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獄火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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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火丹心
高雄監獄的鐵門在林默涵身後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潮濕的空氣裏混雜著鐵鏽與消毒水的味道。1952年的冬夜比往年更冷,牢房鐵窗糊著的報紙被風撕出細長的口子,像一道道凝固的傷口。他蜷縮在牆角,將藏有密電的《唐詩三百首》緊貼胸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明月鬆間照“那一頁——女兒曉棠的周歲照片就藏在這頁夾層裏。
“309“密電的每個字符仍在腦海中灼燒。三天前在左營軍港,當他借著檢查蔗糖倉庫的機會,用微型相機拍下那份標著紅色“絕密“的文件時,警衛皮鞋敲擊水泥地的聲響至今還在耳膜震蕩。那份記錄著台軍“台風計劃“艦艇部署的密電,此刻正以隱形墨水的形式,潛伏在《山居秋暝》的詩句之間。
隔壁牢房突然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響。林默涵透過柵欄縫隙望去,隻見兩個獄警正架著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影走過,那人破爛的囚服上依稀能辨認出“李“字胸牌。是李處長!這位潛伏在高雄港務處的同誌,三天前還在碼頭倉庫用裝卸信號燈為他傳遞過預警。審訊室的鐵門砰然關上,隨即傳來烙鐵燙焦皮肉的滋滋聲,李處長壓抑的痛哼像針一樣紮進林默涵耳膜。
他想起三天前在左營軍港,李處長用裝卸信號燈傳遞的三短兩長信號——那是“情況危急“的預警。此刻那盞信號燈或許已被砸成碎片,就像此刻李處長的指骨,在老虎凳的重壓下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林默涵悄悄摸出藏在鞋底的細針,在掌心刻下“309“三個數字的血痕——這是密電的關鍵索引,必須在明晨五點前送出去。
“沈先生,魏處長請您過去喝茶。“獄警粗暴地打開牢門,手電筒的光柱刺得他睜不開眼。林默涵整理好衣襟,將詩集塞進枕頭下——這個動作他演練過無數次,自然得像整理領帶一樣。經過審訊室時,門縫裏飄出濃烈的血腥味,混著水牢特有的腐臭味。他看見李處長被倒吊在鐵籠裏,雙腿浸在發黑的汙水中,水麵漂浮著脫落的指甲。
魏正宏的辦公室彌漫著龍井茶香,牆上“寧可錯殺三千“的條幅在台燈下泛著詭異的紅光。辦公桌角落擺著個棕色藥瓶,標簽上“速可眠“三個字被茶漬暈染得模糊不清。這位軍情局少將處長正用銀質茶針挑剔地撥弄著茶餅,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像鷹隼般鎖定來人:“沈總經理好雅興,獄中還帶著詩集?“昨夜的噩夢讓他眼下泛著青黑,夢裏總有無數雙手從水牢伸出,抓撓著他的腳踝。
林默涵注意到對方辦公桌上擺著那本《唐詩三百首》,心猛地沉了下去。魏正宏用茶針挑起書頁間的發絲,嘴角勾起殘忍的笑意:“這根長發,不像是沈先生的。“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慌忙摸出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就著冷茶吞下——自從上個月破獲“海燕小組“後,這種無眠的夜晚就成了常態。
