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膝頭輕,情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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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怪了,人呢?”
    “走了?”
    “不可能啊,剛才還跟我說話呢,活見鬼了。”
    侍者引著羅萬推開門,房間裏空空如也,海倫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
    隻有矮桌上那套精致的茶具,尚在嫋嫋地蒸騰著熱氣,證明這裏不久前還有人待過。
    夏洛蒂掃視一圈,二話不說,一屁股陷進海倫剛剛坐過的扶手椅裏,兩條修長筆直的腿毫無儀態地架在了桌沿上。
    那姿勢,像個正鬧脾氣的小鬼。
    顯而易見,她對海倫的觀感已經差到了極點。
    “你們聊了什麽?”
    羅萬的目光掠過書房一側,落在那麵頂天立地的巨大書牆上。
    書架上幾處嶄新的空隙,像是被人剛剛抽走過幾本書,又匆匆歸位。
    “……”
    “理事長?”
    回應他的,隻有夏洛蒂故作悠閑的口哨聲。
    她把頭扭向一邊,擺明了一副“我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賴模樣。
    那股“老娘就是不說,你能奈我何”的勁頭,強烈到幾乎化為實質。
    羅萬內心一陣無語。
    我們的革命友誼,就這麽脆弱嗎?
    “念珠,沒收一個月。”
    “呀!你還我!不行,快給我!快點!”
    羅萬剛從她手腕上將那串念珠擼下來,夏洛蒂就像隻被搶了命根子的貓,瞬間炸毛,急得原地蹦躂,那副模樣,倒有幾分反差的可愛。
    這一幕,讓他恍惚間想起了巴德爾噩夢中所見的那個她。一絲苦澀,悄然爬上嘴角。
    全盛時期的她,身姿可比現在要高挑得多。
    怎麽就活成了琳恩那個小不點的樣子?
    不對,她的心性本就和孩子無異,似乎也沒什麽區別。
    “想拿回去,就說實話。你該不會是想讓海倫在燈塔裏給你開個賭場吧?”
    “那、那個……沒錯!理事長辦公室多無聊啊,空著一層樓也是浪費……”
    “還嘴硬。信不信我當場捏碎了它?”
    “呀啊啊啊——!?我錯了!我錯惹!!”
    一番無需動武的“誠摯”勸說後,夏洛蒂終於吐露了她與海倫的談話內容。
    一場關於壽命與秘傳魔法的交易,一個艱難的抉擇。
    海倫告訴她,隻要放棄秘傳魔法,她就能永遠維持現在的模樣。
    那不斷倒退的身體也會停止萎縮,重新開始生長。
    對她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時機。
    “所以,你決定了?”
    “不,還沒。我想……也該聽聽你的意見。”
    膝上那小小的重量,輕如羽毛。
    羅萬伸手環住她的腰,感覺一陣風就能將她從懷中帶走,不留一絲痕跡。
    夏洛蒂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膛,指尖撚動著失而複得的念珠,一圈,又一圈。
    那神情,竟有幾分超然物外的沉靜。
    “說實話呢~”她輕聲說,“我覺得,也差不多是時候該放手了。”
    “放手?”
    “嗯!在這麽漫長的人生裏,我已經找到了最幸福的瞬間。這東西,也該扔了。”
    她嘴上說得灑脫,但凝視著那件最珍貴魔導武裝的眼眸深處,卻流淌著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羅萬多想開口讓她留下。
    告訴她什麽秘傳魔法,什麽狗屁戰爭,通通都見鬼去吧。
    隻要她能像往常一樣,在他身邊笑著,鬧著,這就足夠了。
    但他知道,用自己的欲望作枷鎖,將她束縛在身邊,那不是愛,是自私。
    他該做的,另有其事。
    “我會等你。”
    “店長……?”
    “若你自搖籃中蘇醒,就回到帕倫西亞來。”
    “……”
    “無論光陰流轉,世事變遷,我永遠都會在這裏。”
    那雙一直煩躁地輕踢著桌底的腿,停住了。
    撚動念珠的素手,不知何時也已安然擱在了膝上。
    “嘛,那就沒辦法啦!”
