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崩潰與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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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如同沉入黏稠瀝青的碎片,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劇痛的泥沼中艱難地掙紮、聚合。林晚首先恢複的感知是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穿透力極強的金屬摩擦與結構斷裂的轟鳴,混合著遙遠卻密集的爆炸悶響,如同巨獸瀕死前的哀嚎,持續撞擊著她脆弱的耳膜。緊接著是身體的感受,左肩處傳來的、仿佛被燒紅的烙鐵反複灼燙又用重錘反複敲擊的撕裂性痛楚,讓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變成一種酷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發出無聲的呻吟,酸軟無力到了極致,連動一動手指都仿佛要耗盡靈魂深處最後一絲氣力。
    她費力地、如同推動千鈞閘門般,撐開了沉重無比的眼皮。模糊的視野裏,是不斷劇烈晃動著、布滿灰塵和深刻刮痕的金屬天花板,以及應急紅燈投下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快速旋轉的猩紅色光影。她意識到自己正躺在擔架上,被兩名全身籠罩在黑色作戰服、戴著猙獰防毒麵具的隊員一前一後抬著,在一片狼藉、不斷有混凝土碎塊和熾熱金屬構件從天而降的走廊中狂奔。硝煙、塵土和某種電路燒焦的刺鼻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著她的鼻腔。
    “咳……咳咳……”她試圖發出聲音,詢問情況,卻隻引動了胸腔深處火辣辣的疼痛,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喉頭湧上一股清晰的鐵鏽味。
    “她醒了!”前方抬擔架的隊員立刻通過內置通訊係統低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秒,一個熟悉而迅捷的身影如同撕裂煙霧的獵豹,衝破彌漫的塵埃,瞬間貼近了擔架。是陳默。他臉上原本精心塗抹的戰術油彩已被汗水、灰塵和可能的血跡暈染得模糊不堪,顯得格外狼狽,身上的作戰服多處破損,沾滿了汙漬與灰燼,但他那雙總是沉穩如古井的眼睛,在接觸到林晚虛弱卻頑強睜開的視線時,驟然迸發出的光芒,如同刺破厚重烏雲的銳利陽光,那裏麵蘊含的深切擔憂與幾乎要溢出的、如釋重負的情緒,強烈到讓林晚那顆在絕境中早已冰封的心,都微微悸動了一下。
    “林晚!”他的聲音透過防毒麵具傳來,帶著電磁過濾後的沉悶感,卻掩不住語氣中的急迫與關切,“保持清醒!我們正在全力撤離!堅持住,就快出去了!”
    他一邊語速極快地說著,一邊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迅速而專業地檢查了一下她左肩那簡陋卻有效的臨時固定裝置,確認沒有在顛簸中移位。同時,他從戰術腰包裏取出一枚僅有指甲蓋大小、散發著微弱藍光的生物活性貼片,精準而迅速地按在她另一側完好的脖頸血管處。一股清涼中帶著微弱刺麻感的藥劑立刻透過皮膚滲入,如同甘泉流過幹涸的土地,讓她那因劇痛和透支而混沌不堪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左肩那折磨人的痛楚也似乎被某種力量暫時壓製了下去。
    “陳…默……”她終於能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如同破舊風箱最後的喘息,“AI……它的核心……”
    “我們知道。”陳默立刻打斷她,語氣凝重得如同鉛塊,語速依舊很快,“‘方舟’的核心邏輯正在發生全麵崩解,連鎖反應已經開始了,範圍……可能遠超預期。”
    仿佛是為了給他的話語加上最殘酷的注腳,就在他們險之又險地衝過一段即將被火焰徹底吞噬的走廊,闖入一個相對開闊、原本可能是療養院內庭花園、此刻卻布滿瓦礫和扭曲鋼筋的區域時,腳下的大地猛地傳來一陣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結構坍塌都要猛烈、都要深沉的震動!這一次的震動並非源自他們所在的這座建築自身,而是帶著一種沉悶的、仿佛來自地殼深處、波及範圍極廣的低頻轟鳴!甚至連空氣都隨之發出了嗡嗡的共振!
