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片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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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周,時間仿佛被拉長,又像是被壓縮。每一天都像在濃稠的膠水中跋涉,緩慢而粘滯,但轉眼間,預約複診的日子竟已迫在眉睫。簡憂感覺自己像站在即將開庭的被告席上,等待著那份可能定義她餘生的“判決書”。
複診的前一晚,她幾乎徹夜未眠。不是以往那種思緒紛亂、焦躁難安的失眠,而是一種死寂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她睜著眼,看著窗外天色由墨黑漸次轉為魚肚白,聽著宿舍樓從萬籟俱寂到逐漸蘇醒。那盆“靜夜”在窗台上輪廓模糊,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獸。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拿起那管固體膠,隻是徒勞地數著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在倒數計時。
再次走進心理衛生中心,消毒水的氣味似乎比上次更刺鼻。候診區依舊安靜,但簡憂卻覺得這裏的空氣沉重得讓她呼吸困難。砧子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有薄汗,但眼神依舊堅定。“我在外麵等你。”她說。
簡憂獨自走進李醫生的辦公室。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李醫生坐在桌後,麵前放著一份薄薄的文件夾。她抬起頭,看到簡憂,露出一個溫和但比上次略顯嚴肅的笑容。
“簡憂,來了,請坐。”
簡憂僵硬地在那張熟悉的沙發上坐下,雙手緊緊抓著膝蓋,指節泛白。她不敢去看那份文件夾,目光低垂,盯著地板上的光斑,感覺那光斑像一隻審視的眼睛。
“評估結果和初步分析已經出來了。”李醫生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我們結合了你填寫的量表、訪談情況,以及你描述的日常狀態和情緒波動模式。”
簡憂的心跳驟然加速,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她懷疑李醫生都能聽見。她感到一陣眩暈,胃裏又開始隱隱作痛。
“根據目前的評估,”李醫生翻開了文件夾,語氣謹慎而專業,“你的情況,比較符合‘雙相情感障礙’目前為輕至中度抑鬱發作,伴有混合特征的表現。”
“雙相情感障礙”。
這六個字,像六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簡憂。盡管早有預感,但當它被以一種確鑿的、專業的口吻宣示出來時,帶來的衝擊力依然是毀滅性的。她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猛地衝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李醫生後麵的話變得模糊而遙遠。
“……也就是說,你的情緒會在抑鬱的低穀和類似輕躁狂的煩躁、易怒、精力波動之間交替……目前抑鬱相占主導,但混合特征意味著低落和焦躁會同時存在,讓你感覺更加痛苦和混亂……這種波動有它的生理基礎,與大腦內神經遞質的不平衡有關……”
簡憂呆呆地聽著,那些術語像外語一樣難以理解。她隻捕捉到關鍵信息:她病了。是一種有名字的、可以寫在診斷書上的病。不是矯情,不是脆弱,不是想太多。是一種……疾病。
一種巨大的、複雜的情緒席卷了她。首先是排山倒海的恐懼。雙相情感障礙……聽起來那麽嚴重,那麽可怕,像一種終身無法擺脫的烙印。然後是……一絲可恥的、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釋然。原來如此。原來那些無法控製的情緒、那些黑暗的念頭、那些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行為,並非源於她本質的惡劣或道德的缺陷,而是因為……她生病了。這個認知,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洋中,突然看到了一盞遙遠的、微弱的燈塔。光雖弱,卻指明了方向,讓她知道自己並非身處無間地獄,而是漂浮在一種名為“疾病”的、可以(或許)被理解和治療的海域上。
但釋然之後,是更深的茫然和無助。然後呢?知道了病名,然後呢?
“……所以,這不是你的錯,簡憂。”李醫生的聲音將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這是一種需要被認真對待和係統治療的疾病。好消息是,它是可以被有效控製的。”
李醫生開始詳細解釋治療思路:藥物治療穩定情緒,心理治療學習應對技能和調整認知,規律的生活作息,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她的話語條理清晰,充滿耐心。
當提到“藥物治療”時,簡憂的心猛地一緊。“……藥?”她終於發出了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是的,情緒穩定劑,可能還需要一些輔助藥物來改善當前的睡眠和焦慮。”李醫生拿出處方單,“藥物可以幫助你大腦的化學狀態恢複平衡,為心理治療和其他調整打下基礎。就像感冒了需要吃感冒藥一樣。”
像感冒藥一樣……簡憂看著李醫生在處方單上寫下那些陌生的藥名,心裏五味雜陳。她要開始長期服藥了嗎?那些藥會不會有副作用?會不會讓她變得遲鈍、麻木?別人會怎麽看她?一個需要靠藥物維持情緒的“精神病”?