    片刻後,夏洛蒂又恢複了往日的明快,從他膝上一躍而下。
    “就讓我,按自己的心意來決定吧。”
    羅萬不知道她最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但他看見,當她轉身回眸時,那壓低的帽簷陰影下,一抹釋然的微笑,悄然綻放。
    ※※※※※
    幾個小時後,羅萬終於甩開了纏著他要一起玩的夏洛蒂,在燈塔之巔見到了海倫。
    夜幕如洗,星河如瀑。
    璀璨的寒星如碎鑽般鋪滿天鵝絨似的蒼穹,美得令人忘卻深冬的酷寒。
    荷魯斯燈塔最頂層,循著一道狹窄的旋梯拾級而上,便能抵達這座專為觀星而設的展望台。
    無數信使線如歸巢的鳥群,密密麻麻地棲息在欄杆上。
    海倫盤腿坐在冰冷的地麵,正專心致誌地為其中一隻修理著受損的翅膀。
    “醒了,羅萬?”
    “在做什麽?”
    “嗯~給這些小家夥治傷。最近受傷回來的孩子越來越多了,天冷,身上還結著霜。”
    羅萬推開鐵柵欄,緩步走近。
    她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頸,仰望天穹,五年未見的側顏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很美,不是嗎?”
    “……”
    她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句話便說中了他的心事。
    旋即,海倫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邃的夜空,輕聲說道:
    “你生活過的那個世界,是什麽樣的?那裏,也有這樣的星星嗎?”
    “有。但遠沒有這片大陸的璀璨。”
    “那真是太好了。你能看到這麽美麗的星空。”
    在他年幼時,海倫總是這樣,努力為他找出這個世界比他故鄉更好的地方。
    她想盡一切辦法,讓他適應這裏的生活。
    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產生一絲一毫的悲觀念頭。
    這些事,對於一個探求未知的魔法師而言或許意義非凡,但對羅萬來說,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可他知道,那瑣碎的言語背後,是她對他深沉如海的愛意。
    時至今日,這份心意依然未變,這讓他感到無比溫暖。
    “孩子們都很傷心呢,在你倒下的時候。”
    “……”
    “你結下了很好的緣分。好到……讓我都有些嫉妒了。”
    “你不也一樣嗎?”
    在他昏迷不醒的日子裏,她夜夜前來探望,溫柔地為他梳理發絲。
    人前,她不露分毫。
    可當四下無人時,那張臉上,卻寫滿了憐憫與悔恨。
    身為勇者召喚儀式的秘書官,親手將他拖入這個世界的始作俑者,他又怎會不懂她的心境。
    隻是,在漫長歲月同甘共苦的磨礪下,那份怨懟早已煙消雲散。
    “啊,對了!諾瓦現在去薩克爾聯合談結盟的事了,她讓我給你帶個話。說巴赫蘭的使節團那邊,有個捧著花束的管家逃了出來,讓你在他抵達帕倫西亞之前趕緊跑路。那家夥也真是的,從小就愛亂吃飛醋……”
    “……”
    “不過戰線拉得這麽長,他半路死掉的概率可能更高吧?大部分城市都封鎖了,連魔塔都開始閉門不出,你也別太擔心。實在不行,姐姐我就……”
    “海倫。”
    這個博聞強識的女人一旦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就能滔滔不絕地說上一輩子。
    羅萬開口打斷了她,她果然沉默了。
    “好久不見。”
    “……”
    見她不語,他又催促了一句。
    她這才將手中修理好的信使線放飛到空中,終於轉過身來。
    而後,她緩緩走近,將他擁入懷中。
    “羅萬……”
    “嗯。”
    “我不想……丟下你一個人躲起來……”
    “那是必須要做的事。正因為有你們,我才能將誓言堅守到最後。”
    “我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你受苦……”
    “你不是用信使線為我遮掩了一切嗎?我推倒魔塔後還能安穩地生活十年,全都是因為有你在背後為我收拾殘局。”
    “我不想……”
    她的聲音哽咽了,化作一聲極輕的呢喃。
    “……再把你送上戰場。”
    “……”
    隻可惜,這個願望注定無法實現。
    無論她,還是他,都對此心知肚明。
    神國召喚勇者,是早已寫定的劇本。
    而首都幾近淪陷的潘海姆,已元氣大傷,再也經不起一場大戰的洗禮。
    “沒關係,海倫。”
    但是,現在已經沒關係了。
    “這場戰爭,我們雖無力阻止其開始,”
    她曾凝望不移的那片夜空,此刻,群星已重煥璀璨華光。
    身懷秘傳魔法的大公們,正在王國各處,牢牢地抵禦著來自神國與魔族的攻勢。
    以及,最重要的是——
    “卻能親手將其終結。”
    我回來了。
    以一種他們始料未及的方式。
    那些以為我的誓約已破、神諭被奪便必死無疑的蠢貨,我會親手敲碎他們的腦殼。
    這,才是我為了終結這場戰爭,準備已久的最後一步棋。
    如今,萬事俱備。
    “拿著。”
    海倫將一把鑰匙遞到他手中。
    是那把永遠藏在花盆下的,小賣部的鑰匙。
    “我用甲鐵兵把地下室的工程都完成了。你下去挖幾下,就能看到聖劍了。”
    “謝了。”
    “天亮前出來就行。明天一早,王女殿下會來找你。”
    “好。”
    “……羅萬。”
    在他轉身欲走之際,她又叫住了他。
    羅萬正準備揮揮手,示意她別再說那些“感謝你遵守誓言”之類的肉麻話。
    “仔細看看那塊石碑。”
    “什麽?”
