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不應 第四章 斷崖

字數:8640   加入書籤

A+A-


    公司的會議室裏,總經理嚴肅的念著一份“戰略調整方案”。我坐在最後一排,用心的記著筆記,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我不停的記著,不時抬頭看著總經理。
    今天老總說的時間很長,麵色總是那麽凝重。我聽著心裏緊巴巴的。不知道會有什麽事發生。老總前麵鋪墊了那麽多,什麽廠子的興盛時期的業績,什麽人文關懷,還有工友們擰成一股繩攻克難關的幹勁等。
    說完這些忽然提高了嗓門,鄭重的宣讀起“戰略調整方案”。“根據上級的安排”,說道這他又清了清嗓子:“再有就是外部經濟環境的變化團決定收縮非核心業務線。”總經理的聲音平穩得像在讀新聞,“我們很遺憾地通知大家,本地運營中心將於本月底正式關閉,公司將對員工工作進行調整,大部分員工將麵臨提前內退,當然內退員工將依法獲得N+1補償。”……
    當總經理說到這,會場氣氛好像凝固了,靜的可怕,仿佛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到。經過一刻的寧靜後,會場開始騷動起來……。有的在交頭接耳,有人在故作鎮靜的起來給茶杯倒水,會場像驚擾了馬蜂窩嗡嗡作響。
    我的腦子也在飛轉著…,不會有我吧。我是業務尖子。記得我獲得廠子業務能手時,領導對我的工作高度認可,還拉著我的手說“部門的業務你是頂梁柱,是公司部門效益的基石”。“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有我…”
    然而散會後,部門經理喊我的那一刻,我預感到了不祥。
    經理客氣的將我讓進了辦公室,到上一杯熱水放到我的麵前,“李師傅,有些不好意思,這次調整名單裏有您,您有什麽打算?”。經理說完默默的看著我。“難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嗎?”我有些顫抖的說道。“沒有,公司因市場原因,暫停了在這個城市的業務,沒有辦法。”經理回答到。又補充說“問您有什麽困難,根據您的工作情況,我已經和公司匯報會給您多一點補償,也僅此而已了,您期簽個字找會計結算吧”。
    我沒再說話,默默的簽了字。走出辦公室時,陽光依舊明媚,但我確覺得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灰。
    財務室小姑娘二十出頭,妝容精致,語氣專業而克製:“李哥,您是資深員工,補償金我們會按最高標準核算,N+1,加上年終獎折算,大概能拿到十八萬左右。”
    “十八萬?”我笑了笑,聲音幹澀,“我房貸一個月八千五,再加上車貸、物業、日常開銷……這錢,夠撐半年嗎?”
    會計低下頭,指尖在平板上滑動:“我們理解您的困難,但這是集團決策,我們也無能為力。”
    我結完帳,默默的走出辦公室……。
    這事來的實在是突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回家的路好像變得極其漫長。看著路邊掉落的樹葉,涼意一陣陣打在自己的心頭,晚上吃不下吃飯,很早就疲憊的躺著床上。
    第二天,我照常七點起床,穿好襯衫,打好領帶,皮鞋擦得鋥亮。林慧遞來早餐,我接過來,一口沒吃又放回桌上。
    “今天不去公司?”林慧好像察覺了什麽,並沒有深問。
    “去。”我說,“去收拾東西。”
    她沒再問,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去廚房洗碗。水龍頭嘩嘩響著,掩蓋了她輕輕的一聲歎息。
    我開車去了公司。停車場裏空了三分之一,熟悉的車牌一輛輛消失。停好車,走進辦公室,發現自己的工位已經被清空,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椅子,像一座荒廢的紀念碑。
    同事小張抱著紙箱從旁邊經過,看見他,勉強笑了笑:“李哥,來拿東西?”
    “嗯。”我點點頭,“你呢?”
    “我……找到了新工作,在城東一家創業公司,工資低點,但至少有活幹。”小張聲音壓低,“聽說你沒動靜?”
