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1章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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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雨雲,斜斜切在“明星咖啡館”的橡木條桌上,將陳明月指間那塊羊脂玉佩切成半明半暗的兩半。“海晏河清”四個字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暖色,背麵的“林氏家傳”卻沉在陰影裏,像一句未盡的遺言。林默涵的指尖拂過玉佩邊緣——那裏有一道新添的豁口,是昨夜在軍情局審訊室,他用牙齒生生咬出來的。
“玉有瑕,不掩其光。”蘇曼卿將一杯黑咖啡推到他麵前,杯碟與桌麵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左手無名指的槍傷疤痕在晨光中微微發紅,像一粒凝固的朱砂,“魏正宏死了,但他的影子還在。”
林默涵端起咖啡,熱氣模糊了他鏡片後的雙眼。審訊室裏那根淬毒的鋼針還藏在他舌下的暗槽裏,舌尖能嚐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他想起魏正宏倒下時的眼神——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恍然大悟的狂熱,仿佛在臨死前窺見了什麽天機。
“張世昌會反水。”他言簡意賅,將玉佩推回陳明月手中。
陳明月的手指收緊,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昨夜剛被從綁縛中解救出來,旗袍領口還留著繩索勒出的紅痕,聲音卻異常平靜:“他女兒在我們手裏?”
“不。”林默涵搖頭,“是他以為我們在他手裏。”
蘇曼卿的咖啡勺在杯中輕輕攪動,發出細碎的聲響:“李淑芬老師今早發來消息,張小芸昨晚根本沒去上學。張世昌在騙我們。”
“他在爭取時間。”林默涵的目光掃過咖啡館的玻璃窗。街對麵的電線杆下,一個報童正踮著腳將《中央日報》塞進報箱,動作略顯僵硬。那不是報童——是軍情局的人,左耳後有一顆黑痣,昨夜在審訊室外站了整整三個小時。
“他想等援兵。”蘇曼卿的聲音壓得更低,“魏正宏的死訊還沒傳開,軍情局內部現在是一盤散沙。張世昌想趁機接管第三處,所以必須先除掉我們,再把魏正宏的死栽贓給‘**滲透’。”
林默涵的指尖在桌下輕輕敲擊,三長一短——這是他們之間最緊急的警報信號。陳明月立刻會意,將玉佩藏進旗袍的暗袋,起身走向廚房:“我去做些三明治。”
蘇曼卿則若無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拭著已經光可鑒人的櫃台。她的餘光瞥見街角又轉過來兩個穿便衣的男人,他們假裝在看櫥窗裏的蛋糕,腳下的步伐卻帶著軍人的僵硬。
“他們來了。”她輕聲說。
林默涵沒有回頭,隻是將咖啡杯轉了個方向,杯柄正對著門口——這是約定好的撤退信號。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手裏提著一個藤編的菜籃,籃子裏蓋著一塊藍印花布。
“請問,這裏是‘明星咖啡館’嗎?”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
蘇曼卿的抹布頓了頓。這是暗號——正確的接頭暗號應該是“請問,有雨前龍井嗎?”
“抱歉,我們還沒開始營業。”她微笑著回答,卻將咖啡勺在杯沿敲了三下——這是“危險”的信號。
男人似乎沒聽見,徑直走到吧台前,放下菜籃:“我從淡水帶來的烏魚子,老板娘要不要嚐嚐?”
他的手伸進菜籃,似乎要掀開那塊藍印花布。蘇曼卿的目光掃過他的手腕——那裏有一道新鮮的刀疤,是軍情局特務的統一標記。
“不必了。”林默涵突然開口,他依舊背對著門口,聲音卻冷得像冰,“我們這裏的魚子醬,是從法國空運的。”
這是第二道暗號——意味著“立刻清除”。
蘇曼卿的左手猛地抄起吧台上的咖啡壺,右手則從櫃台下摸出一把閃著寒光的水果刀。她將咖啡壺往地上一摔,滾燙的咖啡和碎片四濺。趁著男人躲避的瞬間,她手中的水果刀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
“說,誰派你來的?”她厲聲喝問,刀尖刺破了男人的皮膚,一滴血珠滲了出來。
男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我……我是軍情局的……張副處長讓我來……”
“張世昌?”蘇曼卿冷笑,“他讓你來送死?”
“不……不是!”男人顫抖著說,“他說……說隻要我拿到你們的情報,就提拔我當組長……”
林默涵轉過身,走到男人麵前。他的目光像***術刀,精準地剖開男人的偽裝:“你叫王德發,三個月前從金門調來,有個妹妹在台北醫學院讀書。對嗎?”
男人的眼睛猛地睜大:“你……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的妹妹,”林默涵的聲音很輕,“上周三在圖書館看書時,遇到了一個叫陳誌遠的男生。他們聊得很投機,陳誌遠送了她一本《唐詩三百首》。”
男人的嘴唇開始發抖:“你……你要對小芸做什麽?”
