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9章暗湧,雨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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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林默涵在狹窄的巷弄裏狂奔,雨水順著他的發梢、臉頰不斷滑落,混著汗水與血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左肩火辣辣地疼——那是魏正宏的子彈擦過留下的傷口。他不敢停下,身後隱約傳來追兵的叫喊聲和淩亂的腳步聲,在雨幕中顯得模糊卻步步緊逼。
他拐過一個又一個街角,憑借著幾天來對台北城南地形的記憶,專挑那些最狹窄、最黑暗的小巷鑽。他的肺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嘶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但他不敢放慢速度。他知道,魏正宏的人不會善罷甘休,而“青雲路七號”那棟廢棄小樓裏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他已經被徹底推到了懸崖邊上。
“指揮官:林默涵。”
那份文件上的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腦海裏,比肩上的槍傷更讓他痛徹心扉。這是一個局,一個針對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從他踏上台北土地的那一刻起,或許就有人在暗中編織著這張網,等著他一步步走進去。老趙的死,蘇曼卿的被捕,“影子”的若即若離,“老鷹”的犧牲……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帶著這份真假難辨的情報,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追兵的聲音終於被甩在了身後。林默涵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扶著濕滑的牆壁,劇烈地喘息。他掏出懷裏的文件袋,雨水已經浸濕了牛皮紙,但他能感覺到,裏麵的紙張因為做了防水處理,內容應該無礙。
他不能回“福安顏料行”,那裏是竹先生的地盤,一旦他回去,必然會連累整個組織。他也不能去“雲裳裁縫鋪”,王老板雖然收留了他,但那份單純的信任,經不起軍情局的任何一絲懷疑。
他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被自己人和敵人都追捕的“匪諜”。
雨夜中,一個身影浮現在他的腦海——林太太。
那個坐在藤椅上,眼神銳利如刀,卻又在書頁間夾著暗號的女人。她是“影子”的聯絡人,她知道“金繕之約”,她給了他那把通往真相(或者陷阱)的鑰匙。在所有人都想從他身上攫取價值的時候,她似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唯一能信任的線索。
但是,她可靠嗎?
林默涵無法確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裏,信任是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雨水順著牆頭滴落,砸在他的頭頂,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下來。他必須找一個地方處理傷口,必須想辦法與竹先生取得聯係,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弄清楚,“指揮官:林默涵”這五個字背後,到底隱藏著怎樣一個驚天陰謀。
他摸了摸口袋,除了文件袋和那把勃朗寧手槍,還有一把鑰匙——林太太給他的,青雲路七號的鑰匙。他苦笑了一下,將鑰匙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不能坐以待斃。
天快亮的時候,雨勢終於小了些。林默涵從死胡同裏走出來,混入了清晨開始蘇醒的台北街頭。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用雨水簡單清洗了臉上的血汙,又撕下裏衣的布條,草草包紮了左肩的傷口。然後,他攔下一輛黃包車,報出了一個地址——台北市西門町,一家名為“墨香齋”的舊書店。
這是他和竹先生之間,一個廢棄已久的緊急聯絡點。自從“明星咖啡館”暴露後,所有已知的聯絡點都已被放棄。但林默涵現在別無選擇,他需要一個地方落腳,需要一個渠道,將“青雲路七號”發生的一切,傳遞給竹先生。