冷汗瞬間浸透襯衫。林默涵想起今早搜查時,陳明月塞給他的熱雞蛋還帶著她的發香。他端起茶杯的手穩如磐石,用標準的閩南茶道手勢分茶——拇指與食指虛捏杯沿,這是地下組織“情況危急“的暗號:“處長說笑了,家妻總愛往我書裏夾些書簽。“眼角餘光瞥見魏正宏顫抖的左手,那是長期注射鎮靜劑留下的後遺症。
突然,隔壁審訊室傳來淒厲的慘叫。魏正宏不為所動,慢悠悠地往蓋碗裏注水:“聽說李先生是沈先生的貿易夥伴?可惜啊,他剛才招認,是受紅黨脅迫才幫你傳遞情報。“茶水流過杯壁的聲音,在寂靜中如同催命的鍾擺。林默涵盯著對方不斷敲擊桌麵的手指,那是摩斯密碼“死亡“的節奏,與藥瓶標簽上的“速可眠“形成詭異的呼應。
林默涵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想起三天前李處長在碼頭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兒子明年就要考大學了,等兩岸通航,真想帶他回泉州看看。“此刻那些茶葉仿佛化作無數雙眼睛,在滾燙的茶湯裏凝視著他。魏正宏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深深掐進皮肉:“沈先生可知,李處長招認的情報裏,有你們"台風計劃"的詳細部署?“這是誘餌,林默涵心想,李處長絕不會背叛。
“沈先生怎麽不說話?“魏正宏的手指在桌下輕輕敲擊著節拍。林默涵突然笑出聲,將茶杯重重頓在桌上,茶汁濺出的弧線恰好構成“假情報已發“的信號:“處長要是不信,大可搜查我的貿易行。“他注意到魏正宏背後的保險櫃,密碼轉盤上留有新鮮的茶漬,數字“5“的位置尤其明顯——那是明晨五點的開箱時間,也是傳遞假情報的最佳時機。
淩晨三點,林默涵被凍醒。監獄的探照燈掃過鐵窗,在牆上投下柵欄的陰影,像一張巨大的網。他摸出藏在鞋底的微型顯影劑,借著月光在報紙邊角塗畫——這是與外界聯係的唯一方式。當“李犧牲速轉真情報“的字樣浮現時,牢房過道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透過鐵窗的縫隙,他望向斜對麵的街角。那間掛著“百草堂“黑布幌子的中藥鋪是他們的緊急聯絡點,此刻幌子卻反常地向左傾斜成四十五度角。林默涵的心猛地一沉——這是“情況危急,暫停聯絡“的信號。三天前還垂直懸掛的幌子,此刻像折斷的脖頸,在寒風中發出吱呀的哀鳴。藥鋪門板上貼著的“專治跌打損傷“告示,被人用紅筆圈出了“跌“字,筆畫末端的彎鉤指向監獄後門。
蘇曼卿穿著獄警製服,推著餐車走過,銀質咖啡勺在搪瓷杯沿輕敲三下。這個台北明星咖啡館的老板娘,此刻正用他們約定的緊急信號打招呼。林默涵將顯影後的報紙揉成紙團,在接過稀粥時順勢塞到她掌心。她手套上的槍傷疤痕擦過他的手腕——那是三年前與犧牲的丈夫共同執行任務時留下的印記。
“明早六點,送葬隊伍會經過監獄後門。“蘇曼卿的聲音混在餐具碰撞聲中,“記得戴孝布。百草堂的王掌櫃會在隊伍末尾,他左手會提著黑色藥箱。“
晨光熹微時,淒厲的嗩呐聲撕破了監獄的死寂。閩南傳統喪葬隊伍的哭嚎聲由遠及近,領頭的“孝男“舉著寫有“李府孝堂“的幡旗,正是張副官的弟弟——那個因“通匪“罪名被處決的年輕水兵。他身著麻衣,腰係草繩,雙手捧著黑色瓦盆。當隊伍行至監獄門口時,少年突然將瓦盆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哐當“一聲碎裂聲中,送葬人群爆發出震天的哭嚎:“阿兄啊——你死得好冤啊——“