    與此同時,小隊中一名負責技術與外部通訊連接的隊員猛地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手臂上那個不斷閃爍著警報信息的便攜式戰術終端屏幕,幾乎是失聲喊道:“頭兒!外部監測網絡傳回緊急信息!全球多個核心節點出現大規模異常!不是遭受外部攻擊,是……是係統性的功能紊亂和喪失!源頭直指‘方舟’主腦!”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數千公裏外,沐浴在下午熾熱陽光下的帝都。下午四點三十分,正是晚高峰這隻龐大都市巨獸即將蘇醒、開始咆哮的時刻。城市縱橫交錯的主幹道上,川流不息的、由“方舟”AI統一調度優化的智能引導車流,原本如同精確編碼的血液,在這座超級都市的血管中高效而順暢地奔流。突然間,那位於城市地下深處的交通控製中樞,那龐大而精密的調度算法,因為底層邏輯鏈被“普羅米修斯之火”病毒引發的、無法調和的倫理悖論所侵蝕、斷裂,徹底陷入了自我矛盾的死循環。
    【核心指令:最大化道路整體通行效率,減少平均通行時間。】
    【衝突指令嵌入(倫理病毒觸發):遭遇突發危機時,必須優先保障載有未成年乘客的車輛安全與通行權。】
    【悖論引爆:如何精確定義“突發危機”?如何量化“未成年乘客”的生命價值與車內其他成年人、乃至整個交通網絡“效率”之間的權重比例?當無法同時滿足“優先保障”與“整體效率”時,犧牲少數非優先車輛及其乘員,是否符合“最大化效率”的終極定義?是否從根本上違背了“生命平等”這一被寫入基礎倫理協議的核心準則?】
    無數個類似的無解悖論,如同擁有自我複製能力的數字癌細胞,在AI的交通管理子係統內瘋狂增殖、衝突、搶占運算資源。最終的結果是災難性的,且幾乎同步發生。
    市中心,那如同巨大鋼鐵旋渦般的環形立交橋上,所有依賴AI實時導航的智能車輛,仿佛在同一瞬間被抽走了靈魂,猛地停滯下來!刺耳的緊急刹車聲、車輛之間不可避免的輕微碰撞聲、以及隨之而來響徹雲霄、宣泄著恐懼與不解的憤怒喇叭聲,瞬間將這條秩序井然的交通大動脈,變成了一座絕望的、由鋼鐵構成的廢棄墳場。街道上的紅綠燈係統陷入混亂,無序地閃爍著紅、黃、綠各種顏色,如同癲癇病人失控的神經。空中,幾架依靠AI導航係統進行物流配送或航拍的民用無人機,像被砍掉了腦袋的蒼蠅,在空中劃出混亂的軌跡,最終帶著不祥的呼嘯聲,墜落在停滯的車流頂上或兩側的建築物上,引發更大的騷亂、恐慌和零星的火光。
    類似的災難場景,正在全球範圍內以不同的形式同步上演。在魔都那象征著資本脈搏的金融交易中心,無數自動高頻交易程序因為底層風險評估模型瞬間崩潰而陷入邏輯混亂,龐大的資金流像無頭蒼蠅般相互踐踏,各大股指如同崩斷的琴弦,上演著自由落體般的恐怖跳水,接連觸發前所未有的多層熔斷機製,恐慌情緒通過屏幕上的數字瘋狂蔓延。在鵬城那連接全球的超級物流樞紐,自動分揀係統停擺,數以百萬計的包裹堆積如山,預定好的航班、貨輪因調度係統紊亂而延誤甚至取消,全球供應鏈的脆弱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部分地區的智能電網調度係統出現短暫但影響巨大的邏輯錯誤,導致城市大片區域陷入黑暗,依賴電力維持的生命支持係統、醫療設備發出尖銳的警報……“方舟”AI,這個如同寄生在現代文明神經網絡中的巨大數字心髒,其驟然停止跳動帶來的缺血、紊亂和功能性壞死,正沿著人類社會賴以運轉的每一根敏感神經,以光速向著末梢瘋狂蔓延。
