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冰雪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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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歇爾家悍然入侵魯希蘭子爵領。
    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入王國的深潭,激起滔天巨浪。
    萬幸,這場風波的損害被控製在最小限度,並未失控為兩個家族間的全麵戰爭。
    即便如此,一紙來自王都的命令已然下達——派遣調查官,徹查此事,平息幹戈。
    倘若隻是兩個接壤領地的貴族互有摩擦,尚在情理之中。
    可艾登伯裏與帕倫西亞,一個雄踞潘海姆王國之北,一個偏安王國之中,兩地遠隔千裏,素無瓜葛。
    更何況,這並非鄉下領主間雞毛蒜皮的械鬥,而是王國最頂尖的魔道門閥與商業巨擘間的正麵衝撞。
    整起事件的爆發,就像一堆濕透的稻草,毫無征兆地燃起了熊熊烈焰,處處透著詭異與荒唐。
    於是,泰薩倫軍部監察室的蓋勒赫特·伯恩哈特二等政務官,被任命為王室特派監察官,即刻動身。
    他身著雪白的監察官製服,肩上猩紅的肩章熠熠生輝,是王都公認的青年才俊。
    蓋勒赫特出身北方子爵家的長子,曾是瑤光魔塔備受矚目的中層法師。
    此後,他的人生軌跡卻劃過一道令人費解的弧線。
    他竟加入了與七大魔塔素來不睦的拉維耶爾山脈十二聯盟,在“藍月”戰鬥魔法師團擔任百人隊長。
    這段獨特的履曆,讓他不僅擁有超凡的個人武力,更對北方盤根錯節的勢力了如指掌。
    他心底藏著一簇火苗:隻要將此事處理得滴水不漏,一等政務官的晉升便指日可待。
    懷揣著這份野心,他踏上了駛向北境艾登伯裏的魔能車。
    然而,當他風塵仆仆地抵達這片陌生的北海,迎接他的,卻是一座死寂的港口。
    所有的舢板都被粗大的纜繩牢牢捆縛,如同一具具擱淺的骸骨。
    他被困在了岸邊,無法渡海前往領主城堡所在的孤島。
    蓋勒赫特的目光落在一個港口附近來回踱步的老人身上,那飽經風霜的模樣,一看便知是船老大。
    “老先生,請問這裏是出了什麽事嗎?”
    老人渾濁的眼球轉向他,噴出一口酒氣:“娘的,你小子哪兒來的?”
    “我從王都來,有要事拜見羅歇爾伯爵。但眼下這光景,似乎過不了海。”
    “嗬,現在?做夢吧。那些當兵的把水道全他娘的封死了。”
    “為何如此?”
    “我哪兒知道,嗝!差不多一個禮拜了,就這鬼樣子。除了一個頭上戴花的姑娘和一個該死的家夥從裏頭出來,再沒見過活人進出!”
    戴花的姑娘?
    難道是……在帕倫西亞銷聲匿跡的阿黛拉·西爾維斯特?
    羅歇爾家族至今未對外吐露半個字。
    蓋勒赫特心頭一緊,追問道:“他們是怎麽出來的?”
    “嘿,那是我送的!在那——邊,島後頭,有條沒人知道的暗水道。”
    “咳……那麽,不知能否也載我一程?”
    “嗯……給錢就成。”老人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著蓋勒赫特腰間的佩劍與挺括的製服,“小子,你除了耍劍,會兩手魔法不?”
    “嗯?”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蓋勒赫特登船後的一瞬間,便以最粗暴的方式揭曉了。
    嘩啦啦啦——!!!
    海麵轟然炸開!
    一頭體長至少七米的龐然巨物破水而出,腥臭的血盆大口當頭罩下,仿佛要將這葉扁舟連同船上的人一口嚼碎!
    老人嘶吼著猛轉船舵,船身以毫厘之差擦著怪物的獠牙滑開。
    緊接著,更多的陰影從深海翻湧而上,無數海洋魔物匯成一片沸騰的噩夢,誓要將他們拖入深淵。
    “這簡直瘋了……!!你們當初是怎麽穿過這片鬼地方的!?”蓋勒赫特失聲吼道。
    “我他娘的也不知道!嗬嗬,上次送那倆小家夥的時候,這些畜生還跟死老鼠似的,乖乖趴在海底下呢!”