林默涵按約定用牙齒咬破手指,將鮮血抹在額頭,混入跪在路邊的送葬人群。他左手拄著纏白紙的哭喪棒,右手捏著用麻紙剪的紙錢。靈柩從街尾緩緩抬來,黑漆棺木上貼滿朱紅符咒,“往生咒“的經文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八個壯漢抬著棺木,每走三步就齊聲吆喝:“起哦——行哦——“棺木兩側掛著的白布幡旗,寫著“魂歸故裏“四個金字。
一位老婦人抱著靈位哭倒在地,用閩南語反複哭訴:“你這個憨大呆哦,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去跟那些紅腦殼哦......“她的哭腔突然拔高,轉為尖銳的哀嚎:“天公伯啊,你要給我做主啊——“這是事先約定的暗號,林默涵知道,老婦人袖中藏著微型膠卷的顯影劑。當靈柩經過監獄後門時,他借著攙扶“孝女“的機會,將藏有真情報的鋼筆塞到蘇曼卿手中。
這個動作被二樓窗口的魏正宏盡收眼底,但他隻是端著茶杯冷笑——昨夜的安眠藥讓他此刻頭痛欲裂,根本沒看清那支鋼筆的特殊之處:筆帽裏藏著微型膠卷,而筆身刻著的“忠黨愛國“四個字,正是蔣介石給魏正宏的題詞。送葬隊伍中突然爆發出更大的哭喊聲,張副官的弟弟正將哭喪棒用力插在地上,棒頭的白布條散開,露出裏麵藏著的細麻線——那是傳遞“情報已交接“的信號。
咖啡館的暗語
明星咖啡館的留聲機正播放著周璿的《天涯歌女》,蘇曼卿將林默涵給的鋼筆藏進咖啡機的蒸汽管。這個藏了三年的秘密據點,此刻正被特務嚴密監視——魏正宏雖然被安眠藥麻痹了判斷力,但“寧可錯殺三千“的信條讓他在台北布下了天羅地網。
“老板娘,一杯曼巴,多加糖。“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摘下禮帽,露出額角的疤痕。蘇曼卿的心猛地一跳,這個暗號是“緊急撤離“的意思。她一邊用咖啡勺敲擊杯碟發出警報,一邊在收銀台賬本上寫下“今日盤點“——這是通知所有同誌立即轉移的暗語。
“老板娘,一杯曼巴,多加糖。“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摘下禮帽,露出額角的疤痕。蘇曼卿的心猛地一跳,這個暗號是“緊急撤離“的意思。她注意到男人袖口別著的鋼筆——筆帽上刻著的“忠黨愛國“四個字正是魏正宏的私藏。三天前江一葦借匯報工作之機,用這支鋼筆換下了魏正宏桌上的同款筆,此刻筆帽裏藏著的微型膠卷正貼著她的掌心發燙。
男人接過咖啡時,將一張折疊的紙條塞進糖罐。蘇曼卿注意到他袖口別著的鋼筆與林默涵給的一模一樣,隻是筆帽上刻著“江“字。是軍情局的江一葦!這個潛伏在魏正宏身邊的“影子“,終於在最危急的時刻現身。她悄悄旋開筆帽,借著擦桌子的動作將膠卷倒在掌心——指甲蓋大小的膠片上,“台風計劃“的艦艇坐標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留聲機突然發出刺耳的雜音。蘇曼卿知道這是特務發出的搜查信號,她迅速將膠卷塞回鋼筆,旋緊筆帽後藏進咖啡機的蒸汽管。同時用圍裙擦手的動作碰倒了調味瓶——胡椒麵撒了滿地,這是“情報已收到“的回應。江一葦彎腰幫忙撿拾時,用極低的聲音說:“魏正宏今早核對鋼筆編號,發現已經調包。“
“蘇老板娘,魏處長請你去喝茶。“五個特務踹開玻璃門,為首的張副官掏出逮捕令。蘇曼卿注意到他製服口袋露出半截照片,那是個穿海軍製服的年輕人——正是三天前在監獄送葬隊伍裏舉幡旗的少年,張副官那個被誣為“**“的弟弟。