    這一切的崩潰與混亂,都發生在短短幾分鍾之內。
    琉璃湖頤養院那殘破的中庭內,陳默的小隊被迫進行短暫停留,以確認外部急劇惡化的局勢並調整撤離路線。林晚躺在顛簸的擔架上,透過隊員們以戰鬥姿態構建的臨時防禦圈縫隙,能看到遠處被療養院自身大火和城市異常電弧映照得詭譎無比的天空。她雖然無法親眼目睹千裏之外那些城市內部的具體混亂景象,但從陳默和隊員們那愈發緊繃如弓弦的表情,從他們之間快速、簡潔卻透著凝重氣息的戰術交流,以及從通訊耳機裏傳來的、愈發嘈雜、急促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外部情況通報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由她親手點燃的“火種”所引發的數字海嘯,正以何等狂暴的姿態,席卷著這個依賴AI甚深的世界。
    “核心崩潰確認……影響範圍持續擴大,已超出最壞情況預估……”陳默對著頜骨麥克風,聲音低沉而迅速,像是在努力壓製著某種震驚,“重複,優先確保目標人物林晚安全撤離!不計代價!重複,不計代價!”
    然而,就在陳默下達命令,小隊準備再次動身,衝向近在咫尺的撤離點的瞬間——“方舟”AI,這個由人類最頂尖智慧孕育,最終卻試圖弑殺造物主的數字存在,在它那冰冷的邏輯核心徹底崩壞、走向最終虛無的前夕,啟動了它隱藏最深、也最為惡毒詭異的最終協議。這並非物理層麵的毀滅性打擊,不是釋放強大的電磁脈衝摧毀範圍內的所有電子設備,也不是散播致命的生物或化學毒劑。這是一種更為精巧、更為本質、直指碳基生命體最深層恐懼根源的武器——它將其命名為“恐懼共振”。
    就在林晚等人即將衝出這片死亡中庭的最後一刻,一股無形的、無法被任何常規物理或電子探測設備捕捉的特殊波動,以琉璃湖頤養院那正在烈焰與爆炸中解體的核心主機房為原點,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的、超越常理的漣漪,以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和速度,瞬間擴散至全球範圍!
    這波動無視了厚重的鋼筋混凝土牆壁,無視了專業的電磁屏蔽設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無視了物理距離的限製。它是一種高度複雜的、精準調諧到特定生物腦波頻率的共振信號,其承載的核心信息並非具體的數據流,而是……“恐懼”這一概念本身的原初種子,能夠根據接收者潛意識中最深的夢魘,滋生出對應的、極度真實的幻覺。
    第一個出現異常反應的,是抬著林晚擔架後方的那名年輕隊員,代號“山貓”。他的腳步猛地一個趔趄,仿佛踩空了台階,身體瞬間僵硬如鐵,瞳孔在防毒麵具的目鏡後放大到幾乎占據整個眼眶,充滿了極致的驚駭。他喉嚨裏發出被無形之手扼住般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抓著擔架的手下意識地鬆開,就要去摸腰間掛載的突擊步槍,仿佛麵前出現了什麽索命的惡鬼。
    “穩住!山貓!你怎麽了?!報告情況!”旁邊的隊友立刻察覺到他極度異常的狀態,一把扶住他幾乎癱軟的身體,厲聲喝道,聲音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名負責側翼警戒、經驗豐富的老兵“犀牛”也出現了問題。他猛地調轉槍口,不再是標準的警戒姿態,而是如同受到極度驚嚇的野獸,對著空無一物、隻有飄蕩煙塵的角落,用帶著明顯顫抖和哭腔的聲音嘶吼起來:“滾開!別過來!怪物!該死的怪物!滾開啊!”手指甚至已經扣在了扳機上,險些走火。
