打濕琉璃子的襯衫。她一邊笑著,一邊胡亂撫摸我的腦袋。

    細細的手指,用力在我頭上亂撓。

    「好了啦,江一。別哭了別哭了。真是個傷腦筋的家夥。別哭的那麽傷心啊」

    「我,琉璃子,琉璃子」

    「嗯?」

    我無法順利發出聲音。琉璃子反複地撫摸我的後背。

    我模模糊糊的想起琉璃子的事。她平時很不正經,重要的時候卻很成熟。在我難過的時候,琉璃子會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陪在我身邊。

    我尋找語言。然後,哭著叫喊起來。

    「我,我不要你死啊。我不要你死啊」

    「這樣啊,江一不想我死啊」

    琉璃子溫柔的說道。被我說的那麽直接,已經無法搪塞過去。

    我飛快的動起腳,全力踩住地板,向琉璃子訴說

    「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我不要你離開我」

    「這樣啊,這樣啊。好開心啊。不過呢,我被卡車軋過死掉了呢。已經辦不到了嘛」

    琉璃子斬釘截鐵的說道。我再次回想起來。卡車快要軋過左手的時候我會吐的理由,如今我察覺到了。那時,我的心被狠狠地挖地道了一大塊。琉璃子被卡車軋死了。她留下我,擅自消失了。

    「江一就沒有別的感想麽?不想讓我死啦,不要我死啦,這種事早就該過去了啊。我覺得,你要更加向前看,應該向積極的方向發泄哦」

    什麽叫早就過去了啊——我想大叫,但我發不出聲。

    琉璃子一語不發的等著我,等待我積極的宣泄。我沒有什麽未來。當我如此思考之時,胸口有什麽東西噴湧上來。淚水奪眶而出。

    對,我的確有話想對琉璃子傾訴,想讓她傾聽。

    「…………………………我不想死」

    話語癡癡地從我口中飛出。

    一句話飛出來,後麵就像雪崩一樣,不堪的心聲不斷湧出。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琉璃子」

    「嗯,我知道」

    「螞蟻好可怕啊,琉璃子,我果然受不了那個,怎麽都受不了啊」

    「是啊,果然很害怕呢」

    琉璃子安慰著我,撫摸我的腦袋。對呀。其實我在害怕呀。

    就算螞蟻是從我的願望中誕生的,但我還是無法直麵死亡。被螞蟻帶走身體這種事,果然太可怕了。然而,我不要孤零零的一個人。

    相反的感情卷起劇烈的漩渦。琉璃子用溫柔的語調接著說道

    「江一不會死哦,有我保護呢」

    「可是,你已經不在了不是麽。已經不在這裏了不是麽」

    「嗯,是的。我不在了」

    手臂輕輕離開,我不由張開眼皮。

    明明不可以看,我卻看了。

    眼前猶如春天的陽光刺痛眼睛。炫目的世界灼燒視網膜。

    琉璃好好地坐在這裏。她歪著腦袋,笑得跟平時一樣。

    「啊,所以————————我想去死呢」

    啊,對啊。沒有你的世界,我根本不想呆啊。

    我不是從沒有你的現實中逃了出來,藏進了被窩裏麽?

    我伸出手。琉璃子向我投來悲傷的視線。

    於是,醒來之後,她不在了。

    ***

    我眨眨眼。不快的觸感在眼球上方爬過。

    幾百隻螞蟻在我身上亂爬。無數的螞蟻身體撫過我全身。

    我一動眼皮,螞蟻就會從臉上掉下去。嘴裏也被螞蟻大量入侵。喉嚨下麵有幾百隻腳踩過。耳朵裏響起大量的聲音,就像拍手一樣。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直起上半身,螞蟻成塊的落下。我的腳,已經消失了。

    髖關節以下的腳被奪走了。破破爛爛的內褲正被蟻群拖走。

    蟻群就好像愉快的遊行隊伍,搬運著我的身體,熱熱鬧鬧的向前進發。

    從我身體分離的腳踝和大腿,一邊舞動一邊遠去。

    我的身體繼續被啃咬。雙耳被奪走,嘴裏的舌頭被四分五裂。

    然而,我卻還能毫無異樣感的聽到聲音。在聲音的亂舞之中,我打算用消失的手掀開被子。被子自己動了起來,一邊將螞蟻壓爛,一邊掉在榻榻米上。

    「啊,所以…………啊,嗯」

    我的身體,隻剩下胴體和臉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我還是站了起來。

    螞蟻爬上我消失的腳,將我全身咬成碎渣。我動起本應不存在的腿,蟻塊一個不剩的動了起來。我是螞蟻麽,螞蟻是我麽,我變得無法分辨。

    我帶著鋪遍全身的螞蟻,拉開槅扇,走向外麵。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在聲音中,我衝了出去。無數的螞蟻在腳下,在抓住門把的手中碾爛,我打開門。