    我搖搖頭:“再看看。”
    小張欲言又止,最後隻說:“有事叫我。”
    他站在原地,看著小張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忽然覺得,自己像被時代拋棄的舊書,封麵發黃,內容過時,連回收站都不願多看一眼。
    他打開抽屜,翻出幾本工作筆記、一盒沒用完的筆。
    我沒有徑直回家,不想那麽快回去。不想麵對林慧關切的眼神,不想聽她小心翼翼地問“怎麽樣了”。
    他把車停在江邊公園的停車場,熄了火,坐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了。路燈一盞盞亮起,倒映在江麵上,像一條通往虛無的光路。我掏出手機,打開招聘軟件,輸入“市場主管”,篩選“45歲以下”——跳出來幾十個崗位,大多寫著“996”“抗壓能力強”“接受高強度工作”。
    試著投了幾份簡曆,附上精心修改的自我介紹,寫滿“十年經驗”“團隊管理”“項目落地”。發送成功後,他盯著屏幕,等了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小時——沒有一條回複。
    我又換了個平台,輸入“兼職”“臨時”“顧問”……結果更慘。有的崗位寫著“日結300,要求能喝酒應酬”;有的寫著“招募中年男性形象代言人,需有職場氣質”——點進去一看,是賣保險的。
    我關掉手機,靠在座椅上,閉上眼。想著回家後怎麽和林慧交代,但我知道,這問題遲早要來。
    晚上回到家。把家裏所有銀行卡餘額、支付寶、微信零錢全加起來,總共不到九萬。房貸八千五,車貸三千,女兒學費七千,老人藥費兩千,再加上水電物業、人情往來……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得出結論:**撐不過七個月。**
    自己愣在這裏,本來想再找一個體麵一點的工作,再慢慢的和林慧解釋,也許她會好過些。可現在找個工作確這麽難…
    以前看不上的“野路子”,現在成了救命稻草。他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動態:“資深市場人,可接品牌策劃、文案撰寫、活動方案,價格可談。”
    很快,老朋友阿強找來:“老李,我表弟開個火鍋店,想做個開業方案,預算五千,你有興趣嗎?”
    “有。”他立刻回。
    我熬了三個通宵,做了二十頁PPT,從品牌定位到傳播策略,從視覺設計到引流活動,寫得比當年公司投標還用心。發過去後,阿強回了一句:“我表弟說……太正式了,他們就想搞個‘吃一送一’,發點傳單,拉點人就行。”
    李善盯著手機,手指冰涼。
    “那……文案呢?要不要寫點有溫度的?”他不甘心。
    “行,你寫個朋友圈文案,要接地氣,帶點梗,能轉發那種。”
    我寫了四版,對方改了八遍,最後一句定稿是:“新店開業,全場五折,不來後悔一輩子!”
    我收了兩千塊,對方說“先付一半,等開業後再給尾款”。我沒爭,笑著說:“好,理解。”
    掛了電話,我坐在電腦前,盯著那句“不來後悔一輩子”,忽然覺得,這句話像在說自己。
    我站起身,走進臥室,從衣櫃深處翻出那張塵封已久的簡曆。十二年了,他沒更新過。照片還是十年前的,頭發濃密,眼神銳利。打開電腦,新建文件,重寫簡曆。
    可寫到“最近工作經曆”時,我卡住了。
    寫“被裁”?太難看。
    寫“主動離職”?心虛。
    寫“職業空窗期”?像在掩飾。
    我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後隻留下一句:“因公司戰略調整,崗位撤銷。”
    我盯著那句話,忽然覺得可笑。
    **戰略調整?那他這十二年的忠誠,算什麽?**
    第二十天,他去麵試。
    是一家創業公司,在城中村一棟老樓裏。電梯壞了,他爬了七層,滿頭大汗。麵試官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T恤牛仔褲,翹著二郎腿,手裏轉著筆。
    “李哥,您這簡曆……經驗很豐富啊。”年輕人掃了一眼,“但您這年齡,能適應我們這種快節奏嗎?我們經常通宵改方案,周末也隨時待命。”
    “能。”我點頭,“我身體很好。”
    “我們團隊都是95後,00後,您覺得能融入嗎?”
    “能。”我笑,“我心態年輕。”
    “那您對薪資預期是多少?”
    我猶豫了一下:“按市場價,稅前兩萬左右。”
    年輕人笑了:“李哥,實話跟您說,我們這崗位預算就一萬二,而且要身兼數職,您覺得呢?”