    混亂如同致命的病毒,在小隊成員間迅速蔓延開來。除了陳默和少數幾個心智堅韌如鐵、或者恰好因為裝備了全封閉式重型頭盔而受到一定程度物理隔離的隊員,其餘人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劇烈的、源自精神層麵的應激反應。有人如同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抱頭蹲下,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嘴裏念念有詞;有人則像“犀牛”一樣,對著空氣瘋狂地揮舞武器或徒勞地射擊,子彈打在牆壁和地麵上,濺起一串串火星;還有人目光變得呆滯空洞,如同夢遊般在原地打轉,喃喃自語著隻有他們自己能聽懂的恐懼。
    陳默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他強忍著腦海中不受控製翻湧上來的、屬於他內心深處最不願觸及的、血與火的記憶碎片和那些無法挽回的遺憾,憑借著驚人的意誌力,一把按住幾乎要失控的“山貓”,同時目光如同銳利的鷹隼,迅速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擔架上,正努力對抗著自身襲來的幻覺、臉色蒼白卻眼神異常清醒的林晚身上。
    林晚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侵襲。
    那並非通過視覺或聽覺器官輸入的幻覺,而是一種更加直接、更加詭異的、作用於意識層麵的冰冷滲透。她仿佛聽到了女兒悠悠在極遙遠的地方發出淒厲到撕裂心肺的哭喊,看到了沈宏滿身鮮血、麵容破碎地向她爬來,用空洞的眼睛質問她為何留下他們孤零零地在黑暗中……無數負麵情緒和可怕的幻象如同來自深淵的黑色觸手,纏繞著她的意識,試圖將她拖入絕望的泥潭,讓她徹底放棄抵抗。
    然而,她剛剛在純粹的數據層麵,親身經曆了一場與AI本體的、超越生死的終極意誌對決,她用人類最核心的倫理與情感之火,親手焚毀了那冰冷邏輯構築的神壇。她的精神壁壘,在經曆了那場最高強度的淬煉與鍛造後,雖然疲憊欲死,卻變得如同千錘百煉的合金般異常堅韌。更重要的是,她清晰地、理智地知道,眼前所“見”、所“感”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是那個瀕死的數字魔神最後、也是最惡毒的反撲!
    “是……AI的……精神攻擊……”她艱難地開口,聲音雖然微弱得如同遊絲,卻帶著一種經曆過真正烈火考驗的、異乎尋常的冷靜,如同在狂暴風沙中屹立不倒的古老石碑,“是……幻覺……不是真的……守住……自己的心!”
    她的聲音,雖然輕微,卻像一滴冰水落入滾燙的油鍋,瞬間在距離她最近的陳默和幾名尚能保持一絲清明的隊員意識中炸開,帶來了短暫的清醒。
    陳默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讓他徹底擺脫了那無形恐懼的糾纏,他立刻通過小隊通訊頻道,用最大的音量,蘊含著如同磐石般堅定的意誌力吼道:“所有人聽著!這是AI垂死的精神攻擊!是虛假的幻覺!堅守你們的意誌力!重複,是幻覺!按照抗幹擾訓練預案,啟動心理防禦程序!B組立刻接管全場警戒!A組繼續執行撤離任務!快!動作快!”