    最終,蓋勒赫特不得不釋放了數個壓箱底的魔法,才在一片血水與斷肢中殺出重圍。
    當他踉蹌著踏上主島的碼頭時,一身雪白的製服早已被海水與血汙浸透。
    而領主城堡所在島嶼的全景,更是讓他的心髒驟然一沉。
    整座城鎮淪為一片廢墟,街道上遍布著斷壁殘垣,慘烈的景象堪比戰區。
    那座標誌性的、高聳入雲的古堡尖頂,竟被攔腰斬斷,半截殘骸搖搖欲墜地掛在空中,仿佛一尊無聲的墓碑。
    看到蓋勒赫特的身影,羅歇爾家的士兵們個個麵露警惕。
    他板起臉,走向一名正在清理廢墟、神情麻木的士兵,亮出了鐫刻著王室徽記的印章。
    “我是王室特派監察官,蓋勒赫特·伯恩哈特。奉命調查羅歇爾家族於上月未經通報,擅自入侵帕倫西亞一案。”
    “無可奉告。”士兵的聲音幹澀沙啞。
    “你的意思是,要違抗國王陛下的敕令?”
    “我沒有這個權限。”
    “那麽,帶我去見冰雪公。”
    “家主大人她……”
    “有問題?”
    “……沒有。請隨我來。”
    士兵轉身,沉默地引領他步入那座陰森的領主城堡。
    越是深入,一股刺骨的寒意便越是濃重,仿佛踏入了永冬的冰窟,連呼出的氣息都凝成了白霧。
    在一扇巨大的門扉前,士兵停下了腳步,叩了叩門。
    門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克莉絲汀大人……已經一周沒有出過房門了。”
    “為什麽?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
    士兵選擇了沉默。
    不僅是他,整座島上所有的人,都像被下了封口令一般,三緘其口。
    以羅歇爾家追求實利的作風,他們不可能不清楚,不配合王室調查官的後果——調查報告上將會出現何等致命的措辭。
    即便如此,他們仍舊守口如瓶。
    在蓋勒赫特的經驗中,原因隻可能有一個。
    他們遭受了某種奇恥大辱,大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整個事件徹底埋葬。
    在魔塔中,學派之爭塵埃落定後,敗者往往也是這副模樣。
    越是天資卓越的魔法師,對自己創造的藝術便越是自負;當這份驕傲被人一腳踩進泥裏,那份挫敗感便會化為噬骨的劇毒。
    ‘可是……魯希蘭子爵領那邊,明明風平浪靜啊?’
    率先發難的羅歇爾家,為何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蓋勒赫特百思不得其解。
    他上前一步。
    叩!叩!
    兩聲,親自敲響了房門,沉聲報上自己的官銜與姓名,請求對方以禮相見。
    門內,依舊如同一座墳墓,毫無聲息。
    他嚐試用魔法強化聽覺,側耳傾聽,卻連一絲最微弱的呼吸聲都捕捉不到。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名士兵是不是把自己帶到了一間冷庫門前。
    “唉……”
    作為最後的手段,蓋勒赫特趁著士兵不備,將手猛地按在了門把上。
    隻要灌注魔力,雖然失禮,但足以強行破門。
    然而,這個念頭是何其天真。
    哢嚓!
    指尖觸及門把的瞬間,刺骨的霜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將整個黃銅門把瞬間凍結成一塊冰疙瘩!
    蓋勒赫特觸電般縮回手,才堪堪避免了整隻手被凍成碎塊。
    也就在這時,門後,終於傳來了一絲微弱如遊絲的聲音。
    “……滾。”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拉維耶爾山脈任職時,蓋勒赫特聽過無數關於這位“鐵血冰雪公”的傳聞。
    那是一個冷酷、鋒利,如同極北寒冰的女人。
    怎麽會發出……如此虛弱無力的聲音?
