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既定之果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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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褪去時,帶走的不是安寧,而是一具被遺棄的軀殼。
    陳維感覺自己在向下沉,從虛無的戰場,沉進冰冷的泥沼。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重壓,從四麵八方擠過來,壓著他的骨頭,碾著他的內髒,把他往更深、更黑的地方拖拽。
    他想掙紮,卻發現自己沒有手腳。不,他有,但它們像灌滿了鉛,像埋在凍土裏的樹根,紋絲不動。他是一團困在朽木裏的意識,眼睜睜看著黑暗把自己吞沒。
    然後,疼痛來了。
    不是戰場上那種被刀劍劈開的銳痛,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鈍重的、密密麻麻的碎痛。每一根骨頭都像被敲裂了縫,每一次心跳都扯著千瘡百孔的肌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刮擦著火燒火燎的喉嚨。這不是超凡力量的反噬,這是最原始的血肉之軀在發出瀕臨散架的**。
    他回來了。回到了這具在聖殿冰冷地麵不知躺了多久的、幾乎被遺忘的身體裏。
    眼前是旋轉的色塊,混雜著第九回響空洞永恒的、悲傷的暗影。耳朵裏嗡嗡作響,什麽也聽不見,隻有自己喉嚨裏嗬嗬的、像破風箱抽氣的聲音。
    他試著動一根手指——沒有反應,隻有神經末梢傳來更尖銳的抗議。
    絕望嗎?不,是一種更麻木的東西。情感模塊在靈體消散前被強行鍛入的那些滾燙的東西——巴頓錘下飛濺的火星,維克多鏡片後深沉的注視,索恩轉身時疤痕臉上的決絕,塔格沉默如山的背影,艾琳最後那聲破碎的呼喊——此刻都沉在意識深處,像燒紅的鐵塊,燙得他靈魂發顫,卻無法給這具冰冷的軀殼帶來一絲暖意。
    他曾俯瞰時間,淡漠悲歡。
    此刻,他是時間長河底一粒動彈不得的沙,被名為“傷痛”的淤泥死死裹住。
    就在意識又要滑向那片冰冷黑暗時——
    一點灼燙,忽然烙在了心口。
    不是內傷的火燒火燎,而是來自皮膚之外,來自緊緊貼著他胸膛的那個東西——家傳古玉。
    那玉在發燙,像一塊攥在掌心裏焐了太久的暖石,突然變成了燒紅的炭。溫潤剔透的玉質下,那些山川脈絡的虛影以前所未有的亮度流動起來,銀白色的光幾乎要透玉而出!更令他心神劇震的是,那光不再是內斂的,而是像有了方向,有了渴望,擰成一股灼熱的、無形的牽引,死死地拽著他的意識,拽著他胸口那小塊皮肉,朝著聖殿側後方——一片他之前從未在意過的、格外沉黯死寂的規則角落——拚命地拉扯!
    去那裏!那裏有東西!重要的東西!和“鑰匙”有關!和一切被掩埋的真相有關!
    古玉從未如此“激動”過。這異動,必然與靈體最後的經曆、與那聲第九回響空洞深處的歎息、與那“初始觀測之間”裏某種存在,產生了看不見的共鳴。
    陳維想動。必須動!那牽引如此強烈,如此明確,像黑暗中唯一的纜繩。
    但身體是背叛的囚籠。他用盡全部意誌,試圖命令手臂抬起,換來的隻是指尖幾不可察的、痙攣般的抽搐,和隨之而來幾乎淹沒意識的劇痛浪潮。
    動不了。真的動不了。
    就這樣躺著,聽著自己微弱的心跳,感覺生命力隨著每一次疼痛的脈搏緩緩流失,直到被聖殿永恒的寂靜同化,變成又一縷無人知曉的塵埃?