黃包車在西門町的一條小街上停下。“墨香齋”的招牌已經褪色,門板緊閉,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家已經倒閉多時的舊書店。林默涵付了車錢,走到店門口,用手指在門板上敲擊了一串特定的節奏——三長兩短,停頓,再一長。
這是緊急聯絡的暗號。
他等了許久,門內沒有絲毫回應。
林默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難道這個聯絡點也暴露了?還是說,竹先生已經出了事?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探出頭來。他是這家書店的老板,也是地下交通線上的一個“啞巴”節點,隻負責傳遞信息,從不參與任何行動。
“找……找什麽書?”老人的聲音沙啞,眼神裏帶著警惕。
“我找一本……《莊子集釋》。”林默涵說出了暗語。
老人盯著他看了幾秒,目光落在他左肩上滲出血跡的布條上,眼神微微一動。他沒有說話,隻是側過身,讓開一條路:“進來吧。”
林默涵閃身進了書店。店內彌漫著陳年紙張和灰塵的味道。老人反手關上門,插上門栓,然後引著他穿過堆滿書籍的前廳,來到後堂。
“竹先生……”林默涵剛開口。
老人擺了擺手,從櫃台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他來過。留下這個,說如果你能來,就交給你。”
林默涵接過信封,手指有些顫抖。他撕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是竹先生熟悉的字跡:“風緊,扯呼。去基隆,找‘海龍王’。”
沒有多餘的解釋,沒有詢問他的情況,隻有最簡潔的指令。
林默涵的心,感到一陣刺痛。他知道,竹先生一定是知道了什麽,或者預見到了什麽,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放棄台北,撤往基隆,這意味著組織在台北的行動,可能麵臨著一次徹底的重組,甚至……潰敗。
而他,是那個被放棄的棋子,或者說,是那個被用來吸引火力,為其他人爭取時間的誘餌。
“他還說了什麽?”林默涵問老人。
老人搖了搖頭:“沒有了。他隻說,讓你盡快走,越快越好。”
林默涵沉默了。他看著紙條上“海龍王”三個字,腦子裏飛速地盤算著。基隆是台灣北部的重要港口,如果要撤離台灣,或者要將重要情報送回大陸,基隆港是必經之路。“海龍王”應該是組織在基隆港的一個重要人物,負責海上交通線。
但是,他能相信這張紙條嗎?
魏正宏可以偽造情報,把他塑造成“台風計劃”的指揮官,那麽,魏正宏是否也能抓住竹先生,逼他寫下這張字條,將他引向另一個陷阱?
林默涵不敢賭。
他謝過老人,從後門離開了“墨香齋”。他沒有直接去基隆,而是找了個隱蔽的電話亭,撥通了一個號碼——林公館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
“哪位?”是林太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是我。”林默涵的聲音有些沙啞,“我需要見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你在哪裏?”林太太問。
“西門町,一個公用電話亭。”
“待在那裏,不要動。”林太太說完,掛斷了電話。
林默涵握著聽筒,聽著裏麵的忙音,心裏五味雜陳。他不知道林太太會帶來什麽,是援兵,還是更冰冷的真相。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一個小時後,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停在了電話亭邊。車窗搖下,露出阿香的臉。
“先生,請上車。”
林默涵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後座上,林太太正端坐著,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在狹小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
“去城北。”林太太對司機說。
轎車緩緩啟動,匯入車流。林太太沒有看他,隻是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淡淡地問:“文件,帶來了嗎?”
林默涵從懷裏掏出那個被雨水浸濕的文件袋,遞了過去。
林太太接過文件袋,卻沒有打開,而是放在了一邊。“青雲路七號,死了三個人。”她依舊看著窗外,“兩個是軍情局的特務,一個是……‘老鷹’。”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沉。
“魏正宏說,是‘海燕’殺了他們,盜走了‘台風計劃’的核心情報。”林太太轉過頭,目光如炬地看著他,“現在,全台北的警察和特務,都在找你。”
“我不是‘海燕’。”林默涵說,“我也不知道誰是‘海燕’。我隻知道,我拿到的這份文件,把我寫成了‘台風計劃’的指揮官。”
“哦?”林太太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把你自己寫成指揮官?”