咖啡機的蒸汽突然嘶鳴起來。蘇曼卿趁機將發髻裏的紙條塞進蒸汽管,滾燙的水汽立刻將字跡暈染。當特務扭住她胳膊時,她看見江一葦正用咖啡勺在杯碟上劃出三道弧線——這是“膠卷已安全“的暗號。
警車駛離時,蘇曼卿從後視鏡看見咖啡館的霓虹燈牌正在閃爍。那是林默涵教她的應急信號:如果燈牌閃爍三次後熄滅,表示“情報已送出“。此刻,那橘紅色的光芒正像心跳般明滅,在1952年的台北冬夜裏,映照著滿街飄落的傳單——上麵印著魏正宏親筆簽署的“寧可錯殺三千“通緝令。
怒海驚濤
淡水河的入海口掀起丈高巨浪,林默涵蜷縮在“福順號“貨輪的蔗糖麻袋堆裏,聽著甲板上特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艘開往香港的貨輪,此刻正載著決定“台風計劃“命運的膠卷——它被江一葦藏在魏正宏那支刻著“忠黨愛國“的鋼筆裏,又通過蘇曼卿的咖啡勺,最終抵達這個蔗糖倉庫。
“沈先生,魏處長有令,要檢查所有貨艙。“張副官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製服上還別著弟弟的黑白照片。林默涵注意到他腰間的槍套是空的,這個細節讓他突然想起蘇曼卿說過的話:“每個特務心裏都藏著一個秘密,就像每袋蔗糖裏都藏著一粒沙子。“
當搜查的手電筒掃過麻袋堆時,林默涵突然開口:“張副官,令弟的葬禮辦得風光嗎?“他故意將“風光“兩個字咬得很重,同時用腳踢了踢藏有膠卷的麻袋——那裏裝著從左營軍港運來的一級蔗糖,袋子角落用紅漆標著“309“字樣。
張副官的臉色瞬間慘白。林默涵從懷中掏出《唐詩三百首》,翻到“遙知兄弟登高處“那一頁——這是蘇曼卿傳來的暗號,表示張副官的弟弟其實是為保護情報犧牲的烈士。當張副官顫抖著接過那頁藏有弟弟照片的書頁時,遠處突然傳來汽笛聲。
“是海關巡邏艇!“水手的驚呼打斷了對峙。林默涵趁機將鋼筆塞進蔗糖麻袋,同時用閩南語大喊:“快關艙門!這批糖要是淋濕了,魏處長饒不了我們!“這個建議正中張副官下懷,他此刻隻想盡快結束這場噩夢般的搜查。
貨輪駛離高雄港時,林默涵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模糊的海岸線。口袋裏的《唐詩三百首》沉甸甸的,裏麵除了曉棠的照片,還多了枚玉佩——那是陳明月在監獄外偷偷塞給他的,上麵刻著兩隻比翼鳥。
三天後,當香港《大公報》刊登出“台風過境,漁船安全返港“的消息時,台北鬆山機場的魏正宏正將安眠藥倒進嘴裏。他不知道那則氣象新聞的每個標點都藏著密碼,更不知道自己那支刻著“忠黨愛國“的鋼筆,此刻正躺在北京某間密室的托盤裏,鋼筆帽裏的膠卷上,“台風計劃“的艦艇坐標在顯影液中緩緩浮現,像一片在暗夜裏綻放的海葵花。
林默涵摸出懷表,表蓋內側貼著陳明月的照片。這個與他假扮夫妻的女子,此刻或許正在高雄監獄的某個角落,用咖啡勺在搪瓷杯沿敲擊著隻有他們才懂的節拍。懷表的滴答聲裏,他仿佛聽見女兒曉棠正在喊“爸爸“,那聲音穿過海峽的炮火,穿過監獄的鐵窗,最終化作《唐詩三百首》裏最溫柔的那行字——“明月何時照我還“。
貨輪駛入公海時,一輪滿月從雲層升起。林默涵將那支完成使命的鋼筆扔進大海,鋼筆落水的瞬間,他仿佛看見無數光點從海麵升起,那是所有犧牲同誌的眼睛,正像星星般照亮著回家的路。在1952年這個多風的冬夜,淡水河的入海口處,浪花正將“309“密電的秘密輕輕揉碎,又在月光下重新拚貼成一首關於信仰與犧牲的史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