“關於和家人的溝通……”李醫生放下筆,看向她,目光溫和而堅定,“我強烈建議,你需要盡快告訴你的父母。後續的治療,尤其是如果你未滿十八歲,需要監護人的知情同意。而且,家庭的支持係統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告訴父母。這個念頭比診斷本身更讓簡憂感到恐懼。她幾乎能想象到母親聽到“雙相情感障礙”這幾個字時的反應:先是難以置信,然後是失望,最後可能是憤怒或更深的疏離。“你就不能堅強點嗎?”“我們為你付出了這麽多,你怎麽會得這種病?”“是不是故意裝出來氣我們的?”父親可能會沉默,但那沉默比指責更令人窒息。
“我……我可以自己決定嗎?”簡憂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問。
李醫生輕輕搖了搖頭,眼神帶著理解,卻不容置疑:“簡憂,我理解你的擔心。但按照規定和為了你的治療能順利進行,這是必要的步驟。我們可以一起想想,怎麽和他們溝通會更容易被接受。或者,如果你願意,下次複診可以請他們一起來,我來和他們解釋。”
從診室出來,簡憂手裏多了一份診斷說明和一張處方箋。紙張很輕,卻感覺有千斤重。砧子立刻迎上來,關切地看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問:“……怎麽樣?”
簡憂把診斷說明遞給她,沒有說話。砧子快速瀏覽著,眉頭微微蹙起,然後輕輕舒了口氣,不是放鬆,而是一種“果然如此”的複雜情緒。她抬起頭,看著簡憂,眼神裏沒有驚訝,沒有憐憫,隻有一種“現在我們知道了”的務實。
“雙相……我查過一些資料。”砧子輕聲說,“李醫生怎麽說?要吃藥嗎?”
簡憂點了點頭,把處方箋也給她看。
“嗯,那就聽醫生的。”砧子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我們先去拿藥。別怕,很多名人都得過這個,控製好了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砧子的平靜像一種鎮定劑,稍稍安撫了簡憂內心的驚濤駭浪。她們去藥房取了藥,一小盒白色的藥片,還有幾板緩解焦慮的輔助藥物。藥盒握在手裏,冰涼而陌生。
回學校的路上,兩人都很沉默。簡憂看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感覺世界似乎和來時一樣,又似乎完全不同了。她的人生被清晰地劃分成了“診斷前”和“診斷後”。她低頭看著藥袋,又想起李醫生關於告知父母的話,心情再次沉重起來。
晚上,簡憂第一次服下了那片白色的小藥丸。就著溫水吞下去的時候,她有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悲壯。她不知道這藥會帶來什麽,是救贖,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禁錮。
之後的兩天,她是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度過的。藥物似乎起效很快,那種尖銳的、想要毀滅一切的焦躁感被撫平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困倦。她像被抽走了骨頭,大部分時間隻想睡覺,對周遭的一切都反應遲鈍。情緒好像被罩上了一層毛玻璃,不再那麽鮮活刺人,但也失去了感知其他事物的能力。她看著那盆“靜夜”,依然覺得它綠得可愛,但那種想要觸碰、從中汲取力量的衝動卻消失了。
她按照李醫生的建議,用盡量平靜、客觀的語氣,給母親發了一條很長的信息,簡要說明了自己最近情緒困擾嚴重,去看了醫生,診斷是“情緒障礙”,需要開始藥物治療,並附上了李醫生建議的“家屬共同麵談”的邀請。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雙相情感障礙”這個聽起來更嚴重的詞,用了更溫和的“情緒障礙”。
信息發出去後,石沉大海。整整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手機屏幕都暗著。那種沉默比預想中的任何斥責都更讓人煎熬。簡憂幾乎能想象到電話那頭,父母是如何震驚、如何討論、如何感到丟臉和難以接受。
直到深夜,手機才終於亮起。是母親的回信,隻有短短一行字:
“周末回家再說。”
沒有關心,沒有詢問,隻有這五個字,像一塊冰,砸在簡憂的心上。她握著手機,看著那行字,久久沒有動彈。窗外,夜色深沉。那盆“靜夜”在黑暗中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她拿起那管固體膠,第一次,沒有摩挲,沒有擠壓,隻是靜靜地握著。她知道,拿到診斷書,隻是漫長鬥爭的開始。而如何麵對家人,如何與疾病共存,如何在一片狼藉中重建生活,是比接受診斷本身更艱難、更漫長的課題。
她吞下當晚的藥片,躺到床上。藥效開始發揮作用,困意如潮水般湧來。在意識沉入黑暗之前,她最後想的是:至少,現在她知道了敵人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學習如何與它戰鬥,或者,如何與它共處。
好的,我們繼續細致描寫簡憂在拿到診斷書後,麵對家庭反應和開始服藥初期的心理適應過程。
母親那句“周末回家再說”,像一道冰冷的閘門,將簡憂懸在半空的心徹底砸進了穀底。沒有預想中的暴怒斥責,也沒有急切擔憂的追問,隻有這五個字,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山雨欲來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她感到窒息。她幾乎能穿透手機屏幕,看到母親緊抿的嘴唇、蹙起的眉頭,以及父親在一旁沉默抽煙的凝重側影。家,那個原本應該提供庇護的港灣,此刻卻像一座即將審判她的法庭,讓她未踏足已心生寒意。