    我愣住。
    一萬二?是他現在工資的一半,還不夠還房貸。
    “我……可以考慮。”聽見自己說。
    “那行,等通知吧。”年輕人收起簡曆,語氣已經冷淡。
    我走出大樓,陽光刺眼。站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年輕人,穿著潮牌,戴著耳機,一邊走一邊笑著打電話。他們像一群自由的鳥,而我像一隻被剪了翅膀的鷹,連落地都顯得笨拙。
    又一次疫情來襲…。我們被隔離在家中。也暫時忘記了找工作的煩惱。也正好可以多陪一陪林慧。這段時間由於工作的煩惱,沒有和林慧好好的說過話。林慧好像也是刻意的回避著,雖然她不知我已經離職,但肯定看出了我工作可能遇到了麻煩。多麽聰明和賢惠的妻子。我的心裏像在滴血,我對不起她……。
    幾個月的疫情隔離終於過去了,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
    但我迎來了第一份正式催款通知。
    **“您尾號****的信用卡本期應還:¥12,867.53。”**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若未及時還款,將上報央行征信係統,並可能影響您未來的貸款、出行、就業等。”
    可看著通知,沒錢了,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無從下手……。
    《催款通知》
    淩晨四點十七分,我在一陣劇烈的耳鳴中驚醒。
    我猛地坐起身,胸口像被一塊燒紅的鐵板壓著,呼吸短促而滾燙。窗外漆黑一片,隻有樓下車庫感應燈偶爾亮起,掃過天花板一道慘白的光痕,如同探照燈照進廢墟。下意識摸向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刺眼的光讓他眯起了眼——
    **【XX銀行】尊敬的客戶,您尾號****的信用卡本期賬單已逾期,請於24小時內完成還款,否則將影響您的信用記錄。**
    時間顯示:04:15。
    我盯著那條短信,手指僵在屏幕上,仿佛被電流擊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想確認這不是夢裏的幻象。可那行字紋絲不動,冷冰冰地釘在他的視網膜上,像一把生鏽的刀,緩緩插進他的太陽穴。
    我緩緩地、機械地放下手機,轉頭看向身邊熟睡的妻子。林慧側躺著,呼吸均勻,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正做著什麽甜夢。她的手還搭在被角,離我的手臂隻有一寸距離,可此刻,那寸許之遙卻像隔著千山萬水。
    我不敢動,怕驚醒她,更怕她看見自己此刻的眼神——那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像是一個人站在懸崖邊,突然發現腳下的土地已經塌陷,而自己卻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可那行數字卻在我腦子裏生根發芽,盤旋著:**12,867.53**。
    盯著那串數字,突然笑了。
    笑得肩膀發抖,笑得眼淚流出來。
    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和林慧還在租房子,那時我月薪八千,她做老師,六千。擠在三十平的單間,做飯在走廊,洗澡排隊。可那時,我們敢笑,敢吵架,敢說“等有錢了就去三亞”。
    現在,我有房有車,沒有了穩定的工作,——可我不敢笑了。
    因為一旦停下收入,這一切都會像沙堡一樣,被潮水輕輕一卷,就沒了。
    銀行第的催款,又來了。
    這次是電話。
    “李先生,您信用卡已逾期15天,請立即還款,否則我們將采取進一步措施。”
    “我在想辦法。”他聲音平靜。
    “我們理解您的困難,但規則如此。若您無力償還,可申請分期,但需支付額外利息。”
    “多少?”
    “分12期,每期多還8%,總計多付約1,030元。”
    我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這時林慧走過來,輕輕坐下:“你還不和我說實話嗎?”
    我猛地抬頭:“你你…知道什麽?”
    “那天你回來,睡著時我看見了你包裏的離職協議,我隻是不知怎麽安慰你,所以一直沒有說…”她聲音低下去,“我也不能光看著你這樣折磨自己,還有我啊,你是咱家的台柱子,不能垮掉啊。”
    我看著她眼角的細紋,鬢邊新添的白發,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廢物。
    我曾經答應過她:不讓你上班,我一個人養家。
    我曾經在她生病時說:別怕,有我在。
    現在呢?我兌現不了諾言。
    “不還有文毅嗎,你這些日子忙,問問文毅有什麽辦法,他如果好轉了,還了咱們的錢,不就解脫了嗎,咱以後想事想周全一點。”
    “咱們也很長時間沒看到他了。是啊,可是咱剛借他有一年的錢,怕他換不了這麽快啊。”我還替他狡辯著。
    “咱們可以找他慢慢還啊,不影響他生產,咱就可以拖一拖貸款的事啊”。林慧認真的說著。
    第二天,我和林慧急急忙忙的跑到文毅的廠子。進了廠子沒有看到一個人,機器設備也空空如也,哪去啦。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我和林慧癱坐在廠門口。
    我火急火燎的撥通電話。“文毅,文毅…”。
    “哥,我對不起你,我的廠子倒閉了,我沒來的急和你打招呼,沒有辦法,材料供應商天天堵門要賬,我沒法給,他們把設備給拉走了……,哥您放心,我為躲債主,隻能回到廣東啦,我欠您的賬,我一定想法還給您……”。那頭掛斷了電話。
    我絕望的耗著自己的頭發,“怎麽辦怎麽辦?”
    回到家力林慧一聲沒吭,倒在床上。我把自己關在廁所,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聲掩蓋一切。我蹲在地上,臉埋進膝蓋,終於哭了出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抽泣,像一條被釘在岸上的魚,掙紮著呼吸。
    可現在,這份“正經工作”沒了,文毅跑了。我破產啦
    第三十五天,銀行第三次催款。
    這次是律師函。
    **“如未在7日內還款,我方將依法提起訴訟,申請強製執行。”**
    我盯著那幾個字,忽然覺得荒謬。
    我這一生,守法守紀,納稅繳費,從沒欠過誰。可現在,法律要來“執行”他了。
    我撥通銀行客服,聲音疲憊:“我真沒錢了。能不能……寬限?”
    “先生,我們理解,但規則如此。”
    “那你們想讓我怎麽辦?去搶銀行嗎?”
    對方沉默幾秒,掛了電話。
    我決定賣車。
    交易完成後,他站在空蕩蕩的停車位上,看著地上的車輪印,像看著一段被抹去的人生。