    最終,他也沒能見到克莉絲汀。
    蓋勒赫特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他必須啟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帕倫西亞。
    ***
    當羅萬帶著阿黛拉從北海歸來,等待他的,是一間被砸得稀爛的小賣部。
    幸運的是,地下室和二樓似乎毫發無損。
    但被羅歇爾騎士團的鐵蹄踐踏過的一樓,已然化作一片狼藉,不徹底翻修是別想開門了。
    地板上盡是泥濘的腳印,窗戶碎成了蛛網……短時間內,營業無望。
    ‘早知道,就該把那女人的腦袋擰下來帶回來。’
    他心想,這地方到了晚上,肯定陰森得像個鬼屋。
    要是能在屋頂上掛一顆冰雪公的頭顱,說不定能當成特色景點,吸引些膽大的遊客?
    當然,也隻能是想想。
    羅萬一腳將散落在地的文具和玻璃碎片掃到牆角,徑直走上二樓。
    這裏是他按照地球老家的模樣,一點點布置出的舒適空間。
    一股“總算回來了”的安心感,終於將他包裹。
    但是,那種“和平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天真想法,是時候該修正了。
    他仰麵躺倒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無論是學生會的風波,還是阿黛拉被擄走的事件,世界的浪潮正愈演愈烈。
    他這間小小的、珍貴的店鋪,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已然開始風雨飄搖。
    帕倫西亞,再也不是他初來乍到時那個寧靜的鄉下小鎮了。
    他也無法再永遠安逸下去。
    ‘首先,得給小賣部加上一層龜殼,免得再被人拆了。然後……’
    與冰雪公的一戰,他贏了。
    哪怕被對方打了一百拳,隻要最後能一拳撂倒對手,那就是勝利。
    但這真的是最好的方式嗎?
    艾莉絲不在身邊,他很難再像當初在赫爾澤布時那樣肆無忌憚。
    若是不顧身體崩潰的風險,連續動用三個以上的秘傳魔法,恐怕他自己也會在帶著阿黛拉逃離北海的半路上力竭倒下。
    ‘要不,重新拿起劍吧。’
    即便沒有聖劍,有件趁手的兵器總歸是好的。
    勇者時期,他習慣了劍與盾的組合,但現在,他不想再拖著累贅的盾牌。
    一把輕便、足以自衛的長劍,應該就夠了。
    十年,絕不是一段短暫的光陰。
    距離他上一次握劍,已經太久太久,劍技想必早已生疏。
    但無論如何,羅萬下定了決心。
    翌日。
    “哈啊!”
    羅萬正準備出門,找比爾訂購修繕店鋪的材料,遠處,一聲清亮而充滿力量的呐喊傳入耳中。
    巧合的是,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正是他先前教訓過學生的那片空地。
    有人正在那裏揮汗如雨地練劍。
    是那個在魔法對抗賽上見過的一年級男生,好像叫……卡爾?
    一位金發女騎士正在指導他。
    那被汗水浸透的脊背,看起來倒是有模有樣,比之前精進了不少。
    “嗯?”
    就在這時,與卡爾對峙的女騎士,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您是……?”
    ***
    自從羅萬開設了那堂“關於辨別替身魔的實戰教學”課後,普利比提館後方的小空地,就徹底成了一片禁區。
    學生們隻要一靠近,那天的心理陰影便會條件反射般地複蘇。
    久而久之,這裏再也無人問津。
    正因如此,這片能夠避人耳目的地方,反而成了艾弗蕾特指導卡爾劍術的絕佳訓練場。
    身為王女的護衛騎士,她時常會把卡爾叫到這裏。
    今天,正當她審視著卡爾的動作時,羅萬的突然出現讓她心頭一凜。
    “啊,抱歉,無意打擾。”
    “沒關係。”
    眼前的男人,一身拖鞋配短褲的打扮,仿佛隻是出門到鄰居家串個門。
    盡管如此,艾弗蕾特沒有絲毫放鬆警惕。
    能夠如此精準地掌握替身魔辨別法的人,即便在整個騎士團內部也屈指可數。
    這個叫羅萬的男人,要麽曾是某個騎士團的核心成員,要麽是一位精通此道的魔法師,絕無其他可能。
    “在訓練他?真難得。”
    “是王女殿下的吩咐。”
    “奧莉薇雅?”
