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娘!你會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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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娘心裏也在打鼓。
她這輩子就沒有硬氣地說過幾句話,若是以往,遇到這樣的事,她也隻會打落牙齒活血吞。
畢竟,她一個婦人,帶著三個孩子,走到哪裏都隻能低頭,祈求別人不要欺辱他們,盼著別人能在她死之後,照拂幾個孩子。
可現在不一樣了。
林三娘有了“工作”,她能夠靠自己的雙手,養育孩子,給孩子們掙出一份前程來。
即便是得了機緣,去了山莊,她依靠的,依然是她自己的雙手。
莊主小姐不會因為她可憐、乞求,就給她工作。
隻會因為她能幹、能學,而提升她做管事。
林三娘低頭看看桃丫,身後還有緊緊拽著她衣服的杏丫和黍哥兒。
此刻,三個孩子都惴惴不安地擠在娘親身邊,麵對著其他人的欺淩和不公。
她不能教孩子搖尾乞憐,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林三娘一口氣湧上來,她轉頭看向孫大德和孫張氏。
“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憑什麽要給你們家端屎端尿?”
孫張氏抱著胳膊,絲毫不怯,陰陽怪氣地道:“喲,還當你病了起不來了,沒想到還真好了,說話中氣都足足了,說你們掃把星命硬,還真是沒說錯。”
說著,又斜眼看桃丫:“讓桃丫端屎端尿怎麽了?我實話跟你說吧,你病著的時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桃丫這歲數虛一虛也算是十四五了,能嫁人了,她大伯給她選了一門好親事……”
林三娘陡然明白,桃丫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麽了。
孫大德跟孫張氏一定跟桃丫說了她沒辦法承受的事,桃丫才想逃回家的。
不然,桃丫的性子最像林三娘,最是能吃苦。
這一刻,林三娘心裏後悔極了,世人所謂“賢惠”二字,真是害了太多太多女人。
林三娘看著孫大德和孫張氏,決然道:“你們想都不要想!桃丫是我的女兒,她哪兒也不去!也不會這麽小就嫁人!”
大梁朝女子通常十七八成親,桃丫周歲十二,虛歲十三,無論如何都不到嫁人的年紀!
況且,孫大義死了這幾年,桃丫是家裏最辛苦的孩子,幫著林三娘照料弟弟妹妹。
如今家裏境況才好些,正是桃丫該享福的時候,林三娘無論如何都不舍得讓桃丫嫁人。
桃丫縮在林三娘懷裏,聽到這話,心中的最後一絲忐忑也放下了。
娘沒讓她嫁人!
剛才大伯和大伯娘輪番上陣,對她說了好多好多令人難堪的話,那些話桃丫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大伯和大伯娘說,娘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很辛苦,如果她能夠早早嫁人,家裏少一口人吃飯,娘親的負擔會輕很多……
桃丫不怕別的,就怕娘親太累了。
但現在,親耳聽見娘說不讓她嫁人,桃丫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了。
她鼓起勇氣,跟著林三娘一起拒絕孫大德和孫張氏:“我不嫁人!我就要跟娘在一起!”
孫張氏哂笑道:“你不嫁人?你不嫁人哪裏來的錢給你奶奶抓藥?難道你奶奶隻是我們一家的?你們不用盡孝?”
有女兒的撐腰,林三娘也更堅定了。
她早已不是從前的林三娘了,她現在能在山莊裏當管事,能管著四五個幫工,能接待幾十名客人,甚少出錯。
莊主小姐說過,出錯也不可怕,錯了就改嘛,難道還有人一輩子沒出過錯嗎?
林三娘拉著桃丫站起來,平視孫大德和孫張氏兩口子。
“當年大義過世的時候,是你們親口說過的,我跟大義攢的錢財,還有田地,都給了娘,就算是給娘養老了,從今往後,兩不相幹!”
孫張氏臉上訕訕的,這話倒是不假。
隻不過當初他們是覺得,林三娘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少不了各種事兒。
與其來往,要他們一家拉拔這四個,還不如直接要了孫大義的田產,一刀兩斷,隻照顧老太太一個方便。
誰料林三娘好不好壞不壞的,竟然真把三個孩子拉拔大了。
孫張氏又看不下去了——她天天在老太太麵前端茶倒水,盡孝道,林三娘倒是離得遠遠的,舒舒服服地在家看孩子。
畢竟孫老太太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所以這兩年,孫大德和孫張氏又把主意打到了桃丫身上。
桃丫大了,他們就用孝道壓人,讓桃丫過來伺候難伺候的老太太。
現如今更是,林三娘竟然真的把桃丫養到了十二三歲,眼看著就能說親了。
桃丫的爹不在,那桃丫的親事不就由孫大德這個大伯做主嗎?
多少也是一筆彩禮錢,不要白不要。
兩人沒想到林三娘這個時候扯當時分家撂下的話,孫大德臉色一冷:“弟妹你這是什麽意思?當年隨口的一句玩笑話,你就記這麽久?我們還幫你種地,借錢給你買種子……你都忘了?真是個白眼狼!”
