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追蹤靜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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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是冷的。
踏入星圖廳的瞬間,陳維就明白了這一點。那流淌的、瑰麗的銀色光點,如同凍結在永恒冰河中的塵埃,散發出的並非溫暖,而是一種深邃的、亙古的寒意。它們緩緩旋轉,明滅不定,構成一幅令人迷失的、立體而浩瀚的圖景,仿佛將整個宇宙的縮影囚禁於此地。腳下是無形的支撐,卻比最堅硬的岩石更讓人心頭發虛——你不知道踩著什麽,隻是不掉下去。
但這種視覺上的震撼,很快被更緊迫的危機感淹沒。
陳維新生的、還帶著刺痛與血腥味的感知能力,在踏入這片奇異空間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漾開了劇烈而不安的漣漪。那些原本在通道中隻是模糊感應的“暗斑”,此刻清晰地呈現在他的“內視”中。
它們不是實體,至少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實體。而是一種規則的“淤塞”與“汙染”。在那些緩慢流淌的銀白色星芒能量細線網絡中,這些“暗斑”如同化膿的傷口,散發著粘稠的、混合了“衰亡之吻”的腐朽腥甜與“靜默者”特有的、冰冷的“否定”氣息。它們大小不一,有的如拳頭,有的則像一小片漂浮的汙漬,正以一種看似緩慢、實則精準的方式,朝著他們三人匯聚、包抄過來。
更糟糕的是,陳維“感覺”到,這片星圖本身似乎對它們的存在有一種……容忍。星芒的能量流會自動繞過這些暗斑,仿佛它們是這片寧靜圖景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而他們這幾個外來者,卻像滴入清水的墨點,異常刺眼,吸引著所有“汙漬”的匯聚。
“它們來了。”陳維低聲道,聲音在空曠寂靜的星圖廳裏顯得異常清晰。他指向幾個方向,盡管那裏肉眼看去隻有旋轉的星光。
羅蘭立刻將維克多放下,讓他靠在自己腿邊,同時握緊了那截鏽蝕的金屬管,身體微微弓起,如同蓄勢待發的受傷野獸。赫伯特則迅速掃視周圍,他的理性思維在瘋狂運轉,試圖從這看似無規律的星圖中找出規律或破綻。
“星光在流動,有規律。”赫伯特語速極快,“那些光點並非隨機明滅,它們構成了一種……循環,一種龐大的能量與信息交換網絡。暗斑在利用這個網絡移動,但它們本身是網絡的‘異物’,是阻塞點。如果我們能幹擾這種流動,或者……找到網絡中的‘縫隙’或‘快速路徑’……”
“說我們能聽懂的!”羅蘭低吼,眼睛死死盯著陳維所指的一個方向,那裏的一片星光似乎比周圍黯淡了一些。
“跟著我!”赫伯特不再解釋,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沉浸在數據中的眼眸裏,似乎也倒映出了一片旋轉的星圖。他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在用他作為學者、作為剛剛經曆“存在重構”後對規則異常敏感的靈魂,去“閱讀”這片星圖流動的“語法”。
“左前三步,然後右斜前方,一直走,不要停!”赫伯特率先邁步,他的步伐有些踉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仿佛踩在某種無形的鼓點上。
陳維和羅蘭毫不猶豫地跟上。陳維被羅蘭一把扯住胳膊,幾乎是被拖著前行。他們剛離開原地,那片黯淡的星光區域,就仿佛被無形的橡皮擦抹過,變得更加晦暗,一股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虛無感”掠過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