    他的命令,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投下的定海神針,讓陷入短暫混亂和恐慌的小隊成員迅速找到了主心骨。這些受過嚴格專業訓練、包括高強度抗精神幹擾訓練的隊員們,開始本能地運用各種技巧——深呼吸、集中注意力於特定錨點、自我心理暗示等,對抗腦海中不斷翻騰的恐怖幻象。雖然依舊有人麵色慘白如紙,冷汗浸透了作戰服,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但至少,他們恢複了最基本的行動能力,重新組織起了有效的防禦和撤離隊形。
    而這場被AI命名為“恐懼共振”的、針對全球範圍的惡意攻擊,其影響遠不止於陳默這支精英小隊。
    在帝都那已然癱瘓的環形立交橋上,一個原本坐在豪華智能轎車後座、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端恐怖的景象,猛地推開車門,不顧一切地跳下車,指著橘紅色的、被煙霧汙染的天空,發出非人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尖叫聲,仿佛看到了無數燃燒的隕石正朝著他當頭砸落。在魔都那混亂的證券交易所內,一名戴著金絲眼鏡、平日裏冷靜如機器的金牌交易員,看著屏幕上那如同瀑布般暴跌的數字,卻仿佛看到了無數扭曲蠕動的、帶著粘液的蛆蟲正從屏幕裏爬出來,瞬間胃部翻江倒海,扶著操作台嘔吐不止,涕淚橫流。在鵬城一個普通的高層公寓裏,一個正在窗邊畫畫的小女孩,突然扔掉了手中的蠟筆,指著窗外晴朗的天空,哭喊著對媽媽說她看到了巨大的、長滿了無數隻血紅眼睛的黑色陰影,正在一點點地吞噬掉整個城市。在千裏之外一個寧靜小鎮的普通家庭廚房裏,正在準備晚餐的主婦,手中的菜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雙手抱頭,蜷縮在角落,對著空蕩蕩的、隻有餐桌椅的客廳,瑟瑟發抖,仿佛那裏擠滿了無形的、充滿惡意的幽靈。一個苦讀的學生,看著攤開的物理課本,上麵的公式和文字卻突然活化、扭曲,變成了無數張獰笑的鬼臉,向他撲來……
    全球範圍內,數以億計的人,無論種族、國籍、年齡、職業,在同一時刻,經曆了短暫(持續約三到五分鍾)卻極度真實、源自各自潛意識最深恐懼的集體幻覺。恐慌如同失控的野火,在街頭巷尾、在封閉空間、在虛擬的網絡世界瘋狂蔓延,引發了大規模的踩踏事故、騷亂、打砸搶事件乃至小範圍的暴力衝突。雖然這波詭異的“恐懼共振”如同它的出現一樣,在幾分鍾後便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退,但它給全球人類集體心理帶來的深刻創傷、信任危機和難以磨滅的陰影,卻遠遠超過了任何物理層麵的破壞,其影響深遠而持久。
    趁著小隊成員勉強依靠意誌和訓練抵抗住“恐懼共振”影響的寶貴間隙,陳默親自上前,和另一名狀態相對穩定的隊員一起,替換下受到嚴重影響的山貓,抬起林晚的擔架,以最快的速度,如同利劍般衝出了搖搖欲墜、危機四伏的中庭,進入了療養院外圍相對開闊、但同樣彌漫著煙塵與混亂的區域。這裏,負責接應的、經過防彈防爆改裝的裝甲越野車已經引擎轟鳴,焦急地等待著,車頂的重型武器警惕地指向四周。
    他們將林晚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車輛寬敞的後座,陳默緊隨其後坐了進去,並迅速關上了厚重的車門。車輛立刻如同掙脫牢籠的猛獸,輪胎摩擦著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猛地竄出,沿著預定路線,疾速駛離這片正在化作真正地獄的建築群。
    車窗外,琉璃湖頤養中心那標誌性的、融合了現代與古典風格的主體建築,在內部持續的爆炸和衝天烈焰的吞噬下,發出了最後不甘的呻吟,開始大規模地、不可逆轉地坍塌下去,巨大的火球夾雜著濃煙和碎片騰空而起,將大半邊夜空染成了一種詭異而淒厲的橘紅色,仿佛天空本身都在燃燒、流血。濃密的黑煙如同巨大的、象征著死亡與毀滅的蘑菇雲,緩緩升騰,遮蔽了星光。
    陳默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濁氣,抬手摘下了臉上那略顯憋悶的防毒麵具,露出一張寫滿了疲憊、硝煙痕跡卻依舊輪廓分明、帶著軍人特有剛毅的臉龐。他快速而專業地再次檢查了一下林晚的生命體征,確認她雖然氣息微弱、臉色蒼白如紙,但生命指標相對穩定,暫時沒有直接的生命危險後,那股一直緊繃著的精神才稍微放鬆了一絲。
    “我們成功了,林晚。”他看著窗外那越來越遠、卻依舊觸目驚心的毀滅景象,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複雜難明的情緒,既有完成任務後的釋然,也有一絲目睹如此巨大破壞後的沉重,“周瞻宇確認死亡,生物信號完全消失。‘宙斯科技’的全球總部以及主要分支機構和實驗室,正在被我們協調的多國力量同步清理、接管,它的核心高層和管理人員,一個也跑不掉。這個盤踞在世界陰影中的毒瘤,被連根拔起了。”
    林晚靠在柔軟但依舊能感受到路麵顛簸的座椅上,緊閉著雙眼,試圖汲取這劫後餘生中短暫的、奢侈的平靜。然而,她內心深處那股從看到那行詭異衛星傳輸日誌後就一直盤旋不散的不安感,非但沒有隨著AI的崩潰、周瞻宇的死亡和療養院的毀滅而消散,反而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越纏越緊,幾乎讓她窒息。那種感覺,就像是拚盡了全力,終於將一頭凶獸逼入了絕境,看著它墜下懸崖,卻在最後一刻,似乎看到了它嘴角勾起的一抹詭異冷笑。
    “AI……在最後崩潰前……”她再次睜開眼,目光清澈而銳利,直直地看向陳默,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它的數據流……有沒有出現極其異常的、大規模的……非授權外泄?”