    外麵沒有任何人。眼前仿佛一切全都死絕,展現出一片灰色的街道,好像鬼城一樣。大家拋下變成螞蟻怪人的我,全都消失了。

    在道路中央,是螞蟻列成的隊。幾千隻螞蟻旁若無人的將路麵淹沒。

    我跟在它們後邊,如同逆流而上,一邊將蟻群踩爛一邊前進。

    從我全身奪走的部分,已經被前行的遊行隊伍運走。

    注視著興高采烈扭動著的臀部的時候,剩下的眼珠也正被螞蟻啃咬。幾隻螞蟻費了一番力氣從我的眼窩中拽出眼珠。滾落的眼珠加入到遊行隊伍中。

    這一幕,是我所看到的麽?是我的眼球看到的麽?是我被挖去的腦漿看到的麽?我變得無法分辨。

    遊行隊伍與坑洞連接在一起。但在此之前,還有最後一道難關。

    空地的入口掛著禁止進入的警戒線。向牆壁一樣拉起的好幾重黃色膠帶,向遊行隊伍喊停。但是,蟻群將黃色牆壁開出一個洞,侵入到裏麵。我也彎下身體,將僅剩的一點點內髒塞進縫隙裏。

    我的身體紛紛掉入坑洞中。看著默然掉入的眼珠,我回想起來。把琉璃子軋死的卡車司機,將屍體扔進了施工用的洞裏。

    杜撰的隱蔽施工馬上就被發現,然後肇事司機被逮捕。

    被記者報道的,在葬禮上哭的,出殯時嚎啕大哭的,不是我。我早早的回到家,從窗戶茫然的看著琉璃子被搬走。認為我是琉璃子朋友的,原本就隻有琉璃子本人。

    所以,我連她的朋友都不是。

    我就是這麽孤獨。就是無可救藥的孤單個人。

    我呆呆的望著坑洞,望著琉璃子掉下去。

    琉璃子已經不在了。我回想起她的話。

    在我們腳下,通往異次元的入口敞開著!

    向幽暗的坑洞望下去,我萌生出焦躁的想法。

    呐,琉璃子。你說過這裏是通往異次元的入口。我曾經很想相信,這裏不是僅僅是施工用的坑洞。很想相信,你去了別的世界。

    我不想死,實際上也不可想要去死。

    隻是,我想跳入坑洞中,到你所在的世界去。

    因為我的容身之處,隻有你身邊了。

    我走向坑洞。幽暗的坑洞,如同通向地獄的入口。

    我知道。這裏並非什麽通向異次元的入口。因為琉璃子的死,我被殘酷的拋棄。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真理。再也不會有任何人陪我做夢。

    沒人會對我說,這裏是通往異次元的入口。

    所以,從這裏掉下去,恐怕等同於死。這樣就夠了,應該就足夠了。我已經受夠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活著對我而言毫無價值。

    去死,去死,你這種人去死吧。

    說真的,我覺得你這種人還是去死算了

    腦中掀起熱鬧的大合唱。對,我應該盡快去死。

    追隨琉璃子的背影,跳進洞裏就對了。隨濁流逝去,這樣就結束了。

    然後,就在我準備跳下去的時候。

    「不,那裏是通往異世界的入口哦,江一」

    響起滿不在乎的,開朗的聲音。我連忙轉過頭去。

    死掉的琉璃子,如同天經地義一般站在我的眼前。

    她挺著胸,站在警戒線的內側。

    警戒線沒有開洞。就好像她很久以前就站在了這個坑洞旁一樣。

    宛如太陽的笑容看著我。琉璃子扭緊拳頭,向前刺出大拇指。

    然後,她斬釘截鐵的斷言道。

    「所以,你不會死的哦,江一」

    你會扔下死掉的我,到別的世界去哦。

    螞蟻嘩啦嘩啦地從我全身掉下去。我為了不被濁流衝走,向腳下注入力量。

    就這樣,我轉向了琉璃子。填滿胸口的漆黑恐懼,瞬間消散。她再次用力的點點頭。琉璃子用笑容肯定了我。

    我呆呆的看著她。琉璃子總是很不正經,但溫柔得無可救藥。

    啊,這家夥在最後,就算死去的最後都在保護我。

    我握緊拳頭。本應不存在的手自然而然的動起來。

    腳下躁動的觸感將我推向坑洞。為了不被衝走,我拚命抵抗。我雙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向琉璃子呼喊。

    「我啊,好想看看升上高中三年級的你啊」

    「我知道哦。我也好想給你看」

    「雖然我不過是這個樣子。雖然不過是一個足不出戶,不肯動的家裏蹲……」

    我垂下臉。大顆的淚珠一邊將螞蟻卷進去,一邊朝地麵滴落。

    事到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即便如此,趁著這最後的機會,我還是大喊出來

    「我啊,一直一直都好喜歡你啊」

    琉璃子瞪大了眼睛,眨了幾次眼。

    然後,琉璃子真心實意的開懷一笑

    「笨蛋,我也是啊」

    螞蟻衝了起來。濁流吞噬了我的腳。我的視野急速傾覆。

    琉璃子踮起腳,大幅地向我揮手。直到最後她一直在笑。我拚命地伸出手,但是,我夠不到,無法讓她帶我出去,無法將她帶走。

    隻有我落入了通往異世界的坑洞。

    留下她一個人。

    ————————————嘎啦

    然後,伴隨著最後的聲音,我消失了。

    ***

    手腕感到異樣,我睜開眼睛。

    如同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一般,腦袋好痛。淚水浸濕的視線中,映出一隻螞蟻。螞蟻在我手肘上到處亂爬。不止如此,我全身都好癢。