“我不會對她做什麽,”林默涵說,“但是張世昌會。他為了升官,可以犧牲任何人。包括你,包括你的妹妹。”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扔在男人麵前。照片上,張世昌正和一個女人在餐廳裏吃飯,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嬰兒。
“這是張世昌的情婦和他的私生子,”林默涵說,“他為了掩蓋這件事,已經殺了三個人。你的妹妹,可能會是第四個。”
男人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妹妹……”
“我可以放過她,”林默涵說,“但是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告訴張世昌,”林默涵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說你拿到了我們的發報機密碼,約他今晚十點,在西門町的‘大光明電影院’見麵。”
男人連連點頭:“我……我一定照辦……”
“很好。”林默涵拍了拍他的肩膀,“記住,不要耍花樣。否則,你妹妹的下場,你應該清楚。”
男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菜籃子還留在原地。蘇曼卿撿起籃子,掀開藍印花布,裏麵果然藏著一個微型發報機。
“張世昌想用這個發報機,偽造我們的信號,引誘大陸方麵上鉤。”她皺著眉說,“這個叛徒!”
“他不是叛徒,”林默涵說,“他隻是個想往上爬的普通人。”
他走到窗邊,看著王德發倉皇逃竄的背影,目光深邃:“普通人的欲望,才是最可怕的武器。”
夜幕降臨,西門町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將街道染成一片迷離的彩色。林默涵穿著一身黑色風衣,戴著一頂禮帽,站在“大光明電影院”對麵的陰影裏。他的手裏拿著一張電影票,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他和蘇曼卿約定的接頭暗號。
陳明月穿著一身旗袍,挽著他的胳膊,像一對普通的看電影的夫妻。她的發髻裏插著那支銀簪,簪子裏藏著一把隻有三厘米長的袖珍手槍。
“張世昌會來嗎?”她輕聲問,呼吸在微涼的夜風中凝成白霧。
“會。”林默涵說,“他需要這個機會,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電影院門口,王德發正焦急地來回踱步。他看到林默涵,立刻迎了上來:“沈先生,我……我按你說的做了。張世昌說他會來,但他帶了很多人。”
“我知道。”林默涵說,“你做得很好。”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塞進王德放手心:“這是安眠藥,你妹妹最近失眠,讓她睡前吃一片。”
王德發的手一抖,紙包掉在地上。他慌忙撿起來,塞進口袋,眼眶有些發紅:“謝謝……謝謝您。”
“去吧,”林默涵說,“帶著你妹妹,離開台北。找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王德發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陳明月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你放了他?”
“他不是我們的敵人,”林默涵說,“我們的敵人,是躲在暗處的張世昌。”
他抬頭看了看電影院的招牌,霓虹燈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走,我們進去。”
電影院裏,電影已經開始了。銀幕上,白楊飾演的素芬正抱著孩子,在江邊哭泣。觀眾席上,人們沉浸在悲傷的劇情裏,不時傳來抽泣聲。
林默涵和陳明月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身邊沒有人。他們的目光沒有看銀幕,而是盯著入口處的那扇門。
十點整,那扇門被推開了。
張世昌帶著四個特務走了進來。他們穿著便衣,但腰間鼓鼓的,顯然藏著槍。張世昌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目光在觀眾席上掃過,最後落在了林默涵身上。
他徑直走了過來,在林默涵麵前停下:“沈先生,哦不,林科長。久仰大名。”
“張副處長,”林默涵站起身,微笑著伸出手,“恭喜你,升官了。”
張世昌沒有跟他握手,而是冷笑一聲:“林科長,你以為你贏了?魏正宏死了,但是他的計劃還在。‘台風計劃’已經啟動,你們的情報,救不了基隆港。”
“是嗎?”林默涵的笑容不變,“但是,你們的軍艦,已經在澎湖列島觸礁了。”
張世昌的臉色猛地一變:“你……你怎麽知道?”
“我不僅知道這個,”林默涵說,“我還知道,你們的運輸船‘海鷗號’,在高雄港外被漁民的漁網纏住了螺旋槳。還有,你們的駐軍指揮官,因為貪汙軍餉,被士兵舉報了。”
他每說一句,張世昌的臉色就白一分。
“你……你到底是誰?”張世昌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是‘海燕’,”林默涵說,“我是來取你命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電影院的燈突然滅了。
“怎麽回事?”觀眾席上響起一片驚呼。
“停電了!”有人喊道。
張世昌慌了神:“快!抓住他們!”
黑暗中,陳明月的手伸進發髻,拔出那支袖珍手槍。她剛要舉槍,忽然覺得手腕一麻,槍掉在了地上。
“別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是蘇曼卿。
陳明月鬆了口氣:“你怎麽來了?”