“是的。”林默涵點頭,“這是一個局,一個針對我的局。我需要知道真相。”
林太太盯著他看了許久,久到林默涵幾乎要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真相,”她終於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有時候,比謊言更讓人難以接受。”
轎車駛出市區,開上了一條通往郊外的公路。道路兩旁,是連綿的山丘和竹林。
“你要的答案,不在台北。”林太太說,“在基隆。”
林默涵的心頭一震。
“竹先生讓你去基隆,找‘海龍王’。”林太太從手袋裏,拿出一張船票,遞給他,“今晚十點,基隆港,‘海鷗號’貨輪,去往日本神戶。船長是自己人,他會帶你去見‘海龍王’。”
林默涵接過船票,手指微微顫抖。船票是嶄新的,上麵的日期,正是今天。
“為什麽?”他問,“為什麽要幫我?”
林太太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林默涵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因為蘇曼卿。”她說,“她是我妹妹。”
林默涵徹底愣住了。
他從未聽蘇曼卿提起過,她在台灣,還有一個姐姐。
“她被捕前,把女兒的照片和這塊懷表,托付給了我。”林太太從脖子上,掏出一塊和林默涵一模一樣的懷表,“她說,如果她回不來了,讓我照顧她的女兒,也讓我……照顧你。”
林默涵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的懷表,表蓋內側,是蘇曼卿女兒的笑臉。他忽然覺得,這塊一直陪伴著他的懷表,變得無比沉重。
“所以,你相信我?”他問。
“我信我妹妹。”林太太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她說你是好人,是值得信任的人,那我就信你。”
轎車駛入基隆市,停在了一家臨海的旅館前。
“今晚十點,我會派人送你去碼頭。”林太太說,“在這之前,你在這裏休息。記住,不要出門,不要和任何人聯係。”
林默涵點了點頭,跟著阿香,走進了旅館。房間很小,但很幹淨,窗戶正對著基隆港。他能看到,港口裏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其中一艘白色的貨輪,正是“海鷗號”。
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著港口的景色,腦子裏卻一片混亂。林太太的話,像一顆石子,在他心裏激起千層浪。蘇曼卿的姐姐,軍情局高層的座上賓,地下組織的聯絡人……這個女人的身份,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
而“海龍王”,又會是誰?他真的能信任嗎?
傍晚時分,阿香送來晚餐和一套幹淨的衣服。吃完飯,她遞給林默涵一套船員的製服:“換上這個,待會兒好混上船。”
林默涵換上製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倒真有幾分船員的模樣。他將勃朗寧手槍藏在腰間,用製服外套遮住,然後將那份文件和兩塊懷表,貼身放好。
晚上九點,阿香敲響了他的門。“先生,該走了。”
林默涵跟著阿香,從旅館的後門出去,坐上了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轎車在夜色中行駛了約莫半個小時,停在了基隆港的一個偏僻角落。
遠處,“海鷗號”貨輪的甲板上,燈火通明。
“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會有人接應你。”阿香說。
林默涵推開車門,跳下車。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撲麵而來。他沿著一條堆滿集裝箱的小路,往前走。走了約莫一百米,一個穿著水手服的男人,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是陳先生嗎?”男人用閩南語問。
“是我。”林默涵用同樣的方言回答。
“跟我來。”男人沒有多話,轉身就走。
林默涵跟在他身後,繞過幾個集裝箱,來到一個鐵梯前。男人指了指鐵梯上方:“從這裏上去,就是‘海鷗號’的甲板。船長在駕駛室等你。”
林默涵道了聲謝,手腳並用地爬上鐵梯。當他翻過船舷,踏上甲板時,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男人,正站在那裏。
“你就是林默涵?”男人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我是。”林默涵看著他,“您是……”
“我就是‘海龍王’。”男人說,“跟我來。”
林默涵跟著“海龍王”,走進了貨輪的駕駛室。駕駛室內,隻有他們兩個人。
“海龍王”遞給他一杯水,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看看這個。”
林默涵拿起文件,翻開一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文件上,是一份“台風計劃”的完整檔案,包括登陸時間、地點、兵力部署、指揮官名單……而指揮官的名字,並不是“林默涵”,而是另一個人——軍情局少將副局長,徐恩曾。
林默涵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想起在“青雲路七號”,“老鷹”給他的那份文件,上麵寫著“指揮官:林默涵”。那是一份假情報,一份用來嫁禍於他的假情報!