    不。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意識深處響起,不是他自己的,又或者,是剝去所有浮華情緒後,最核心的那個“陳維”。
    靈體可以散。光可以滅。為了同伴,為了那一線生機,犧牲是值得的。
    但這具身體,這條從絕境裏掙回來的命,不能爛在這裏。
    艾琳還在未知的黑暗中前行。塔格在搏殺。巴頓在鐵砧上煎熬。索恩在生死線上飄搖。維克多下落不明。
    還有這滾燙的古玉,這嘶啞的呼喚,這背後可能交織的所有謎團與陰謀……
    他必須站起來!哪怕隻是爬過去!
    可是,憑什麽?
    力量枯竭得像暴曬過的河床。身體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連最簡單的“讓時間慢一點”都做不到。
    就在這絕望的僵持中,一點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感悟”,如同深水中的氣泡,從他混亂的意識深處浮起——那是靈體消散前,最後一次瘋狂“鍛造”自身結局時,指尖無意中擦過的、屬於“歲月祭司”路徑更高處的、冰冷而堅硬的法則輪廓。
    既定之果。
    晉升時獲得的模糊知識此刻變得清晰:付出代價,讓一個理應發生的“結果”,提前來到眼前。這不是創造奇跡,這是與冰冷的因果之網進行一場殘酷的交易。你押上自己擁有的珍貴之物,它便把你未來某個時刻可能得到的“果”,強行拉到當下。
    比如,讓“這具重傷的身體暫時動起來”這個“果”,現在就發生。代價是什麽?可能是所剩無幾的壽命,可能是靈魂永久的殘缺,可能是承受某種無法言說的、規則層麵的反噬。
    但,他有的選嗎?
    陳維閉上了眼。不再看那令人絕望的、無法動彈的軀體,也不再感受古玉那灼人的牽引。他將全部殘存的心神,那剛剛被滾燙記憶烙得生疼的意識,沉入一片絕對的黑暗與寂靜。
    他在“尋找”。
    不是在構想美好的未來,而是在自身當下這團亂麻般的“因果”裏,摸索那一條最纖細、卻可能承受得住他“支付”的線。
    重傷……動彈不得……古玉呼喚……前方或許存在轉機……
    他的意念如同盲人在懸崖邊的藤蔓上摸索,顫抖,謹慎,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他“觸碰”到自己破碎的軀殼,“觸碰”到古玉深處那古老而焦灼的意誌,“觸碰”到這具身體裏,那縷燭龍回響本源雖然黯淡卻未曾熄滅的星火。
    一個模糊而危險的“交易方案”浮現出來:以“古玉如此強烈牽引的前方,大概率存在能暫時穩住我傷勢的‘契機’”為潛在的“因”,以“我的身體回應牽引,產生短暫行動力”為那個需要提前兌現的“果”。他不需要知道那個“契機”具體是什麽,隻需要相信它的存在,然後,押上自己此刻還能稱之為“籌碼”的一切——殘存的生命力,尚未崩潰的意誌,甚至是對未來的一點點渺茫希望——去交換那個“動起來”的瞬間!
    這是懸崖邊的縱身一躍,賭下方有風托起自己。
    陳維的靈魂深處,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那咆哮裏,混雜著對同伴的牽掛,對真相近乎偏執的渴求,對命運不公的憤怒,以及那剛剛回歸、灼燙無比、名為“不甘”的人性。
    他將這一切,化為最純粹的、蠻橫的“支付意願”,狠狠撞向那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的因果規則!
    沒有祈求,隻有交易。
    “拿去!”
    他嘶吼。
    “換我——”
    目標模糊,意誌卻如鐵。
    “動!!!”
    “嗡——!!!”
    並非聲音,而是整個靈魂、乃至周圍一小片規則背景的劇烈震顫!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冰冷無比的手,瞬間探入他的存在核心,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某些至關重要的東西——是生命力?是未來的可能性?還是別的什麽,他說不清——同時,將一股狂暴的、充滿毀滅意味的力量,如同燒紅的鐵水,強行灌入他這具瀕臨破碎的軀殼!