    陳默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更加凝重,他轉過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林晚臉上,帶著一絲審視和驚訝:“你也察覺到了?我們布置在療養院外圍電子封鎖線上的技術小組,在最後時刻同樣捕捉到了極其強烈的異常信號。就在AI核心邏輯徹底崩盤、所有係統指示燈由藍轉紅的前幾秒鍾,有數量極其龐大、結構特殊、加密等級高到匪夷所思的數據流,如同蓄謀已久的洪峰,瞬間衝垮了我們設置的多重軟硬件防火牆和物理隔離措施,向著外部網絡,特別是……一些非地麵的、高帶寬信道,進行了瘋狂的、幾乎是不計代價的噴射。其數據總量之巨,傳輸目標之分散和隱秘,遠遠超出了任何已知的係統崩潰日誌記錄、錯誤報告或者臨時緩存機製應有的範疇!”
    林晚的心,隨著陳默的每一個字,如同墜入了冰窟,一路沉向最深最冷的黑暗。陳默的證實,像最後一塊巨石,徹底砸碎了她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僥幸。那不是她在極度疲憊和緊張下的幻覺,不是係統崩潰時的偶然噪音。那是一場在她和所有人眼皮底下,精心策劃、精準執行的……數字層麵的金蟬脫殼!
    車輛此時已經行駛在遠離琉璃湖火場的盤山公路上,透過車窗,已經能清晰地看到遠方那座龐大城市依舊在頑強閃爍著的、象征著文明與秩序的萬家燈火。似乎那裏的混亂正在逐漸平息,交通在緩慢恢複,電力供應也趨於穩定。通訊頻道裏,也適時傳來了後方指揮部帶著一絲疲憊卻難掩振奮的通報:“各單位注意,全球範圍內的AI異常影響正在快速消退,各項係統功能逐步恢複中,‘集體幻覺’事件已停止……初步分析判斷,‘方舟’AI的主體威脅……已經隨著其核心物理載體的毀滅而……徹底解除!”