暗斑撲空了。
但它們沒有消失,而是如同有生命的陰影,迅速調整方向,再次沿著星芒網絡的流動,從其他角度包抄而來。更多黯淡的區域在四周的星光背景上浮現,如同正在合攏的、布滿黴斑的巨網。
“右轉!避開那條亮線!”赫伯特急促地指引。他們險之又險地擦著一道突然變得格外明亮的星芒能量流邊緣掠過,那道能量流附近,兩個較大的暗斑正試圖匯合。
陳維感到自己的感知像被放在火上烤。既要努力維持不散,去“看”清暗斑的動向和赫伯特指示的路徑,又要承受這種過度使用帶來的靈魂撕裂感和身體的反噬。鼻血早已幹涸,取而代之的是太陽穴處血管突突狂跳的脹痛,和視野中不斷閃爍的黑影。
“赫伯特……還有多遠!”羅蘭喘著粗氣,背負維克多讓他消耗巨大,傷腿更是疼得鑽心。
“不知道!我們在網絡邊緣繞行,中央觀測塔的‘引力’在增強,但直接路徑上布滿暗斑和紊亂的能量節點!”赫伯特的額頭上也布滿汗珠,“必須找到一條相對幹淨的‘弦’……”
就在他們如同陷入星光迷宮的困獸,在無形的追捕下狼狽穿梭時,陳維那痛苦擴張的感知,忽然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波動。
不是暗斑的腐朽與寂靜。
也不是星芒網絡的冰冷與規律。
那是一絲……餘溫。一絲熟悉的、屬於“鑄鐵回響”的、灼熱而沉重的餘韻,以及另一縷更加飄忽、卻帶著銳利“風暴”氣息的殘響。
這波動並非來自他們前進的方向,而是來自側下方,那片星光更加稀疏、仿佛通往更深邃黑暗的區域。
“等等!”陳維猛地拉住赫伯特的衣袖,因為用力而咳嗽起來,“那邊……有……巴頓……和索恩……的……回響殘留!”
羅蘭和赫伯特同時一震。
“你確定?”羅蘭急問。
陳維艱難地點頭,指向那片黯淡區域:“很弱……快散了……但……方向……”
是巴頓和索恩!他們果然還活著?至少,他們曾經過這裏,或者被帶往了這個方向?
這個發現像一針強心劑,但也帶來了更艱難的選擇:是繼續按照赫伯特尋找的、通往中央觀測塔的迂回路徑前進,還是冒險轉向,追蹤同伴可能留下的痕跡?那片區域星光黯淡,暗斑似乎也更密集。
“殘留痕跡指向哪裏?”赫伯特迅速問道。
陳維集中幾乎要潰散的感知,仔細分辨。那絲餘溫並非靜止,而是呈現出一種……被拖曳的軌跡,向著斜下方的黑暗深處延伸。
“下麵……被拖走的……痕跡……”陳維的心往下沉。這不是自主行動的痕跡。
羅蘭臉上肌肉抽動,疤痕顯得更加猙獰。他看了一眼背上昏迷的維克多,又看向陳維和赫伯特。“分兵是找死。”他嘶啞地說,“但……”
“痕跡在消散,很快會完全消失。”赫伯特冷靜地分析,但眼神裏也有一絲掙紮,“觀測塔可能是唯一的安全點,也可能有辦法從那裏觀察到整個星圖廳,甚至其他區域。但巴頓和索恩如果還活著,每一秒都可能……”
就在這時,陳維那備受折磨的感知,又捕捉到了另一組完全不同的“印記”。
這組印記更加新鮮,更加……活躍。
它們同樣不屬於星圖網絡,也不屬於暗斑。它們是由純粹的“鏡海回響”力量留下的,帶著艾琳特有的、清澈而堅韌的韻律,以及另一股充滿野性與生命力的、屬於塔格的意誌烙印。這組印記並非拖曳的痕跡,而是清晰的、謹慎的探索足跡,從另一個方向切入星圖廳的邊緣,正在以一種迂回但堅定的方式,朝著星圖廳的某個側翼區域——那裏似乎有一個不那麽起眼的、由星光勾勒出的平台或出口——前進。
艾琳和塔格!他們也進來了!而且似乎有著明確的目標!
他們是在追蹤什麽?還是發現了別的出路?
三組線索,三個方向:中央觀測塔——未知的安全狀況或答案,斜下方黑暗——巴頓索恩可能被拖去的方向,側翼星光平台——艾琳、塔格的去向。
暗斑的包圍網正在進一步收緊。可供猶豫的時間,以秒計算。
陳維感覺自己的腦袋像要炸開。人性回歸後,每一種牽掛都如此真實而尖銳。巴頓錘打鋼鐵時的怒吼,索恩轉身時疤痕臉上的決絕,艾琳指尖的溫度和淚光,塔格沉默如山的背影……此刻全部化為沉重的砝碼,壓在他即將崩潰的理智天平上。
“赫伯特,”陳維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感和身體的痛苦而扭曲,“觀測塔……能看多遠?能控製……這片星圖嗎?”