“我來接應你們。”蘇曼卿的聲音很輕,“張世昌帶了太多人,你們對付不了。”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塞進陳明月手裏:“這是迷藥,撒在他們身上。”
陳明月點點頭,將紙包捏碎,粉末隨著空氣飄散。
黑暗中,傳來張世昌的怒吼:“林默涵!你給我出來!”
林默涵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張世昌,你看看你的手下。”
張世昌愣了一下,他聽到身邊傳來“撲通、撲通”的倒地聲。他慌忙掏出打火機,點燃。
火光中,他看到自己的四個手下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麽?”他驚恐地喊道。
“隻是讓他們睡一會兒。”林默涵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張世昌猛地轉身,看到林默涵正站在他身後,手裏拿著一把閃著寒光的手術刀——那是他從魏正宏那裏繳獲的。
“你……你想幹什麽?”張世昌步步後退,直到退到牆角。
“我想幹什麽?”林默涵笑了,“我想讓你嚐嚐,被自己人背叛的滋味。”
他揮了揮手,蘇曼卿從陰影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錄音機。
“張世昌,你涉嫌勾結**,出賣國家機密,”蘇曼卿按下錄音鍵,“現在,你所說的一切,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張世昌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你……你們錄音?”
“從你走進電影院那一刻起,”林默涵說,“你的一言一行,都被錄下來了。”
他將手術刀抵在張世昌的咽喉,刀尖刺破皮膚,一滴血珠滲了出來:“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一,跟我們走,向軍情局自首;二,我殺了你,然後把你的情婦和私生子,送到蔣介石的辦公室。”
張世昌渾身發抖,褲襠處傳來一陣騷味——他嚇得尿了褲子。
“我……我跟你們走……”他哭著說,“求求你……別殺我……”
林默涵收起手術刀,對蘇曼卿點了點頭。
蘇曼卿從口袋裏掏出一副手銬,銬住張世昌的雙手:“走吧,張副處長,我們去軍情局。”
電影院的燈突然亮了。
觀眾們從悲傷的劇情中回過神來,看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裏,蘇曼卿正押著張世昌往外走。人們發出一陣驚呼,有人認出了張世昌的軍裝:“是軍情局的人!”
“出什麽事了?”
“抓**嗎?”
林默涵和陳明月混在人群中,悄悄退出電影院。他們走到街上,夜風帶著一絲涼意,吹在臉上,很舒服。
“我們成功了。”陳明月說,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暫時成功了。”林默涵說,“但是,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麵。”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月亮被烏雲遮住了,隻露出一絲邊緣,像一把出鞘的刀。
“張世昌會供出我們嗎?”陳明月問。
“不會。”林默涵說,“他太怕死了,他隻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魏正宏身上。”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等。”林默涵說,“等一個機會。”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電影票,票根上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字:“台風之後,必有晴天。”
這是“老漁夫”留給他的新暗號。
“老漁夫”要來了。
三天後,軍情局宣布,第三處處長魏正宏因“突發心髒病”去世,副處長張世昌因“涉嫌貪汙”被逮捕。第三處的事務,由副局長暫代。
高雄港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林默涵坐在“墨海貿易行”的辦公室裏,看著窗外的貨輪進進出出。他的手裏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書頁間夾著一張照片——那是他女兒林曉棠周歲時的照片,小姑娘紮著兩個羊角辮,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陳明月端著一杯茶走進來,放在他桌上:“台北傳來消息,張世昌全都招了。他說魏正宏是被**特務暗殺的,他還說,他知道一個**情報網的頭目,叫‘老漁夫’。”
林默涵的手指頓了頓,照片的一角被茶水打濕了一點。
“‘老漁夫’要來了。”他說。
陳明月的臉色變了:“他來幹什麽?”
“來傳遞新的任務。”林默涵合上書,將照片小心地放回書頁間,“‘台風計劃’雖然失敗了,但是,國民黨還有‘雷霆計劃’、‘閃電計劃’。我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遠處的海平麵。一艘貨輪正鳴著汽笛,緩緩駛入港口,船身上的“墨海貿易”四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明月,”他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像魏正宏一樣死了,你不要難過。”
陳明月的眼眶紅了:“不要說這種話……”
“聽我說完。”林默涵轉過身,看著她,“你要帶著玉佩,回到大陸。找到曉棠,告訴她,她的父親,是一個英雄。”
陳明月撲進他的懷裏,哭著說:“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林默涵拍了拍她的背,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向窗外的天空。烏雲正在散去,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海麵上,波光粼粼,像無數條金色的魚,在海裏遊動。
他想起自己代號的由來——海燕,一種在暴風雨中飛翔的鳥。它不怕閃電,不怕雷鳴,因為它知道,暴風雨之後,必有晴天。
“老漁夫”會來的。
新的戰鬥,會開始的。
而他,已經準備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