    有什麽東西穿過眼睛附近。我連忙起身,猛地掀開被子。

    「唔、哇」

    螞蟻爬滿了全身。我拍落螞蟻,向後轉去。

    隻符合紙屑堆成的小山映入眼中、前麵擺著紅茶寶特瓶。

    蓋子敞開著,香甜的氣味從裏麵蒸發,飄散出來。

    好幾隻螞蟻已經溺死在紅茶的海洋中。

    轉過身去,隻見蟻隊從敞開的窗戶縫隙中一直延伸到那裏。

    我在日照下的榻榻米上坐了下去,確認身體。身體安然無恙,手和腳都接在上麵。隻不過,腦袋如撕裂一般痛,還有反胃的感覺。

    枕邊殘留著吐過好幾次的痕跡。虧我沒有被捂死。

    紅茶寶特瓶的旁邊,放著空掉的藥袋。那是媽媽拜托當醫生的親戚違法弄到的大量安眠藥。我呆呆地看著它,想起了什麽。

    「……………………啊,是這樣啊」

    從手腕被螞蟻咬到,醒過來開始,就一直是我在做夢。

    紅茶是琉璃子死亡的幾天前拿過來的伴手禮。自從二年級的春天我宅在家裏之後,她就經常到我家來玩。夢中進行的對話,是我和生前的琉璃子之間的交流。

    然後,在升上高中三年級之前,她死了。

    我抓起空掉的藥袋。我曾選擇了成功率很低,消極的自殺方式。其實我不怎麽想自殺。即便如此,實際上,我似乎還是在生死的邊緣徘徊過。

    我吞下藥,逃入夢中。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徹底逃離琉璃子的死。

    逃避的念頭更是化作螞蟻,將我搬到坑洞裏。

    我似乎期待著跳進坑洞,藉此去往琉璃子的身邊。但說心裏話,我隻想放棄,跳入坑洞中但求一死。

    如果沒有琉璃子最後的那句話,我掉入洞中的同時,應該就會死掉吧。

    ——不,那裏是通往異世界的入口哦,江一

    在噩夢之中,為了讓我不要死,她對我如此說道。

    因為,我說過我不想死。

    我站起身,走近床邊。外麵的櫻花正在盛開。

    琉璃子死後,還沒過多少天。然後,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明明從噩夢中蘇醒過來,然而唯獨琉璃子離我而去的事實,無法消去。

    「………………琉璃子」

    我呢喃著,拭去順著臉頰滴落的淚水。傳到手背上的溫暖觸感,讓我感到心安。

    手,好好地連在身上。我注視著明亮的窗外,關上窗戶。

    我從衣櫃裏拿出衣服,慢慢吞吞的換上,緩緩走了出去。穿過房間,我把手搭在槅扇上。心髒爆炸般的狂跳。我讓心跳平靜下來後,走到走廊上。

    我強行將顫抖的腳向前移動。從明天起做什麽好呢?我邊走邊拚命思考。老媽厭惡的臉,學生們嘲笑的樣子,屢屢在我眼前浮現。

    說實話,我差點吐出來,好想立刻逃回被窩裏。隻是今天一天的話,就算在屋子裏宅過去也應該不成問題。雖然腦袋這麽想,但我強行拖拽著自己的身體繼續向前。

    因為琉璃子,笑著向我揮過手,笑著為我送過行。

    就算丟人,就算難堪,就算難過,我也不能辜負她。

    我咽下口水,深呼吸。我不能再繼續逃避下去。我走到玄關,握住把手,大幅將門打開。外麵灑落著溫暖的春光。我握緊拳頭。

    ————————嗙。

    於是,我走到了外麵。

    作者後記

    祝賀《驚悚文集2 “黑”》發售。

    大家好,我是綾裏惠史。雖然“赤”的時候就偷溜進來了,不過“黑”也叨擾大家了。驚悚即是歡樂。誠然令人興起。“赤”中寫的是擁有黑色要素的和式驚悚,這次的“黑”中就寫了一個奇妙的故事。

    想出這個故事的契機,來源於螞蟻在我執筆時在手腕上側爬一事。那時螞蟻叼著餅幹渣,於是就想到,如果顎中的是自己的手指該有多討厭。這也就表示,綾裏的房間裏有螞蟻呢。雖然已經驅逐出去了,但電腦周圍依舊存在不安穩的氣息。住手,別打我餅幹的主意。

    感謝畫師kano老師精美的插畫。感謝編輯,出版業界的各方全體人士的百般照顧。尊敬的讀者,但願能夠有幸再會。那麽,下一次再見。

    夏天是難眠的季節。盡情讓驚悚伴隨黑夜如何?

    綾裏惠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