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3章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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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陽路的喧囂被林默涵拋在身後,化作遠處模糊的警笛聲,如同野獸的低吼,預示著風暴的臨近。他裹緊身上那件沾染著血汙與咖啡漬的工裝,鴨舌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個麵孔,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左臂傷口傳來的尖銳刺痛,但這疼痛卻奇異地讓他保持清醒。他知道,自己此刻就像一枚在驚濤駭浪中飄搖的孤舟,必須立刻找到下一個避風港。
蘇曼卿的果決與犧牲,為他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那壺滾燙的咖啡,潑出的不僅是灼人的液體,更是一個同誌用生命書寫的忠誠與決絕。林默涵將這份沉重壓在心底,化為腳下更加急促的步伐。他沒有絲毫停留,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利用街邊小販的攤位和往來的人流作為掩護,警惕地觀察著身後。確定沒有尾巴後,他拐進了一家名為“清心”的茶行。
茶行的門臉不大,卻古色古香,空氣中彌漫著鐵觀音與凍頂烏龍混合的醇厚香氣。櫃台後,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正在分揀茶葉,正是地下黨員、“清心茶行”的老板陳伯。
“老板,來包上好的凍頂烏龍。”林默涵的聲音沙啞,卻帶著特定的節奏。
陳伯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看到林默涵的瞬間,閃過一絲精光。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轉身從身後的貨架上取下一隻青瓷茶罐,動作不緊不慢。
“這茶,是今年的新茶,香氣足,回甘長。”陳伯一邊說著,一邊將茶罐放在櫃台上,用一塊藍布仔細包好。
在包茶葉的過程中,他的手指在藍布下極其隱蔽地動了動,一張小小的紙條,已經夾在了茶葉包中。
“先生看著麵生,是外地來的?”陳伯一邊包,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
“嗯,從高雄過來,做點小生意。”林默涵接過茶葉包,指尖觸碰到那張隱藏的紙條,心中微定。
“路上辛苦。”陳伯遞過一個火柴盒,“我們店裏的火柴,劃得特別順。”
林默涵接過火柴盒,裏麵裝的不是火柴,而是一把鑰匙。
“多謝。”他付了錢,轉身離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走出茶行,林默涵沒有立刻打開茶葉包,而是按照陳伯的暗示,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巷子。他從火柴盒中取出鑰匙,打開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門。門後,是一間位於二樓的小閣樓,這是組織在台北的又一個備用聯絡點。
閣樓很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但勝在幹淨、安全。林默涵反鎖上門,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他將茶葉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開,取出了那張紙條。
紙條上,是陳伯蒼勁有力的字跡:“風緊,轉移。‘青鬆’在大稻埕‘福安顏料行’等你。切記,走水路。”
林默涵的目光在“青鬆”二字上停留了片刻。他知道,“青鬆”是組織派來接替“老漁夫”與他聯絡的新上線。高雄的網絡幾乎被連根拔起,他急需與上級取得聯係,匯報情況,接受新的指示。
“走水路”,意味著放棄陸路和空中可能存在的嚴密盤查,從淡水河乘船前往大稻埕。這無疑是最安全的選擇,但也充滿了未知的風險。
