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文2

字數:3770   加入書籤

A+A-


    6月20日李念安站在新建的瞭望塔上,手裏捏著一封剛到的密電。電報是從香港轉來的,隻有短短兩行:“父已入功德林。安全,勿念。”
    六月南洋的陽光毒辣,照在剛砍伐出來的林間空地上,蒸騰起泥土和植物根莖的氣味。寨子裏,三百多名華人自衛隊員正在訓練——說是自衛隊,其實已經是這片土地的準軍事力量。他們控製著兩個港口、三座橡膠園和一片錫礦,與當地土王達成了協議,用武器和藥品換取自治權。
    “軍座,怎麽了?”參謀長陳啟明爬上瞭望塔,看見李念安臉色不對。
    李念安把電報遞過去,沒說話。
    陳啟明看完,沉默了一會兒:“功德林……是燕京那個戰犯管理所?”
    “嗯。”李念安望著北方,雖然除了茫茫林海什麽也看不見,“杜叔、王叔、黃叔等人他們都在那裏。現在……加上我父親。”
    兩人都不說話了。遠處傳來訓練的口號聲,夾雜著閩南話、客家話和生硬的馬來語指令。這片他們花了半年時間打下的基業,此刻在李念安眼中忽然失去了重量。
    “其實……”陳啟明小心地說,“以老長官的級別,進去是早晚的事。共和沒公審,沒槍斃,已經是……”
    “我知道。”李念安打斷他,聲音有些沙啞,“我知道進去反而安全,我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是1949年1月,那時國民政府已經準備南遷,大隊長催父親去台灣,父親堅持留下。兩人在金陵的宅子裏談了一夜。
    “念安,南洋的事,你要做好。”父親當時說,“無論國內局勢怎麽變,海外要有一片天地。不是為了割據,是為了給華人留條路。”
    “那您呢?”
    “我?”父親笑了笑,笑容裏有李念安看不懂的複雜,“我生於斯,長於斯,走不了啦。將來……無論什麽結果,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現在想來,父親那時已經預見到今天的局麵。
    “軍座,我們要不要……”陳啟明做了個“行動”的手勢。
    李念安搖頭:“不行。第一,功德林在燕京,我們的人進不去。第二,父親不會同意。第三……”他頓了頓,“這樣反而會害了他。”
    他想起父親常說的話:“政治是計算,是權衡。”現在他理解了——父親選擇進功德林,是一種計算後的結果。在新時代,一個舊時代的將軍,最好的去處可能就是那裏。
    “回電。”李念安對陳啟明說,“就說:知悉,保重。另,請轉告父親,南洋基業已固,勿念。”
    他看著北方,心裏默默加了一句:爹,等我站穩腳跟,總有一天,接您出來。
    與此同時,功德林來了幾位特殊客人。
    三輛吉普車開進院子,下來幾個穿解放軍軍裝的人。為首的肩上是三顆星——上將。
    劉廣誌所長早就等在門口,迎上去敬禮:“陳司令員好!林總好!”
    來的是陳更和林虎三,兩人都帶著警衛員。
    陳更還不到五十歲,精力充沛,一下車就笑:“劉所長,我們老師呢?在哪兒?”
    “在房間,我帶您去。”
    林虎三話少,隻是點點頭,跟在後麵。
    此時正是上午放風時間,院子裏有二十多個戰犯在散步。看見陳更和林虎三進來,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陳更,解放軍第四兵團司令員,黃埔一期。林虎三,第四野戰軍司令員,黃埔四期。這兩個名字,在國民黨戰犯中如雷貫耳——都是讓他們吃盡苦頭的對手。
    而此刻,這兩位共產黨的名將,居然出現在功德林,而且徑直走向李宇軒的房間。
    小表弟碰了碰杜與明的胳膊:“看見沒?陳更和林虎三!他們來探望主任!”
    杜與明也看呆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陳更在黃埔時,還是個調皮學生,主任沒少訓他。現在……”
    “現在人家是上將了。”黃偉接話,“主任倒成了戰犯。”
    幾人遠遠看著,心情複雜。
    房間裏,李宇軒剛寫完一篇關於浙贛會戰的回憶錄,聽見敲門聲,說:“請進。”
    門推開,陳更第一個進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主任!學生來看您了!”
    李宇軒一愣,隨即認出來:“呦,偷肉賊來了?咋,來還肉的?”
    “是我!”陳更上前一步,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黃埔一期學員陳更,向主任報到!”
    他身後的林彪也走進來,同樣敬禮:“黃埔四期林虎三,向主任問好。”
    李宇軒看著這兩個曾經的頑劣學生,如今成了威風凜凜的解放軍上將,心中百感交集。他站起身,想還禮,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他現在是戰犯,沒資格還禮。
    “坐吧。”他指了指椅子。
    陳更不客氣地坐下,林虎三坐在旁邊。陳賡從警衛員手裏接過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是幾條香煙、幾罐茶葉,還有幾本書。
    “知道主任愛抽煙,專門帶來的。這是雲南的好煙,您嚐嚐。”陳更把東西放在桌上,“這些書是軍事著作,有蘇聯的,有咱們自己編的,給您解悶。”
    李宇軒看著這些東西,沉默片刻:“我現在是戰犯,你們這樣……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陳更一擺手,“您是我們的老師,學生看老師,天經地義。人明都說了,要我們多來探望您。”
    “人明……”
    “對,人明特別交代,”林虎三開口了,聲音不高但清晰,“他說您在星城第一師範教過他課,是他的老師。要我轉告您:在這裏好好休養,把抗日經驗寫下來,將來新中國軍隊建設,還需要您這樣的老將出謀劃策。”
    陳更接著說:“主任,您別有什麽思想負擔。在這裏就是走個形式,等過一兩年,形勢穩定了,肯定會給您安排工作。您的一身本事,總不能浪費了。”
    三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主要是陳更在說,講解放戰爭的經過,講華夏建設的情況。林虎三話少,但偶爾插一句。
    臨走時,陳更握住李宇軒的手:“主任,保重身體。需要什麽盡管提,我讓劉所長轉告。過段時間,徐向錢、羅瑞親他們也要來看您。”
    送走兩人,李宇軒回到房間,看著桌上的香煙和茶葉,久久無言。
    院子裏,目睹了全程的杜與明等人圍在一起,議論紛紛。
    “看見沒?陳更對主任那個恭敬!”小表弟感歎,“還帶那麽多東西!咱們在這裏一年了,誰來看過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