他不說還好,一說,林三娘也要提這事兒。
“看在大義的麵子上,我喊你一聲大伯,這事兒我還真要好好跟你算算。”
(注:古時弟弟的妻室有跟隨丈夫喊大哥的,也有隨小孩喊大伯(bO)的,但更為普遍的喊法是大伯(bai),本文大梁朝部分取大伯(bai)的喊法。)
林三娘此刻萬分慶幸莊主小姐教了她算賬。
明明莊主小姐唰唰唰地用那個叫做“計算器”的小板子,眨眼的功夫就能算清楚賬,但莊主還是讓她跟在旁邊心算、口算、筆算。
要不是試營業那幾天的高強度訓練,林三娘到現在還不知道這田地的糊塗賬呢!
“大伯當初出麵,替我們向官府借了兩畝地的稻種,一畝地用種一鬥五升,兩畝地便是三鬥。按照官府的社倉法所定,收成後每石隻收稻米三升,按當年收成計。”
“去歲收成的確不好,往常能產三石的地,每畝隻產了一石八鬥,但兩畝地到底也能產下三石六鬥的稻穀,若是按社倉法,隻需還官府一石又八升,還能餘下兩石五鬥又二升……”
(注:參考宋代計量單位,一石約為十鬥,一鬥約為十升。社倉法也為宋代鼓勵農耕設定的糧種農具借用條例,本文架空,僅作參考用。)
林三娘從沒覺得自己腦子轉得這麽快過,她庫庫一通算:“即便還了稻種,交了農具錢,交了人頭稅、地稅、賑災稅、防洪稅種種,也該餘下一石米的!”
一石米不多,也有將近一百斤。
雖養不活一家四口,但是好歹能有點兒收成。
可孫大德怎麽算的?
林三娘不識字,借糧種是孫大德替她簽的,還糧種自然也是孫大德去的。
但,正因為林三娘不識字,所以孫大德說的每句話、每個數字,她都牢牢記在心裏,生怕記錯一個。
“可大伯你是怎麽說的,明明按當年收成隻用還十鬥八,你卻同我說按上年的收成,兩畝地六石收成,要還十八鬥!”
“還有人頭稅,我家一共四口人,一人一鬥,隻用四鬥,但你給我的條子上,為何是十二鬥?你竟是將你家人的賬也算在了我這兩畝地上?”
林三娘今天在山莊上剛學了字,雖然她隻認得二十幾個字,但恰好,一二三四五正是她認識的。
她立刻便想起了官府的交稅契書,這東西還在她家呢!
林三娘算得清清楚楚:“兩畝地,我該餘一石一鬥二升,你卻告知我還了糧種交了稅之後,還倒欠一石八鬥!硬生生從我手裏將那兩畝地也哄了過去!”
林三娘越說越氣。
也越發悔恨。
她不是看不出來問題,隻是她那時候不識字,不會算賬,性子也軟。
明知道孫大德算得有問題,但她沒辦法,隻能委曲求全,接受了孫大德的提議——地借給孫大德種,孫大德幫忙處理糧種賦稅之事。
對當時的她來說,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些負擔,不然,就要被逼著寫下一石八鬥的借條。
可現在不一樣了,她識字了!
雖然隻識得幾個,但也足夠讓她駁斥孫大德的黑心賬!
林三娘在山莊上管事和接待,那不是白當的,如今她說起話來,目光堅定,口齒清晰。
正好桃丫先前為了出逃,把孫家的大門踢開了,就這深夜裏,她字字句句,都傳到了左右鄰居的耳中。
原本已經睡下的鄰家,不知何時,門窗都悄悄開了一條縫,露出幾雙眼睛和幾隻耳朵來。
就在林三娘算賬之後,忽的有一位鄰居推開窗戶,怒目圓瞪。
“你說的可是真的?社倉法是按當年的收成算?那我家六畝地,產稻十二石,原應該還稻種幾何?”
這個林三娘會算:“若是全為官府所借糧種,便按一石還三鬥算,十二石,當還三十六鬥,即三石六鬥!”
“果真?”
“果真!”
那鄰居忽然就大喝一聲,竟直接從窗戶裏跳出來。
“孫大德!你日你先人!你幫老子借糧種,要了老子五石糧!還說貼了我四鬥!”
敢情是坑了他一石四鬥!
這人一喊,半條巷子的人都出來了,個個臉上都是懷疑、震驚、不可置信,又夾雜著“果然如此”的恍然神色。
大梁朝的百姓讀書不易,大多都是不識字的。
同一片的人,向官府借糧種,甚至交稅,都會請附近識字的先生代勞。
孫大德就是趕上了識字的好身份,替了不少人去借糧種農具。
林三娘這一喊,半條巷子的鄰居全都衝進來,要找孫大德討個說法。
林三娘護著桃丫杏丫和黍哥兒,避免被人群衝撞。
一低頭,三個小的滿臉滿眼全是崇拜。
“娘!你會算賬!你會識字!你怎麽這麽厲害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