“這份文件,是真的。”“海龍王”的聲音,像鐵一樣冰冷,“而你拿到的那份,是假的。是魏正宏,專門為你準備的。”
“為什麽?”林默涵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他想借刀殺人。”“海龍王”說,“他想讓組織以為,你已經叛變,成為了‘台風計劃’的指揮官。這樣,組織就會除掉你,而他,既可以除掉一個心腹大患,又可以向上麵交差,說他成功瓦解了**在台北的核心領導層。”
林默涵的腦子裏,嗡嗡作響。他終於明白了。從他盜取“台風計劃”的原始文件開始,魏正宏就布下了一個局。他故意放走“老鷹”,讓“老鷹”將那份假情報交給他;他故意在“青雲路七號”安排一場“追捕”,讓他“僥幸”逃脫;他甚至故意讓“老鷹”說出“我是‘影子’的人”,讓他對那份假情報深信不疑。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背上“叛徒”的罪名,讓他成為組織的敵人,讓他……死!
“那‘老鷹’……”林默涵艱難地開口。
“‘老鷹’是真的被捕了。”“海龍王”說,“但他沒有叛變。他在獄中,用生命為你傳遞了那份假情報,因為他知道,隻有這樣,你才能活著逃出來,才能將那份假情報背後的真相,帶給我們。”
林默涵的眼前,浮現出“老鷹”在青雲路七號小樓裏,對他說“快走!別管我!”時的樣子。原來,那不是背叛,而是犧牲;不是陰謀,而是……最後的守護。
他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我們已經知道了魏正宏的計劃。”“海龍王”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我們會粉碎‘台風計劃’,也會為‘老鷹’,為所有犧牲的同誌,報仇。”
他拍了拍林默涵的肩膀:“現在,你的任務完成了。這艘船,會帶你去香港,那裏有我們的安全屋,你可以在那裏……休息一段時間。”
林默涵搖了搖頭,將那份真情報緊緊攥在手裏。“不,”他說,“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他抬起頭,看著“海龍王”,眼神裏,重新燃起了火焰。
“我還要回台北。”
“海龍王”皺起了眉頭:“你瘋了?魏正宏現在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台北對你來說,就是個龍潭虎穴!”
“正因如此,我才必須回去。”林默涵說,“魏正宏以為我中了他的計,以為我帶著假情報,已經成了組織的敵人。他現在一定放鬆了警惕。這是我們的機會。”
“什麽機會?”
“揭穿他真麵目的機會。”林默涵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我要讓所有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叛徒,誰才是真正的……‘海燕’。”
“海龍王”沉默了。他看著林默涵,看了很久,久到林默涵以為他要拒絕。
“好。”他終於開口,“我幫你。”
他從駕駛台的暗格裏,拿出一個防水的牛皮紙袋,遞給林默涵。“這裏麵,是魏正宏這些年貪汙軍餉、走私物資、濫殺無辜的證據。我們的人,潛伏在他身邊很久了。”
林默涵接過牛皮紙袋,沉甸甸的,像一塊鐵。
“我們會安排你下船。”“海龍王”說,“回到台北後,去找一個人。她的代號是‘夜鶯’。她會幫你。”
他拿出一張紙條,寫下一個地址,遞給林默涵:“這是她的聯絡方式。記住,隻有在最危險的時候,才能使用。”
林默涵將紙條收好,鄭重地點了點頭。
“海鷗號”貨輪,在淩晨時分,悄悄駛離了基隆港。
林默涵站在甲板上,看著漸漸遠去的台灣海岸線,心裏百感交集。他不知道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會是什麽。是槍林彈雨,還是……黎明的曙光?
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為了那些犧牲的同誌,為了蘇曼卿,為了“老鷹”,也為了他自己,他必須回去,必須戰鬥到最後。
海風,吹起他的衣角,帶著鹹腥的氣息,也帶著一絲……希望的味道。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