    “那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海倫不知何時又已轉過身去,繼續修理著剩下的信使線。
    羅萬將她的背影留在身後,走下樓梯。
    許久未曾點亮的燈火,讓小賣部裏充斥著一股陰冷死寂的氣息。
    這裏太久沒有人氣,顯得有些蕭索,但對他而言,卻是世間最珍貴的寶庫。
    他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貨架、櫃台,清掃著地板,如同進行一場莊重的儀式。
    指尖拂過之處,塵埃之下,皆是往昔。
    每當一小片熟悉的痕跡,顯露出昔日學生們熙攘的身影時,他便會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他毫無意義地檢查了一下錢箱,又確認了照明燈是否完好。
    然後,他坐在櫃台後,靜靜地環視著這間小小的店鋪。
    這裏,承載了太多的回憶。
    這裏,是他與許多人留下羈絆的地方。
    琳恩曾哭喪著臉告訴他,畢業論文寫不出來,她可能要留級了。
    幸好,如今研究生院的待遇改善了許多,不至於被拖去通下水道。
    她嘴上抱怨著又要多看他一年,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不快。
    阿黛拉和奧莉薇雅會升上二年級,而麗芙,則將成為畢業班的學姐。
    想象著她們身披藍色與紅色披風的模樣,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來年開春,他依舊會在這裏,勤勤懇懇地經營著。
    嚴冬過後,這平靜的日常不會有任何改變。
    而為了守護這份日常,他必須暫時放下“學院小賣部大叔”的身份。
    成為勇者,再度執劍。
    哢噠。
    他推開緊閉的地下室大門,又反手將其關上。
    正如海倫所說,平整的地麵下,聖劍的劍柄已然顯露無遺。
    他走到當初親手立下的石碑前,屈膝跪下。
    在那束不知是哪位故人留下、早已風幹的鮮花下,靜靜地躺著一張紙條。
    ※※※※※
    “咦?王室的馬車?旁邊那輛,是魯希蘭家族的徽記。”
    夜色已深,尚在宿舍的凱倫,看見兩輛華貴的馬車靜靜停在了巴尤館前。
    “兩位殿下的剩餘課程不是都已經算公假了嗎?這麽晚了,會有什麽事?”
    她向身旁的麗芙問道。
    麗芙不知從哪兒搬來了一大堆聞所未聞的古籍,正埋頭於故紙堆中,神情狂熱而焦灼。
    成為大公之後,這位室友身上似乎多了些無形的距離感,但由於兩人都選擇在學期結束後留校,她們依舊共處一室。
    “……”
    “麗芙?”
    凱倫本想借此化解兩人間的尷尬,可她那位固執的朋友卻隻是死死地盯著書頁,紋絲不動。
    她時而提筆在紙上飛速寫下什麽,時而又煩躁地將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
    那張漂亮的臉蛋緊緊蹙起,看得凱倫都擔心會不會平白生出幾道皺紋。
    眼看她的狀態越來越差,凱倫忍不住想勸她休息一下。
    “你還好吧……?要、要是餓了,我們去小賣部怎麽樣?啊不對……大叔說最近要關門了來著?”
    啪!
    一聲脆響,麗芙將手中的書重重合上。
    “呀!對、對不起,打擾到你了!”凱倫嚇了一跳。
    “……我得去一趟。”
    “什麽?”
    麗芙仿佛醍醐灌頂,猛地從座位上站起,眼底閃爍著駭人的光。
    凱倫隻知道她在調查關於前代聖女的事情,但此刻她臉上的神情,複雜得令人心驚。
    “你……要去哪裏啊?”
    恰在此時,遠處那兩輛馬車重新啟動,緩緩駛離。
    在夜幕低垂的學院大道盡頭,一座巨大的高塔,正散發著幽微而神秘的光芒。
    “去燈塔。”
    麗芙將最後那張寫得潦草的紙條揉進兜裏,也朝著那個方向大步走去。
    她要去見海倫·厄尼斯坦。
    確認那個被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