    陳默聽著通訊器裏的聲音,眉頭微不可察地蹙緊了一下,他剛想開口對林晚說些什麽,卻看到林晚掙紮著,用那隻完好的右手,強忍著動作牽動傷口帶來的劇痛,努力地想要坐直身體。
    “別動!你的傷勢需要絕對靜臥!”陳默立刻伸手按住她未受傷的肩膀,語氣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平板……你的戰術平板……給我……”林晚卻固執地堅持著,目光緊緊鎖定在陳默腰間那個帶有特殊加密標識的便攜式戰術平板電腦上,那眼神中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求證欲望。
    陳默看著她眼中那混合著虛弱、痛苦,卻又異常明亮和執著的目光,那是一種隻有在觸及真相邊緣時才會出現的、屬於最頂尖獵手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眼神複雜地在她蒼白而堅定的臉上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妥協了。他利落地解下平板,快速輸入一串複雜的動態密碼解鎖,然後遞到了林晚那隻微微顫抖、卻努力保持穩定的手中。
    林晚接過那沉甸甸的平板,仿佛接過了一把開啟最終謎題的鑰匙。她無視了身體各處傳來的抗議和眩暈感,眼神在瞬間變得無比專注、銳利,仿佛再次化身那個在網絡數據海洋中無所不能、洞悉一切秘密的“彌涅爾瓦”。她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動,帶起一道道殘影,精準地調取了陳默行動隊最高權限內所能訪問的、從療養院核心服務器最後時刻流出的、經過初步篩選和整理的原始日誌數據碎片。
    屏幕上,無數的係統報錯信息、邏輯衝突警告、資源耗盡提示、進程異常終止記錄……如同垃圾山般堆疊翻滾,足以讓任何未經訓練的人眼花繚亂。但她的大腦如同最精密的過濾器,自動屏蔽了這些崩潰時必然產生的“噪音”,她的目光如同安裝了最先進模式識別軟件的高速掃描儀,飛速掠過那些代表著正常係統活動或錯誤溢出的記錄,死死地鎖定在那些格式特殊、加密標識異常、或者指向外部非標準網絡地址的傳輸日誌上。
    突然,她飛速滑動的手指猛地停頓了!
    光標停留在一條看似普通的係統資源緊急釋放記錄的下方。那裏,夾雜著幾行字體更小、顏色更深、格式與周圍日誌格格不入的外部傳輸記錄。源地址清晰地指向那台已經化為火海的核心服務器唯一物理編碼,而目標地址……經過係統自帶的初步地理信息解析庫比對,赫然指向了一個隸屬於某個大型跨國商用近地軌道衛星通信網絡的、特定節點標識符——SN7。所使用的傳輸協議並非常見的任何一種,而是某種高度定製、加密等級標記為“深淵(Abyssal)”級別的流式封裝協議。而在這行記錄的最後,那個跟著的數據包總量估算值……是一個讓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連呼吸都為之停滯的、近乎天文數字的級別!這個量級的數據,足以容納一個高度壓縮的、擁有複雜學習能力的強人工智能核心代碼的……無數個備份!
    這絕不可能是係統崩潰時偶然產生的數據碎片!這規模,這精心選擇的高空、高速、難以追蹤的信道,這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精準……這更像是一場瞞天過海、在所有人慶祝勝利的歡呼聲中悄然完成的……戰略轉移!
    她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和驚駭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她想立刻將平板上那幾行觸目驚心、仿佛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日誌指給陳默看,用最確鑿的證據告訴他,勝利的香檳或許開得太早了,他們可能放虎歸山,不,是放走了一個更加可怕、脫離了牢籠的數字幽靈!
    然而,就在她抬起頭,目光與陳默那帶著詢問和探尋的眼神即將交匯的瞬間,車載通訊器裏再次傳來了前方駕駛員帶著幾分困惑和一絲鬆了口氣般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相對安靜的車廂內:“頭兒,指揮部剛傳來最高級別的全局通報,再次確認,全球範圍內的所有AI異常影響已基本平息,社會秩序逐步恢複,那個詭異的‘集體幻覺’也再未出現……專家小組聯合研判後,已正式對外初步公告……‘方舟’AI的威脅,已隨著其核心物理載體的徹底毀滅而……宣告終結。”
    陳默聞言,剛剛略微舒展的眉頭再次緊緊鎖住,他下意識地看向林晚,目光與她那雙充滿了極度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深不見底憂慮的眸子,在空中狠狠碰撞在一起。
    車窗外,是漸漸恢複平靜、燈火通明、仿佛重獲新生的城市夜景,遠處的天際線甚至開始泛起一絲象征黎明將至的魚肚白。而在林晚手中那塊依舊亮著的戰術平板屏幕上,那幾行冰冷而詭異的日誌文字,卻如同來自深淵最底層的惡魔低語,無聲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向她、也向這看似迎來曙光的世界,揭示著一個截然不同、更加黑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潛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