接下來的兩天,是在一種藥物導致的昏沉與內心焦灼的拉鋸戰中度過的。那片白色的小藥片似乎確實在起作用,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那種讓她坐立不安、想要撕裂一切的尖銳焦躁感被強行撫平了,像洶湧的海浪被一道大壩攔住。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彌漫全身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困倦。她感覺自己像一株被抽幹了水分的植物,蔫蔫的,軟綿綿的,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上課時,老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模糊而扭曲;下課後,她常常趴在桌上就能立刻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昏睡狀態。
情緒也變得遲鈍而扁平。以前,無論是極度的低落還是狂躁的憤怒,都像色彩濃烈到刺目的油畫,雖然痛苦,卻帶著一種病態的“鮮活”。而現在,她的內心世界仿佛被調成了低飽和度的灰調子。看到那盆“靜夜”,她依然知道它是綠的,是生機勃勃的,但那種曾經讓她心生羨慕、想要觸碰的衝動消失了,就像隔著一層模糊的玻璃在看它。砧子跟她說話,她能聽見,也能理解字麵意思,但想要組織語言回應,卻覺得異常費力,仿佛思維也裹上了一層粘稠的膠質。這種“平靜”並非真正的安寧,而更像是一種情感上的麻痹,一種感知能力的剝奪。她有點懷念之前那種劇烈的痛苦了,至少那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一個被藥物操控的、行屍走肉般的空殼。
“這是正常的初期反應,”李醫生在電話回訪時這樣告訴她,“身體和大腦需要時間適應藥物。困倦和情感遲鈍是常見的副作用,通常會隨著服藥時間延長而減輕。重要的是堅持按時服藥,不要自行停藥或調整劑量。” 李醫生的聲音通過電流傳來,冷靜而專業,像在指導一個機器調試程序。簡憂聽著,心裏卻一片茫然。減輕?需要多久?會不會永遠就這樣麻木下去了?
砧子成了她與外界連接的唯一橋梁,也是她堅持服藥的有力監督者。她會在每天早晚準時提醒簡憂吃藥,會幫她打熱水,會在她對著飯菜發呆時,默默地把勺子塞進她手裏。砧子似乎查閱了很多關於雙相情感障礙的資料,有時會嚐試用一些她理解的知識來安慰簡憂:“書上說,按時吃藥就像給大腦戴上一個安全帽,防止它情緒過高或過低時撞傷自己。” 或者,“很多有創造力的人都有這個病,控製好了反而能成為優勢。”
這些安慰聽起來有理有據,但簡憂聽著,卻感覺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她的“大腦安全帽”現在沉重得讓她抬不起頭,而“創造力”更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她連完成最基本的作業都感到困難重重。她感激砧子的付出,但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也讓她感到一種沉重的負擔和羞愧。她像一個需要被全天候看護的累贅。
終於,周末到了。回那個“家”的日子,像行刑日一樣無可避免地來臨了。簡憂磨蹭到周六中午,才在砧子鼓勵(更像是“催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收拾了簡單的背包。她把那瓶藥仔細地藏在背包最內側的隔層裏,像藏匿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
回家的公交車一路顛簸。窗外的景物熟悉又陌生。她看著那些飛速後退的街道、店鋪、行人,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踏入異域的旅客,內心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她 rehearsed 了無數遍該如何開口,如何解釋,但每一種開場白都顯得蒼白無力。
用鑰匙打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飯菜香和淡淡家具清潔劑的味道撲麵而來。客廳裏,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聽到開門聲,抬起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然後很快又落回報紙上,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 母親正在廚房忙碌,炒菜的聲音嘩嘩作響,沒有像往常一樣探出頭來打招呼。
這種刻意的平靜,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人心慌。簡憂換上拖鞋,低聲應了一句“嗯”,然後像做賊一樣,迅速溜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書桌,熟悉的床鋪,此刻卻無法帶給她絲毫安全感,反而像一間狹小的囚室。
午飯時間,氣氛壓抑得讓人食不下咽。餐桌上擺著幾道她以前愛吃的菜,但此刻在她嘴裏卻味同嚼蠟。母親沒有說話,隻是不停地給她夾菜,動作有些僵硬。父親偶爾問一兩句學校無關痛癢的情況,比如“食堂飯菜怎麽樣”、“最近考試多不多”,目光卻很少與她對視。
簡憂知道,他們在等待。等待她主動提起那個他們早已知道,卻誰也不願先觸碰的話題。她埋著頭,機械地咀嚼著,胃裏像塞了一塊石頭,每一次吞咽都異常艱難。最終,還是母親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聽起來盡量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憂憂,你上次在信息裏說……醫生診斷是……情緒障礙?怎麽回事?嚴重嗎?