林默涵走到窗邊,掀開一角窗簾。窗外,是縱橫交錯的屋頂和晾曬的衣物,遠處,淡水河的粼粼波光隱約可見。他需要休息,需要處理傷口,更需要為接下來的行動製定周密的計劃。
他從隨身的帆布包裏,取出急救包,再次為自己左臂的傷口消毒、包紮。然後,他拿出那本隨身攜帶的《唐詩三百首》,從夾層中取出女兒林曉棠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紮著羊角辮,笑得天真爛漫。他用指尖輕輕撫過女兒的臉頰,低聲呢喃:“曉棠,爸爸很快就能回家了。”
片刻後,他將照片重新放好,從包裏拿出一個微型的化學試劑瓶和一張極薄的濾紙。他將濾紙浸入試劑中,然後小心翼翼地覆蓋在陳伯給的那張紙條上。
片刻之後,紙條上原本空白的地方,漸漸顯現出一行用米水寫成的、更加隱秘的字跡:“‘影子’身份未變,小心‘滴水刑’。”
林默涵的瞳孔驟然收縮。
“影子”,是潛伏在敵人內部的同誌代號,此前提供過關鍵情報。這行字意味著,那位同誌依然安全,仍在發揮作用。
而“滴水刑”,則是台灣軍情局第三處處長魏正宏的“傑作”。這是一種殘酷的審訊手段,將犯人固定在椅子上,讓一滴一滴的水,以固定頻率,持續不斷地滴在犯人的額頭上。起初隻是輕微的不適,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單調而持續的刺激,會讓人精神崩潰,最終吐露一切。
陳伯的警告,無疑是指向了魏正宏。這個陰鷙的對手,不僅手段殘忍,而且心思縝密,是潛伏在台灣島上最危險的獵手。
林默涵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麵對的,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身份暴露危機,而是一場與這位冷酷特務頭子的正麵交鋒。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才能在這場貓鼠遊戲中,贏得一線生機。
夜幕降臨,台北城華燈初上。林默涵在閣樓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開始整理自己掌握的所有情報。高雄的潰敗,張啟明的叛變,老趙的犧牲,蘇曼卿的被捕……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腦海中被一一串聯、分析。
他推測,敵人目前掌握的線索,還停留在“沈墨”這個身份上。他的真實姓名、具體任務,以及與大陸方麵的聯絡方式,魏正宏應該還不得而知。否則,此刻的台北,早已是天羅地網。
這是一個機會。
他必須在魏正宏徹底摸清他的底細之前,與“青鬆”接上頭,將“台風計劃”的核心情報傳遞出去,並為下一步的行動,找到新的立足點。
午夜時分,林默涵換上一身普通的漁民打扮,將發報機的核心部件拆解後,藏入一個裝魚餌的竹簍底層,上麵覆蓋著腥臭的魚內髒。他戴上一頂破舊的鬥笠,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閣樓。
淡水河的夜,帶著一股潮濕的水汽。林默涵混在一群準備出夜海的漁民中,登上了駛向大稻埕的渡船。船艙裏充斥著魚腥味和汗臭味,他蜷縮在角落,鬥笠壓得極低,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渡船緩緩離岸,朝著對岸的燈火駛去。林默涵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淡水河口。他知道,自己正駛向一個新的戰場,那裏有新的同誌,新的任務,也有新的、更加凶險的挑戰在等待著他。
而此刻,在軍情局第三處的審訊室內,燈光亮如白晝。
蘇曼卿被反綁在一張冰冷的鐵椅上,頭發淩亂,臉上帶著幾道淤青,但她的眼神,卻依舊像淬了火的鋼,明亮而堅毅。
她的對麵,魏正宏穿著一身筆挺的軍便服,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副金絲眼鏡。他的動作優雅而從容,仿佛不是在審訊犯人,而是在進行一場高雅的藝術品鑒賞。
“蘇小姐,”魏正宏終於戴好眼鏡,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我們又見麵了。我得說,你今天的‘表演’非常精彩,那壺咖啡,差點把我這位從日本憲兵隊學來‘滴水刑’的教官都給燙著了。”
他站起身,走到蘇曼卿麵前,俯下身,近距離地打量著她:“我很好奇,一個弱女子,哪來的這麽大的勇氣?是為了錢?還是為了情?”