赫伯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理論上,如果觀測塔是控製核心,應該能監控甚至一定程度上幹預星圖廳的能量流動和……防禦機製。但前提是能安全進入並啟動它。”
“艾琳他們去的平台……是什麽?”陳維又問。
赫伯特快速“閱讀”星圖:“那似乎是一個次級觀測節點,或者連接其他區域的‘星門’殘骸。能量反應微弱,不確定是否還能運作,或者通往何處。”
抉擇。
去觀測塔,賭那裏有控製權,能俯瞰全局,或許能救所有人,但可能錯過救援巴頓索恩的最佳時機,也可能無法及時聯係艾琳。
直接去追巴頓索恩的痕跡,情感上最直接,但可能深入陷阱,失去對全局的把握,也未必能救到人。
嚐試匯合艾琳塔格,人多力量大,但他們似乎有特定目標,匯合需要時間,也可能打亂他們的計劃。
暗斑冰冷的觸感仿佛已經貼到了後背。
“去觀測塔。”陳維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裏麵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賭一把。隻有站得高,才能看清整個棋盤。赫伯特,找最快的路,不計代價。羅蘭,撐住。”
他的選擇冷酷嗎?或許。但他記得維克多課題的沉重,記得守夜人遺骸的未竟使命,記得自己“橋梁”的身份。個人的牽掛撕扯著他,但肩上更重的、關乎所有人乃至世界平衡的責任,逼他必須做出最理性、也可能是最殘忍的選擇。
羅蘭深深地看了陳維一眼,那目光裏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深切的、同處絕境的共鳴。他用力一點頭:“走!”
赫伯特不再多言,全部心神沉入對星圖“語法”的破解。他領著兩人,開始以更冒險、更急促的方式穿行。不再完全避開能量流,有時甚至主動切入相對平緩的星光“溪流”,借助其流動加速。暗斑的圍堵越發瘋狂,幾次幾乎擦著他們的衣角掠過,帶來刺骨的寒意和靈魂層麵的惡心感。
陳維將自己變成純粹的工具,感知全力張開,為赫伯特預警最近距離的暗斑突襲,同時死死鎖住巴頓索恩那絲即將消散的餘溫痕跡,以及艾琳塔格那組清晰的探索印記,將它們作為心靈上的坐標,哪怕身體正在崩解的邊緣。
就在他們距離中央那環形觀測塔的暗金色輪廓越來越近,甚至能看到塔基部分隱約的實體結構和緩緩旋轉的符文環時——
“嘎——!!!”
一聲尖銳得仿佛能撕裂靈魂的、非人的嘶嚎,陡然從他們斜後方、巴頓索恩痕跡消失的那片黑暗深處傳來!
緊接著,那片區域的星光如同被潑灑了濃墨,大片大片地熄滅!一股狂暴的、充滿痛苦憤怒的“鑄鐵”回響波動,混合著瀕死的“風暴”餘韻,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咆哮,猛地爆發出來,撼動了整個星圖廳的能量流動!
巴頓!索恩!
他們還在戰鬥!或者說,在垂死掙紮!
幾乎同時,側翼艾琳塔格方向的星光平台處,一道純淨而強韌的“鏡海”屏障光芒陡然亮起,伴隨著一聲隱約的、屬於塔格的怒吼和金鐵交擊的脆響!
艾琳和塔格也遭遇了攻擊!
而正前方,通往觀測塔的最後一段“路徑”上,星光驟然變得混亂、狂暴,數個最大的暗斑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從星圖網絡中“浮出”,顯露出模糊的、不斷扭動的、由寂靜與腐朽凝聚而成的輪廓,堵死了去路!
所有的路,似乎都在這一刻,變成了絕路。
陳維咳出一口帶著內髒碎片的黑血,抬起頭,看著前方那些猙獰的暗斑輪廓,又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身後黑暗中同伴們的苦戰。
星光是冷的。
但血,還是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