    “啊——!!!”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衝破了喉嚨。陳維感覺自己的身體從內部炸開了!不是血肉橫飛,而是每一寸筋骨,每一條肌肉,都在那股強行注入的力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再被粗暴地粘合!痛苦增強了十倍、百倍!眼前徹底被血紅色和金星淹沒。
    但——
    他的手指,猛地曲起,指甲在冰冷的地麵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的腿,抽搐著蹬踹,帶動著沉重的軀幹,向前挪動了微不足道的一寸!
    能動!盡管這“動”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肉和靈魂碎片上,盡管這股力量狂亂如瀕死野獸的掙紮,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從內到外徹底撕碎,但他確實奪回了身體的控製權,哪怕隻是短暫而痛苦的瞬間!
    這就是“既定之果”。不問過程是否合理,不管理由是否充分,隻要你敢押上足夠的“代價”,它就敢把那模糊的“可能”,變成血淋淋的“現實”。
    簡單,直接,蠻橫,恐怖。
    陳維沒有時間去恐懼這能力的本質。他借著這股用巨大代價換來的、燃燒生命般的狂暴力量,用意誌死死駕馭著抽搐痙攣的四肢,翻滾,爬行,拖拽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向著古玉牽引的方向——那片沉黯的角落——一寸寸地挪去。
    每一次挪動,都像是在地獄的刀山上打滾。鮮血從崩裂的舊傷和新綻的裂口中湧出,從口鼻中溢出,混合著淡金色的奇異光塵,在身後塗抹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由痛苦和執念構成的軌跡。意識在劇痛和力量反噬的衝擊下忽明忽暗,仿佛風中殘燭。全靠胸口那灼燙到幾乎要將皮肉烙穿的古玉牽引,以及靈魂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對同伴、對真相的執念,吊著最後一口氣,不肯散去。
    近了……更近了……
    那片沉黯的角落,隨著靠近,逐漸顯露出異常。那並非聖殿規則的盡頭,而是一麵牆。一麵光滑如鏡、卻映不出任何倒影、仿佛連光線和視線都能吞沒的、深灰色的牆。它與周圍宏大意象的聖殿格格不入,像一塊後來被生硬嵌入的異樣補丁,散發著冰冷的、隔離的氣息。
    古玉的牽引,筆直地指向這麵牆的中心,那渴望幾乎化作了實質的火焰。
    陳維掙紮著爬到牆根下,背脊抵著那冰冷光滑到令人不適的牆麵,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和內髒碎片灼燒的氣味。他顫抖著,抬起那隻傷痕累累、幾乎看不出原貌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按在了牆麵上。
    觸感並非堅硬,而是一種粘滯的、仿佛在抗拒的柔軟,像是按在了某種半凝固的、冰冷的膠質上。
    就在他手掌接觸的瞬間——
    胸口的古玉,光芒炸裂!
    銀白色的光華如同決堤的洪水,從玉石中洶湧而出,順著他手臂的血管經絡奔騰而上,又通過掌心,狠狠“鑽”進了那麵深灰色的牆壁!
    牆壁活了。
    深灰色的表麵開始劇烈波動,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漣漪從中心瘋狂擴散。灰色迅速褪去,變得透明,顯露出其後被掩蓋的景象——
    那是一個房間。一個與聖殿的蒼茫古老截然不同的、充斥著冰冷金屬與幽暗光暈的房間。無數奇形怪狀、閃爍著詭異符文的裝置排列四周,粗大的、仿佛血管般搏動的管道在天花板和牆壁上蜿蜒。房間正中,是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的透明“棺槨”,裏麵注滿了不斷翻湧著氣泡的、渾濁的淡綠色“水”。
    而“棺槨”中,靜靜懸浮著的、周身插滿了細密管線與發光符文的身影是……
    陳維沾滿血汙的睫毛顫動,渙散的瞳孔,在這一刻,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透過那透明的壁障,他看到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雙眼緊閉,麵容灰敗,臉上那些詭異的灰色霜花紋路,正隨著周圍裝置的幽光,有規律地明滅跳動。
    維克多·蘭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