蘇曼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正中魏正宏的皮鞋。
魏正宏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直起身,用鞋尖挑起蘇曼卿的下巴,眼神變得陰冷:“硬氣?很好。我最喜歡硬氣的人。因為我知道,再硬的骨頭,也總有被磨碎的時候。”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
一名特務立刻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一個裝滿水的玻璃瓶,瓶口連接著一根細細的橡膠管,橡膠管的末端,是一個可以精確控製水滴速度的閥門。
魏正宏拿起那個裝置,熟練地調整了一下,一滴水珠便從管口凝聚,然後,“嘀嗒”一聲,精準地滴在了蘇曼卿的額頭上。
“蘇小姐,我們來玩個遊戲。”魏正宏的聲音,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黏膩,“我數到一百,你要是願意告訴我,今天那個受傷的男人去了哪裏,我就停下。如果不願意……”
他沒有說下去,隻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據說,這樣持續不斷地滴上三天三夜,人的腦子,就會像這個。”他拿起桌上的一個核桃,用力一捏,核桃應聲而碎,“變成這樣。”
冰冷的水滴,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規律性,不斷地落在蘇曼卿的額頭上。
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但她的身體,卻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厭惡,而微微顫抖起來。
魏正宏坐回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支雪茄,優哉遊哉地抽了起來。他看著蘇曼卿,就像貓看著爪下垂死掙紮的耗子,眼神裏充滿了殘忍的快意。
“一……”
他開始數數,聲音在寂靜的審訊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二……”
“三……”
水滴聲,數數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折磨人神經的地獄交響樂。
蘇曼卿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恐懼和痛苦,都深埋在心底。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丈夫犧牲前的場景,浮現出老趙在愛河碼頭向她揮手告別的身影,最後,定格在林默涵那雙充滿愧疚與感激的眼睛上。
她知道,自己不能開口。她守住的,不僅僅是一個同誌的行蹤,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五十……”
魏正宏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不耐煩。
蘇曼卿的額頭上,被水滴衝擊的地方,已經有些發紅。那單調的“嘀嗒”聲,像一根根細針,不斷地刺入她的大腦。
“八十……”
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身體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九十……”
魏正宏站起身,走到她麵前,俯下身,盯著她的眼睛:“蘇小姐,你撐不住的。沒有人能撐得住。告訴我,他去了哪裏?”
蘇曼卿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他,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嘲諷的微笑。
“你……永遠……找不到他……”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
魏正宏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猛地一揮手,那滴水的裝置“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玻璃瓶摔得粉碎。
“好!好一個烈女!”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時候!給我帶下去!關進水牢!我要讓她嚐嚐,什麽叫生不如死!”
兩名特務立刻上前,將蘇曼卿從椅子上架了起來。
蘇曼卿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但她依舊努力地挺直了脊背。在被拖出審訊室的那一刻,她用盡全身力氣,回頭看了魏正宏一眼。
那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屈服,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的蔑視。
魏正宏被這眼神激怒了,他抓起桌上的雪茄缸,狠狠地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雪茄缸在牆上撞得粉碎。
“林默涵……沈墨……”魏正宏喘著粗氣,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我一定會找到你!我發誓!”
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台北的燈火,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由他親手編織的網。他相信,無論那隻“海燕”飛得多高多遠,最終,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而此時,林默涵已經悄然踏上了大稻埕的土地。
他按照陳伯的指示,找到了位於貴德街的“福安顏料行”。店鋪已經打烊,門板緊閉。他走上前,用特定的節奏,輕輕叩擊了三下門板。
片刻後,門內傳來一個警惕的男聲:“誰?”
“我從淡水來,想買一桶‘中國紅’。”林默涵用暗語回答。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張消瘦而精幹的臉探了出來。那人上下打量了林默涵一番,確認無誤後,才將門完全打開。
“快進來。”那人低聲說。
林默涵閃身進入店內,那人立刻將門重新關好、閂上。
“我就是‘青鬆’。”那人自我介紹道,他看上去三十多歲,眼神銳利如鷹,“跟我來。”
他帶著林默涵穿過店鋪,來到後院的一間廂房。房間裏,一個身穿長衫、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書桌前,桌上攤開著一本賬簿。
“這位是‘竹先生’,顏料行的老板,也是我的上線。”青鬆介紹道。
竹先生抬起頭,目光如電,在林默涵身上掃過,然後點了點頭:“一路辛苦。情況我都知道了。先處理傷口,然後,我們談談下一步的計劃。”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林默涵緊繃了許久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徹底放鬆下來。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組織,找到了可以並肩作戰的同誌。
窗外,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一場更加驚心動魄的較量,也即將在這座孤島上,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