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濁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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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源泰的供述,如同一把鑰匙,插入了鏽蝕多年的鎖孔。雖然沉重,卻終究扭動了僵局。欽差行轅內,隨著一份份口供與賬冊的相互印證,那筆千萬兩“引餘公銀”的流向,漸漸勾勒出越來越清晰的輪廓。
    除了已致仕的盧見曾、早已卸任卻仍在揚州盤桓的高恒,另一個名字在賬冊與供詞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普福。這位高恒的前任,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間的兩淮鹽政,在黃源泰的描述和部分模糊的賬目記錄中,似乎也並非清水一潭。
    “普福……”彰寶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此人卸任後,據說一直在江寧(南京)養老,深居簡出。”
    尤拔世道:“下官查閱舊檔,普福在任期間,正是預提鹽引最為頻繁,南巡接駕任務最重的幾年。黃源泰雖未明確指證他貪墨,但多次提及,普福任內,‘公務’開支尤為巨大,且賬目……頗為混亂。”
    “混亂?”彰寶冷笑一聲,“怕是混水才好摸魚吧。看來,我們需得請這位前任鹽政大人,過府一敘了。”
    一道措辭謹慎卻不容拒絕的公文,很快由快馬送往江寧。
    數日後,普福被“請”到了揚州欽差行轅。與高恒的矜持傲慢、盧見曾的風雅自持不同,普福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圓滑而低調。他穿著半舊的深藍色長衫,態度恭謹,甚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惶恐。被引入那間作為臨時訊問室的僻靜廂房,見到彰寶與尤拔世,他立刻上前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
    “罪員普福,叩見彰大人、尤大人。”他竟直接自稱“罪員”,倒是讓彰寶和尤拔世有些意外。
    “普大人不必多禮,請坐。”彰寶示意他坐下,語氣平淡,“今日請普大人來,是想了解一些你在任兩淮鹽政時的舊事,主要是關於‘預提鹽引’及‘引餘公銀’的收支情況。”
    普福並未依言坐下,反而再次躬身,臉上堆滿了懊悔與自責:“二位大人明鑒,罪員自知在任期間,於這‘引餘公銀’的管理上,確有失察疏忽之罪!每每思之,惶恐無地!”
    他先給自己定了個“失察疏忽”的調子,避重就輕。
    尤拔世不為所動,追問道:“失察在何處?疏忽在何方?還請普大人明言。”
    普福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本早已準備好的、略顯陳舊的筆記冊子,雙手奉上:“這是罪員離任後,憑記憶整理的一些零星記錄,或可供二位大人參考。罪員在任時,此項銀兩主要用途,確係為籌備皇上南巡聖駕,以及辦理內務府交辦的貢品。當時事務繁雜,用度急切,許多開銷……唉,皆是應急從權,未能如戶部正項錢糧般逐筆造具細冊,核銷存檔。此乃罪員第一大過。”
    他巧妙地將責任引向了“應急從權”和“事務繁雜”,暗示賬目不清是客觀原因造成。
    彰寶翻看著那本筆記,上麵確實羅列了一些大的開支項目,金額巨大,名目冠冕堂皇,但細目一概欠奉。“據總商黃源泰稱,普大人任內,僅‘公務’開支一項,便遠超曆屆,其中可有虛冒浮濫之處?”
    普福立刻露出悲戚之色:“彰大人!此乃黃源泰推諉卸責之詞!罪員在任,一心為公,唯恐有負聖恩,於南巡事宜上力求完美,故而花費可能較他任為多,但絕無中飽私囊之心啊!至於黃源泰等商人,是否借機浮開物價,中飽私囊,罪員……罪員當時被冗務纏身,確係……確係未能一一詳查,此乃罪員失察之第二過!”他將“可能存在的貪墨”責任,巧妙地甩給了商人,而自己隻承擔“失察”之罪。
    尤拔世冷不丁問道:“那為何賬目顯示,有數筆共計一萬八千餘兩的銀子,直接劃入了普大人在江寧的別業賬戶?這難道也是‘公務開支’?”
    普福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恢複鎮定,捶胸頓足道:“尤大人提及此事,更是令罪員無地自容!此乃罪員管家私下所為,欺上瞞下!罪員也是後來查問家中用度,方才察覺有異,已將那背主的惡奴逐出府去!此事罪員禦下不嚴,甘受責罰!”他將事情推給了已無法對證的“惡奴”,自己再次摘得幹淨。
    訊問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普福始終圍繞“失察”、“禦下不嚴”、“公務緊急”這幾個核心為自己辯解,對於任何可能指向他個人貪腐的指控,要麽推給商人,要麽推給下人,要麽就以“年代久遠、記憶不清”搪塞。他態度恭順,認錯積極,但觸及核心利益時,防守得滴水不漏。
    送走普福後,尤拔世皺眉道:“此僚真是滑不溜手!看似認罪,實則將重罪化為輕罪,將貪墨化為失察。”
    彰寶冷哼一聲:“早料到了。這些久曆官場的老油子,哪個不是人精?他敢來,必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那本筆記,還有那被逐的管家,恐怕都是早已布下的棋子。不過,他越是如此遮掩,越是說明心裏有鬼。一萬八千兩?恐怕隻是冰山一角。”
    “大人所言極是。”尤拔世點頭,“隻是,若無更確鑿的證據,僅憑黃源泰的指認和這些模糊的賬目,恐怕難以定其重罪。”
    彰寶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無妨。先將他的口供與現有證據整理歸檔。此案關鍵,如今看來,反倒不在普福,而在高恒與盧見曾。高恒身份特殊,盧見曾關係網複雜,拿下他們,普福之流,不過是疥癬之疾。況且,皇上要看的,不僅僅是幾個貪官,更是這鹽政積弊的全貌。普福這番表演,恰恰印證了這鹽政上下體係中,官員們是如何相互推諉、規避責任的。”
    鹽政的頑疾,正在於每個人都似乎有其“苦衷”和“不得已”,都在規則的灰色地帶遊走,最終使得集體性的失德成為常態,法不責眾的僥幸心理蔓延。淘洗這濁浪,需要的不僅是雷霆手段,更是抽絲剝繭的耐心,以及直麵整個體係惰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