    “是的。我是王女殿下的護衛,艾弗蕾特·溫德加德。”
    “啊~想起來了,上次上課的時候你好像就在旁邊……我叫羅萬,請多指教。”
    他伸出手。
    當艾弗蕾特握住時,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臂與手掌中蘊含著一股恰到好處、收放自如的力量。
    ‘手上沒有繭……’
    這至少意味著,他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握過劍了。
    艾弗蕾特注意到,羅萬的視線,正膠著在卡爾手中的那柄訓練劍上。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想親手掂量一下,這個男人的斤兩。
    “今天就到這裏。”
    “啊?是,是的!”
    艾弗蕾特讓卡爾先行離開,然後將他用過的劍,遞到了羅萬麵前。
    王女殿下似乎對這個男人毫無興趣,每次提起,都會不耐煩地蹙起眉頭。
    有時甚至會評價他是個“平平無奇”的男人。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您願意切磋一下嗎?”
    “哦?真的?可以嗎?”
    他看起來竟有些喜出望外,那神情,就像個孩子找回了被塵封在衣櫃深處的舊玩具。
    他瞥了一眼艾弗蕾特胸前佩戴的鷹爪徽章——霍斯克勞騎士團的象征,點了點頭。
    “那是維布雷特待的那個騎士團吧?”
    “稱呼邊境伯爵大人的名諱時,請注意您的言辭。是的。”
    “真麻煩。這麽說,你也很強了?那太好了。”
    什麽叫“太好了”?
    難道他以為自己會自動放水不成?
    當然,艾弗蕾特確實準備放水。
    雖說是切磋,但身為潘海姆最強騎士團的精英,若真把一個區區小賣部的老板打進醫院,傳出去也有損她的聲譽。
    最多,就是確認一下他的實力。
    她這樣想著,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您先請?”
    “可以嗎?好啊。”
    他毫不客氣,立刻點頭。
    兩人相距三步,各自站定。
    艾弗蕾特屏息凝神,冷靜地計算著劍刃所及的距離,等待著他的起手式。
    若他從上段劈砍,自己便側身格擋,引開劍勢。
    若他突刺而來,自己便立刻後撤半步,順勢下壓他的劍鋒。
    若他動用魔法,自己就以“加速”與“強化”瞬間欺身,直擊他的手腕與腰腹,令其徹底喪失戰力。
    這是在霍斯克勞騎士團千錘百煉而成的,最高效的對人戰術。
    當這些念頭在她腦中閃過的刹那,羅萬的劍,落下了。
    鏘!
    ‘擋住……!’
    嗯?
    咚!哐!嘩啦……!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翻滾。
    手臂、雙腿、後背、肩膀,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與堅硬的地麵劇烈撞擊。
    當艾弗蕾特的神智重新匯聚時,她發現自己竟被硬生生砸進了空地旁別人精心打理的花壇裏。
    她狼狽地撥開眼前散亂的金發,視線一片模糊。
    自己到底……被什麽東西給擊中了?
    “咳、咳咳!呃……”
    那是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的斬擊。
    是影之劍?
    還是利用快劍術的奇襲?
    她以為已經格擋住的劍,此刻卻被遠遠地拋在一邊。
    是碎劍術?
    還是某種卸力的擒拿技?
    手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難道他是在攻擊的瞬間,同時疊加了“加速”與“強化”?
    原以為他隻是個劍士,竟然還能使用魔法?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中炸開。
    這時,羅萬走了過來,朝她伸出手。
    “沒事吧?抱歉啊,沒想到你會飛那麽遠。看你穿著盔甲,還以為挺沉的,沒想到比看起來要輕嘛。”
    沒錯。霍斯克勞騎士團的製式輕甲,內部銘刻著基礎的防禦魔法陣和抗衝擊護盾。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這意味著,羅萬剛才那隨意的一擊,竟直接打穿了魔導器的防禦,將她整個人轟飛了出去。
    艾弗蕾特表情茫然地被他拉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
    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蠢透了,一個真正的騎士絕不會如此作答。
    “您……您用的是什麽劍法?”
    “嗯?”
    “這到底是什麽劍法?是哪個家族秘而不傳的劍技,竟有如此威力……”
    然而,他卻露出一副全然無法理解的表情,反問道:“劍法?”
    伴隨著那柄斷成兩截的鐵劍,羅萬的回答,讓艾弗蕾特陷入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巨大衝擊之中。
    “劍這種東西,為什麽需要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