母親那句問出口後,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餐桌上隻剩下碗筷偶爾碰撞的細微聲響,襯得那沉默愈發震耳欲聾。簡憂感到那六個字像有實質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耳膜上,又順著血管鑽進心裏,讓她拿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抬起頭,撞上母親緊緊盯著她的目光。那目光裏有強裝鎮定的探究,有掩飾不住的焦慮,甚至還有一絲……簡憂不敢深究的、仿佛怕聽到壞消息的恐懼。父親也停下了看似專注的咀嚼動作,雖然沒有直視她,但全身的姿勢都顯出一種緊繃的等待。
“就……就是醫生說的那樣……”簡憂的聲音幹澀發緊,像砂紙磨過喉嚨,“情緒……不太穩定。”她避開了“障礙”那個詞,仿佛不用那個詞,問題的嚴重性就能減輕幾分。“有時候會……很低落,沒力氣,什麽都提不起興趣。有時候又會……很煩,控製不住想發火。”她試圖描述,但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根本無法傳達出那種被黑暗吞噬的絕望,也無法形容那種如坐針氈、仿佛血液都在燃燒的焦躁的萬分之一。
她看到母親眉頭蹙得更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那聲歎息像一根冰冷的針,輕輕刺破了簡憂心裏殘存的一點點微弱的希望。她果然……還是不能理解。
“醫生開了點藥,”簡憂低下頭,用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碗裏已經微涼的米飯,米粒被戳得七零八落,“說先吃著看看效果。”
“藥?”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又立刻強行壓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緊張,“什麽藥?有沒有副作用?要吃多久?”問題像連珠炮一樣砸過來,每一個都指向最實際的擔憂,卻也每一個都透著對“藥物”本身的不安和隱約的排斥。
“就是……穩定情緒的藥。”簡憂含糊地回答,她不敢說出那拗口的化學名稱,也無力解釋複雜的藥理,“副作用……就是有點困,沒力氣。”她省略了那種情感被剝離的麻木感,仿佛那是一種更難以啟齒的缺陷。
“困?那會不會影響學習啊?”母親的擔憂立刻找到了新的落腳點,“本來成績就……要是因為吃藥更跟不上了怎麽辦?”這話脫口而出,帶著一種習慣性的焦慮,但聽在簡憂耳中,卻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在她如此痛苦、幾乎難以維持正常生活的時候,母親最先擔心的,依然是她的成績。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失望感再次湧上心頭,比胃裏的絞痛更讓人難受。
一直沉默的父親這時清了清嗓子,插話道:“先聽醫生的吧。把身體……把情緒調整好最重要。”他的話試圖中和氣氛,但那個短暫的停頓和將“身體”替換成“情緒”的細微舉動,卻暴露了他內心同樣的無措和對此事某種程度上的“難以定性”。情緒問題,似乎總不如身體上的病痛那樣理直氣壯地值得休息和照顧。
這頓食不知味的午飯,就在這種壓抑的、浮於表麵的問答中結束了。誰都沒有再深入。母親沒有再追問診斷書的細節,父親也沒有提議下次陪她一起去複診。那個名為“雙相情感障礙”的真實診斷,像房間裏的大象,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回避了。他們接受了“情緒不穩定”這個模糊的說法,仿佛這樣就能將問題圈定在一個相對“正常”、可接受的範圍內。
下午,簡憂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狹長的、明亮的光帶,光帶中塵埃飛舞。她就坐在床沿,看著那些塵埃,腦子裏空蕩蕩的,卻又像塞滿了亂麻。她拿出那個小藥瓶,冰涼的玻璃瓶身握在手裏。瓶身上的標簽清晰地印著那個她不敢對父母說出的藥物名稱和“雙相情感障礙”的適應症。這小小的藥瓶,是她所有痛苦和掙紮的物證,也是她與那個“正常”世界之間一道看不見的、卻真實存在的界限。
周日返回學校的路上,簡憂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心裏一片冰涼。這次回家,非但沒有獲得預期的理解和支持,反而讓她更清楚地意識到,她所麵對的,不僅僅是大腦裏的化學風暴,還有來自最親近之人的、因不解而生的隔閡與壓力。那條回家的路,仿佛比以前更長,也更難走了。她握緊了背包帶子,裏麵那瓶藥,似乎比來時更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